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的衰落该由曼德拉负责吗

曼德拉作为南非首位黑人总统被尊称为“南非国父”。他在就任总统之前为推翻当时南非不公平的种族隔离制度曾服刑长达27年。1991年中国香港歌手黄家驹根据曼德拉的事迹创作了歌曲《光辉岁月》。我国的历史教科书在介绍曼德拉时将其塑造为亚非拉人民反殖民主义反种族歧视的代表性人物进行褒扬，但近年来很多网络文案对曼德拉却是持负面评价的。其实无论对曼德拉持正面评价或负面评价的人都承认曼德拉推翻种族隔离制度的历史意义。

对曼德拉持负面评价的人在承认这点的同时着重强调了曼德拉对南非经济发展所起到的负面作用。既然大家都公认推翻种族隔离制度是曼德拉的历史功绩，那么所争议的问题其实就是曼德拉该不该为南非经济的衰退负责？上世纪80、90年代出生的人在上高中地理课时可能都曾惊讶地发现：在经济发展普遍比较落后的非洲大陆上居然会存在一个发达国家。这个当时非洲唯一的发达国家就是南非。

当时南非的经济增长速度甚至可与日本匹敌。时至今日南非依然是非洲第二大经济体——相对于非洲整体比较贫困的经济而言南非国民仍拥有比较高的生活水平，城市建设也超出了其他非洲国家很大一截。如今一部分非洲国家尚未摆脱饥饿和战争的困扰。南非在非洲这块动荡的大陆上不仅经济水平是最发达的，而且在社会秩序上也是相对最稳定的。可这一切仅仅只是在非洲内部比较而言的。

如果把南非放到世界上进行比较其实比起以前已大为衰退。在当今世界的政治经济格局中南非已很少再发出自己的声音了。最早提出金砖国家概念的高盛公司考虑到南非曾是非洲唯一的发达国家将其列入了“金砖”国家行列，但南非的实力与其他四个“金砖国家”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如今在除了在南部非洲以外的地区几乎已看不到南非的影响力。2010年在南非世界杯期间其糟糕的社会治安环境和低下的基础设施建设效率又饱为世人诟病。

2011年以后南非的GDP就一直呈现下滑趋势。现在人们一提起南非首先就会想到频繁的骚乱、严重的腐败问题以及各种脏乱差的景象。南非的衰落是一个客观事实，问题是南非的衰落是否该由曼德拉负责呢？我们不妨拿数据出来说话。曼德拉是从1994年起开始担任总统的，那么1994年以前的事总不能怪到曼德拉头上吧？曼德拉上台前的1993年南非经济实现了1.23%的正增长。

可在此前的1990年、1991年、1992年南非经济经历了连续三年的负增长。事实上南非的经济结构在白人执政时期就存在很大的问题。白人政府时期南非所谓的“发达国家”身份其实是通过把占总人口超过3/4的黑人、亚裔等其他人种排除掉之后只算白人的结果。这就相当于在计算城市GDP时先把外来农民工排除在外。如果今天的印度、巴西把贫民窟人口排除在外可能也会成为发达国家吧。

白人殖民者是按自己的需要发展南非经济的。南非从一开始就是以为宗主国供给需要的商品的目的而发展自身产业，而不是以最适合自己实情的方式发展。这就造成了南非的产业单一化现象。南非的黄金和钻石等矿产资源的生产量长期位居世界首位，所以采矿业就成为了南非首屈一指的经济支柱产业。丰富的矿产资源使南非完全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矿产业方面，从而导致南非忽视了其他产业的全面均衡发展。

作为“黄金之国”的南非始终保持着相当的矿业规模，但在缺少投资“坐吃山空” 的情况下南非的黄金产量逐渐落到了中、美、俄的后面。随着旧有设施的老化使矿山开采成本也越来越高。从20世纪80年代起南非经济就已开始出现颓势：1982年南非GDP比上年缩水0.38%，1983年缩水1.85%，1985年缩水1.21%，1990年缩水0.32%，1991年缩水1.02%，1992年缩水2.14%。

