我的父亲｜｜王刃

今天父亲节，念想父亲。我心中一直惭愧，总以为永远有时间，却未能为父亲整理一份革命历史回忆录而深深遗憾，至今隐隐作痛。

父亲的家乡在浙江浦江中余乡，此地山高林密，是边缘穷困山区，为浦江、诸暨、桐庐三县不管地区。1948年10月，解放的枪声响起，父亲应是听见了历史的召唤，将在山上放的牛交给小伙伴，毅然参加了革命军队一一金萧支队。

金萧支队原为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一支，1945年9月底，奉命北撤。部分伤员、老弱留下，坚持原地游击战。1948年9月15日，在浦江马剑乡石门村（今诸暨市）重建浙东人民解放军金萧支队。父亲第一时间成为重建后的金萧支队一员。1949年5月，杭州解放，金萧支队先后解放分水、新登、临安、萧山、桐庐、浦江6座县城；接管吴兴、富阳、建德、寿昌、兰溪、金华、义乌7座县城。父亲随着解放大军到了遂昌松阳一带，接管政权，在当地公检法系统担任领导，主要任法官、院长等职。

父亲是有文化的，字写得特别好，在部队担任文化教员。父亲偶尔说起，接管政权之初，首先是镇压反革命，一个县里抓捕的反革命，镇压时，也是一汽车一汽车的，用机枪扫。

父亲正直刚毅，一个县级法院干警总数也就十几个人，案件量很大，几个人就可定人家生死或徒刑。因为政治运动，“现行反革命”案例非常之多，尤其一些年轻人，因为幼稚做了错事，如：贴大字报、说了过头话等，往往会被列为“现行反革命”。父亲不盲从，坚持原则，实事求是，对犯错年轻人予以严肃教育，力争给予新生机会，释放或平反，解救了很多年轻人和家庭。我们家中时常出现衣着寒苦的陌生人，恭敬而感恩。这些多为父亲当年平反的人，父亲总是平和交谈、鼓励对方。

父亲意志坚定，个性强，原则面前决不妥协。“文革”是特殊年代，“政治正确”成为社会主流。全国从上到下分为两派：保皇派和造反派，具体到各地方名号、称谓不同。父亲属于保皇派，与造反派坚决斗争。文革期间，父亲的脊骨被造反派打断，长出骨刺，严重影响到身体。尽管如此，父亲始终乐观，自信且幽默。一次，我上小学，远远看见区中心广场台上父亲在中间，与另四人一起，被挂牌批斗。我只得绕道上学，上课时一直浮现出父亲被批斗的场面。没想到，我中午回家，母亲已烧好饭，父亲带上同台被批斗的四人在家吃饭，云淡风轻，像没事一样，还不时笑得很开心。

父亲办事果断，也有权威。一次县里爆出群体事件。修一条乡村公路，征用了一个村的田地，但停车站点却离村很远。这村村民不干了，把修公路的工程师和工人打了，设备也毁坏了。这村人据称都会武功，很凶，周边村庄都怕。父亲作为县工作组组长入驻，做调解工作，一呆2个多月。恰逢春节，只好驻村过“革命化春节”。我们小朋友，带上母亲烧好的菜和年货，走着去了村里，给父亲过年。

这一事件，在父亲协调下，很快平息了。父亲则一直记在心上。离休后，空闲下来，父亲以此事件为主线，竟写出《括苍山风云记》电影剧本，6万字，厚厚一大本。可惜的是，这部电影剧本主题太过老派，认定是“阶级敌人”干扰破坏，不可能拍成电影。但父亲的创作精神是可圈可点，文釆之好，让我无比崇拜。

父亲在法院系统专业水准显然是被认可的。记得1972年春节，父亲告诉我们，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拟调任父亲任刑庭庭长，征询我们去不去杭州？我们做小朋友不懂事，都说：“不去。”我们也因此在少年时不经意放弃成为杭州人的机会。后来，父亲的两任秘书，一个任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一个任丽水地区中级人民法院院长。

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新闻地位很高。我当时在省电台任记者，经常有新闻报道在广播、报纸上播出、刊登。回家与父亲交谈，父亲大致都听到了、看到了，赞许之情，我感受到了。

父亲并无大病，主要是肺气肿，冬天若复发，喘气困难。1986年冬天12月的一天，那时没有空调或热水器之类的保暖工具，父亲洗澡，一不小心被冻，气喘困难，出现昏迷。

那天晚上，我在杭州一直做恶梦，在梦中被惊醒，不知缘由的，心中深深刺痛。一早到办公室，接到姐姐电话，说父亲昏迷住院了。我赶紧回老家，但父亲从此再也没有醒来，没有留下一句话。

突然失去父亲，我的内心刺痛。我知道，父亲，我心中的大山倒下了。我知道，今后一切必须自己扛起，勇敢向前走。

我对父亲的最大愧疚是没有帮助父亲完成一部革命回忆录。父亲经历了解放战争、金萧支队、土改、镇压反革命、大跃进、反右派、文化大革命、林彪事件、反击右倾翻案风、打倒四人帮、揭批查、改革开放等等，这些大时代、大历史、大事件，深刻改变一个国家、民族、社会及个人的命运，波澜壮阔、疾风暴雨、沧桑巨变，父亲是时代亲历者、见证者。历史宏大叙事比比皆是，微若烟尘、有血有肉的小人物历史不多。我相信，如果以我父亲的经历，一个基层大法官陈述目击历史，直面社会底层以及小人物的命运，那么一个国家与芸芸众生的命运关联，或苦难悲悯，或励志奋进，历史将更立体、更细节、更鲜明。

转眼父亲已逝37年了，儿子一直在奋进、奔跑的路上。值此2023年父亲节，特作小文纪念，遥祝父亲安好。

王刃 2023年6月18日父亲节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