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斥所有人的留爷

留爷很老了，孩子们还留爷留爷地叫着，村里其他和他同辈的没有被这样称呼的。因为在乡下连名带姓称呼长辈是不礼貌不合规矩的，只有留爷例外。不过，他倒不计较，令人不解。

小时候很奇怪留爷为什么叫留，后来才知道他是独子，民国初年生人，他上面几个哥哥都夭折了，到他，父母怕养不活，取名叫留。

留爷是读过书的，确切地说，是上过几年私塾。从我记事起，他就戴付眼镜，镜片是圆的，黄铜架子（留爷说是金边的），两个镜腿间用一截松紧绳相连，不戴的时候就挂在脖子上。留爷平时喜欢看书，就看些发黄的线装书，繁体字，竖排的，简化字的新书他从来不看。

留爷留着一绺颇长的胡子，呈倒三角形，花白色，我们叫山羊胡子，配上他的眼镜，像个算命的阴阳先生。要说，留爷确实爱看黄历，有事无事都要翻翻，看看那天宜干什么，忌何事。村里人上梁入庄娶媳妇嫁女常寻留爷看日子，挑选黄道吉日。

他也给人把脉瞧病，说一些阴阳失调木旺水弱之类似懂非懂的话，开点中草药，或者说个什么偏方之类的，反正那时也不要医师资格证行医执照，村里谁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的，偶尔也会去找留爷瞧瞧，问一下要紧不要紧。

闲来，留爷常写字，不过，他写字从来都是用毛笔，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请他做收礼执事，他墨盒摆开，礼单帖子，一笔一笔写得清清楚楚，工工整整，绝不肯马虎。在村里谁能被请来支应这事，是很值得骄傲的，说明这人有文化，而且是有些威望的。留爷是很有些得意的。也许是言传身教吧，他的二儿子后来接替他在村里做红白喜事的收礼执事，不过，他可不像他老子用麻烦的毛笔，而是用方便快捷的钢笔。

留爷还有一个突出的"雅好"，就是像乾隆皇帝一样爱写诗，特别是当他的儿子们不好冒犯了他，他就在自己居室的墙上题诗一首，讽刺评论儿子。比如他说大儿子是"天孝不孝没脑子"，说老二"文不通，武不行"，最不喜欢老四，说他是"枣木疙瘩废材根"……五个儿子，四个让他骂遍了，唯独老三没有被骂，因为那个送了人。留爷为了生个女儿，把老三送了人，结果又生了两个儿子，而且他送人的那个儿子个子最高长得最好也最聪明，做了乡镇干部，所以他又找上门认了这个儿子。

冬天里，留爷常到我们家来，坐在炕上给我们讲故事，左右不过是些秦腔戏里的词曲人物故事，什么周仁回府、四郎探母、杀庙等等，问他我们感兴趣的神狐鬼怪故事，他就会说，鬼神的事说不得。很怀疑他没有什么学问，看古书不过是装样子唬人的。

晚年，老伴去世了，留爷对儿子失望，也许对社会也失望吧，用他的话说，都不合规矩。像村里后来过事办酒席，不用八仙桌，都改了圆桌，在留爷看来就是瞎胡闹，没大没小，简直不成体统。

留爷独自上山了，住在一个山洞里，让儿子们帮他种了一片桃杏树，过起了世外桃源的生活。儿子们去看他，就被他骂下山，但吃的用的还是收下了。桃杏熟了，就有一些调皮的小孩子上山偷着摘，气得他骂孩子们是一群哈（坏的意思）东西。为了防止人偷他的果子，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只狼狗拴在洞口，陪伴他看护他的洞子和果树。

他上山后，村里人几乎再没见过他，记不清过了几年，他的儿子们给他办丧事，大家才知道留爷死了……据他小儿子说，上山给他送东西，发现人已经走了。

留爷就这样排斥所有人走了，他墙上的那些诗作也被儿子们用白灰刷没了。其实，他那些村里人口中所谓的诗，不过是些顺口溜牢骚话，算不上诗，没了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