南非长期停留在较为低端的全球产业链布局之中，而任由外国资本控制着自己的经济命脉。白人执政时期的南非其实根本就没有些人吹嘘的那样富裕，只不过当时南非白人通过把全国大部分财富集中到自己手中使自己变富裕了而已。一个国家的发展除了需要一帮政治、经济领域的精英人物之外更离不开高素质的劳动者。很多人提到国家发展就只盯着经济政策，却少有人关注普通劳动者。

他们忘了庙堂之上的决策者只是制定方针路线，可具体的生产实践还是由普通劳动者来完成。南非白人政府时期的种族隔离政策导致占南非人口绝大部分的黑人素质普遍偏低。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99%的工程师、78%的自然科学家都是白人，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占南非人口大多数的黑人中存在大量文盲、半文盲。南非的白人可以成为政界、商界、科学界的精英，但南非的产业工人毕竟绝大多数还是黑人啊。

一个绝大多数产业劳动者都是文盲、半文盲的国家靠少数政商精英领导就能成为发达国家吗？由此可见当时南非所谓的发达身份其实是有很大水分的。南非所谓的发达很大程度上是靠吃英国殖民时期留下的老本。如果这些老本一旦吃完无论白人执政还是黑人执政都无法阻止这个国家的没落，因为无论执政者水平有多高只要他们无法解决大部分产业劳动者素质偏低的状况就不可能真正振兴这个国家。

第三次产业革命在世界范围内的扩散使南非白人政府这种靠剥削廉价黑人劳动力来维持经济增长的模式越来越难以为继。随着中国和印度相继开放国门之后很多中低端产业从南非转移到中国、印度等新兴市场国家。与此同时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在国内外都饱受非议。1982年南非白人雇员的月收入约为1073兰特，而黑人雇员的月收入则只有278兰特。到了1987年白人的月收入增长到1959兰特，而黑人的月收入则上升到593兰特。

表面上白人和黑人的收入都在增长，而且黑人收入113.31%的增长也超过了白人的82.57%，但绝对差距却由1982年的795兰特扩大为1987年的1366兰特。这表明种族隔离时期白人与黑人的收入差距值实际上是在逐年扩大。无论白人政府时期南非的经济数据有多漂亮也无法使占人口多数的黑人从中受益。因此南非的白人政权在政治上注定会遭到黑人的反对。除了来自国内黑人的反对之外南非白人政府还承受着来自外部的反对。

印度独立以后就号召世界各国谴责制裁实行种族隔离制度的南非。印度的号召得到了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和广大第三世界国家的支持。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一开始是支持南非白人政府的。可六七十年代以后美国发生了黑人民权运动。此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纷纷把反对种族隔离、种族歧视作为一种政治正确。虽说西方国家客观上存在种族歧视的现象，但在公开层面上这种现象是不符合政治正确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也开始制裁南非。在当时冷战背景下南非成了为数不多同时被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印度号召的第三世界国家同时制裁的对象。80年代的南非几乎处于一种被全球孤立的状态。此时南非国内的形势也已发展到相当危险的地步。所有黑人政治组织在南非都是不合法的。本来黑人中有一部分并没颠覆白人政权的打算，只不过是想通过合法途径实现增加工资、保障权益等目的。

可由于黑人被剥夺了通过合法的罢工、游行等方式主张权利的渠道，所以他们也就只能通过无组织暴力搞自发反抗。80年代的南非实际上已接近内战边缘。1989年上任的南非总统德克勒克预见到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会在1990年代彻底解除。1990年2月2日德克勒克在南非议会开幕讲话中宣布解除对非国大等33个反种族主义统治政党和组织的禁令。同月他宣布释放入狱达27年的曼德拉及其他政治犯。

德克勒克认为南非白人只有通过和黑人中产阶级合作才能遏制那些主张以暴力手段夺取政权的黑人团体。白人政府通过将大量的政治和经济权力让渡给像曼德拉这样的黑人政治精英以换取上台的黑人精英保护白人的既得经济利益。1994年4月下旬南非举行首次不分种族的大选。曼德拉领导的非洲国民大会党在这次大选中赢得了62.7%的选票。曼德拉由此成为南非历史上第一任黑人总统。

曼德拉并不是通过武力从白人手中夺取政权的，而是通过与白人政府的协商谈判取得政权的。有人说南非如今的衰落是因为搞黑人至上主义迫害白人。这就导致那些有资产有技术的白人纷纷离开南非，但这个锅还真不能由曼德拉来背。曼德拉的上位本身就是白人既得利益者与黑人上层政治精英的妥协。从某种程度上说曼德拉还挽救了南非。要知道占南非人口大多数的黑人早就对白人恨之入骨了。

如果曼德拉但凡心思坏那么一点点带着他的黑人同胞对白人复仇恐怕南非就会出现类似于卢旺达那样的种族大屠杀。曼德拉并没像网上有些人说的那样搞过什么黑人特权主义。事实上曼德拉一生所致力于追求的是真正实现各种族的平等团结。在1995年的橄榄球世界杯上曼德拉支持由白人组成的球队代表南非出战。当球队夺冠后曼德拉亲自把奖杯颁给白人队长。这被认为是打开南非白人心灵世界的一把钥匙。

种族隔离制度被推翻后白人一直担心黑人会不会反过来对自己进行种族迫害。曼德拉就是要通过此事打消白人的顾虑。曼德拉希望能在南非开创种族平等团结的崭新局面，而不是某一个种族凌驾于其他种族之上。曼德拉在任时曾告诫自己的黑人同胞：要善待白人以及其他族裔。可如今曼德拉的黑人同胞们显然把他当初的忠告抛到了九霄云外。如今的南非并没实现种族平等，而是演变出了黑人至上的新式种族主义。

如今南非黑人把当初白人剥削掠夺他们的手段全部学了过来。如今有超过1/3的南非白人由于政府性的干预而失业。南非成为了世界上非常少见的有欧裔白人贫民窟的国家。越来越多的白人工程师、政治家、技术工人、学者、医生等社会精英选择逃离南非，从而使得南非仅存的一点可以推进产业升级的人才也严重流失。南非也因此失去了很多与欧美发达国家合作的机会。这确实是由于曼德拉的继承者搞黑人至上主义造成的。

可我们怎么能把这怪到曼德拉头上呢？其实曼德拉用尽一生追求的是种族平等的理想信念，然而这一理想直到今天也依然没能在南非实现。如果说曼德拉需要为后继者的行为负责，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说华盛顿要为今天美国出现的乱象负责、列宁需要为苏联解体负责、朱元璋需要对明朝的灭亡负责。南非如今出现黑人至上的种族主义并不是曼德拉的责任，倒不如说这恰恰违反了当年曼德拉所提倡的种族平等精神。

当前南非的确出现了黑人至上的种族主义，但曼德拉不应当为后继者背这个锅。同样在南非的经济衰退的问题上曼德拉也不需要替后继者背锅。曼德拉执政时期南非经济从没出现倒退：曼德拉时代的平均经济增速约为2.5%。这一经济增速是白人统治的1978-1994年停滞期的3倍。到了姆贝基时期南非的经济增速一度达到3.5%。南非经济的衰退是从2010年以后开始的，而曼德拉早在1999年就卸任了。

有人指责说曼德拉搞去工业化导致了南非的衰落，可事实却是制造业一向都是薄弱的。南非说白了就是一个靠黄金、钻石等矿产资源发财致富的国家，在本质上和沙特这种依靠石油资源致富而缺乏自主产业的国家是一样的。南非工业化薄弱的根子恰恰是由于白人殖民者片面发展矿产业造成的。种族隔离制度下缺乏教育的黑人劳动力无法承担产业升级的需求。这些问题早在白人政府时期就已存在了。

如果非要说曼德拉对南非的衰落负有责任，那么最大的责任可能在于他并没能改变南非劳动力缺乏教育素质偏低的情况。黑人劳动力素质偏低的问题确实是白人政府时期产生的，但曼德拉及其后继者都没能解决这个问题。当然曼德拉毕竟是人，而并非无所不能的神。退一步讲即使白人政府继续执政能解决这个黑人占人口大多数的国家劳动力素质普遍偏低的问题吗？事实上南非黑人政府上台后还是取得了一些成绩的。

如今很多人对南非的恶劣印象来源于糟糕的治安状况：2018年南非每十万人中就发生了36起恶性谋杀案。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治安状况并不算好的美国也只有5起。可这却不能证明现在的南非政府在管理治安方面是失败的，因为这个数据在1995年这个是64起。事实上黑人政府上台后的20多年间南非的谋杀率是呈下降趋势的。1996年南非有36%的人口处于贫困线以下，然而到了2014年这个数据只有18.9%。

这也就是说最贫困的人的生活在过去20年里得到了明显改善。从1994年起南非政府确立了让民众普遍享有基本医疗的政策， 同时实行对孕妇、哺乳母亲和6 岁以下儿童的免费医疗政策。在教育方面学龄儿童入学率已接近100% ， 成人文盲率从1995年的30%降到了2011年的19.3%。2009年南非对非洲直接投资总额为1157 亿兰特，比1994年的38亿兰特增长了31倍。其实世界上还有一个国家的境遇与南非颇为相似。

历史上阿根廷也曾是一个高度繁荣的国家：1908年的阿根廷是世界第七经济大国。那时阿根廷的人均收入一度与德国比肩。可如今人们提到阿根廷首先想到的就是足球和探戈，没人在提到阿根廷的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个国家的经济、军事。如今阿根廷在国际上的经济、军事影响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南非是因为黑人执政才导致衰落，那么阿根廷一个地地道道的白人国家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阿根廷这个白人国家的衰落本身就说明导致国运盛衰的根本性决定因素不在于人种。中国、日本等亚洲黄种人国家的崛起也同样证明白人国家并没任何先天的优越性。其实我们只要翻开世界地图就不难发现：国际格局的中心在亚欧大陆和北美洲。美国、中国、俄罗斯、日本、韩国、加拿大、印度以及欧洲诸国均位于这一地带，而南美洲、南部非洲等地则是国际格局中的边缘化地区。

南非、阿根廷等国所处的地理位置是世界上的一个”孤立边缘地带“：既不是世界地缘格局的中心地带，也不是主要世界航运线路的咽喉要冲。像这种处于孤立边缘地带的国家几乎是注定必然会衰落的。处于孤立边缘地带的国家无论是将自身的国际影响力对外辐射或是接受别国的先进技术和制度其实都是相对比较困难的。1869年苏伊士运河竣工后欧洲人再前往远东地区就可以不必再大老远的跑到南非去绕圈子了。

南非在国际地缘政治中的战略价值和在国际贸易航线中的经济价值因此大打折扣。翻开世界地图还能发现一种有意思的现象：大国、强国、富国的邻国几乎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同样小国、弱国、穷国往往也是扎堆的。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所以这种现象也不是绝对的。可从宏观整体上而言当今世界有影响力的强国几乎都集中分布于欧洲、北美、亚太三大区域。这证明了那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事实上一个国家的发展总是会与邻国构成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这种联系造成了大国、强国、富国往往扎堆出现这种聚集现象。南非的发展却缺乏经济发达邻国的支持。南非当初作为非洲唯一的发达国家被周围一堆穷国所环绕。这些国家中有的仅仅能够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而自顾不暇，有的还处于战乱和疾病肆虐的状态之中，所以根本无法与南非进行经济合作。有时这些国家的战乱和疾病还会波及到南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