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恭澍:李士群暴毙(4)

民国三十二年(1943)九月九日,整个上午,我都在外面跑。快到中午的时候,叶吉卿打电话,请我到他家吃午饭,还说李先生就便和我商量一点儿事情。

出入李家的客人很多,有的相识,有的从未见过。和往常一样,我并没有特别注意这些人的形色。

李士群衣衫不整,在吃饭的时候,就露着一副疲态,好像一夜没睡觉的样子。他不经意地问我:"听到外面有什么消息没有?"我说:"我一向跟外间很少接触,有消息也传不到我的耳朵。不知道李先生你所关心的是哪方面的?"

李说:"他们叫我把江苏省让出来,我坚持不肯,所以外面有许多传说。"我问他:"不让成吗?"

李很自负地说:"不交就是不交,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先前他说的是"不让",其后又说"不交"。"不让"与"不交"在程度上应有差别。)

我看,他已经失去自制,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问题了。于是我好意地劝解说:"既然决心不让出这个职务,就得有个干下去的打算,我想李先生也一定有个肆应之道。"

李说:"汪先生那边绝无问题,根本上这就不是他的意思。日本方面,我已经托中岛到南京疏通去了,他答应明天一定给我回音。"

我这才听懂,李所说的"他们"是指周佛海、陈公博等一干人而言。如此看来,问题并不严重。

李沉思片刻提提精神说:"现在,我们休戚相共,绝不能放弃江苏这个据点。请你立即到苏州来,加入斗争行列,协同老四(唐生明)积极整训省保安队。我知道你是不计较什么名义的,这个问题等定下来再说。目前,最重要的莫过于掌握一部分武力在手上,这才是真正讨价还价的本钱。"

李如此期许,我在不了解情况以及有所企求的心态下,当然是正中下怀了。所以我答应他尽快地到苏州去。

写到这里,我要交代明白,以免在时序上有所混淆。在当时,也就是九月上旬以前,我对于李士群的所作所为和他的设身处境,并不如前文第二、三两节所记述得那么详细,所以还在那里执迷于如何掌握武力,以达成预期的愿望。其实,此刻早已失去契机,为时太晚了。

我和李士群谈到此处为止。饭后,叶吉卿劝李士群去睡一下,留我下来凑搭子,准备要打几圈麻将。

李士群休息了不到半小时,也撺掇着唐老四凑搭子,说是想解解厌气。可见他承受的压力太大,负担沉重。

五点多钟,李带着夏仲明(伪警政部次长,同时也是日文翻译)起身,声称去应酬一个日本人的饭局,吃完了马上就回来。说着,把我拉到他那一桌替他接下去,叶吉卿这一桌刚好有一位太太闹头痛,打不下去,也只有散了。

唐生明抽空小声告诉我说:"今天晚上是日本'上海宪兵队'特高课长冈村中佐请客,为的是给李(士群)、熊(剑东)二人解和。"

我也听说过,伪"上海市保安总队"总队长、伪"财政部税警团"副团长(团长周佛海自兼,另一名副团长是罗君强)熊剑东,是站在周佛海那一边的,自周、李内讧以来,熊剑东就是周佛海手下反李的急先锋,曾放话说,早晚总要拼上一拼。据传"上海宪兵队"特高课长冈村中佐与熊剑东有旧,他以"大家都是朋友"以及"职在维护治安"的双重理由,所以才出面邀请李、熊二人餐叙,就便拉个场面。

我和唐老四对于打麻将有偏好,为了急着要打牌,关于李士群赴会的事也就没有再谈下去了。

李士群这顿饭吃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到家。脸红红的好像喝了不少酒,他照了个面,一句话没说就钻到厕所去了,叶吉卿跟进去问他可是不舒服?我们也站在厕所外面看,只见他不住地用食指探到嘴里去挖,挖几下,连连作呕,可又吐不出东西来。

大家都问他,还有没有兴趣再摸两圈,他看了手表,摇摇头说:"来不及了!"

李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一句话也没说,就催叶吉卿快点儿穿衣服,搭夜车去苏州。

李等一行五人,十点二十分离开寓所,和往常一样,赶往车站。我告诉他说:"最迟后天,我一定来看你。"

第二天(九月十日)上午九十点钟光景,"华邨"里就传出李士群的死讯,我听了将信将疑,当然要想办法求证。去找老齐,他出去了,齐大嫂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想去问问万里浪,他消息灵通,一定知道。可是我从心里就不愿意再沾惹他,欲行又止,还是算了。又想问问楼上的李亮,或者是隔壁的林焕芝,巧得很,都不在。

中午不到,中岛突然打电话给我,从他嘴里证实了李士群的确是"病故"了。

我好乱,似乎有一种失落感——不但许多功夫白费了,说不定还会有麻烦。

电话上,我问中岛要不要见个面详细谈谈?他说这也正是他的意思。于是约定:我在"华邨"等,他打电话给"平洋房"(日木"梅机关"驻在"七十六号"的一个"分遣"小单位)的人,叫他们找一辆车子,送我到虹口,

有两名日本宪兵接我到虹口去,家里的人又担心,巷子里的邻居们也投以异样的眼光,好像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故。

本来我还沉得住气,被他们这么一来,我倒犯了嘀咕。可是非去不可,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见得李士群一死立刻就会祸事临头,牵涉到我。

见到中岛,一如往常,这才放下心来。

中岛对于李士群的死因,很难从他说话的口气中听出眉目来。他所要谈的,也正是我最关心的,是李死后,南京伪政权将有一些小波动,在人事上却免不了有一番大调动。中岛说:"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也必须重新调整。"

中岛遂又加重语气说:"你陈先生由于'河内事件'之故,是无法见容于汪政权的,所以我有一个腹案,就是脱离汪政权的束缚,单独建立合作关系。如果你不反对,我就向上级提出建议了。"

我连合作的内容是什么,都不曾问他,就一口答应下来了。因为李士群一死,唐生明势必去职,过去的那套想法,亦将随之落空。如果要多辟蹊径继续干下去的话,总要有个"依附"才能立足,无法立足,就不能活动,不活动,那还不如早一点儿回后方去领罪的好。

话说到这里,中岛另外有事,我们约定,明天一早在车站相会,一起到苏州吊唁李士群的丧事。我也要和唐生明再交换一下意见,问他今后作何打算。

苏州的李公馆在哪条街上,早已忘得干干净净,有个模糊的印象,是门庭窄小,越往里去越宽敞。

这是李士群去世的第二天,灵堂已经布置起来了,人客稀少,想是昨天来的人不少。我和中岛还有一个不相识的人同时进门,丧乐奏起,有知客应声,我们鞠躬行礼,跪灵还礼的有叶吉卿和他们的一双儿女,以及亲戚等。礼罢,我走到叶吉卿面前原想安慰她几句,不意她却双手拍地号啕大哭,口中喊着:"陈恭澍你要给李先生报仇,李先生是给他们害死的啊!"被她这么一喊叫,引得一边陪灵的人都朝我盯着看,我好急!心里也好恼,只好蹲下去,小声地对叶吉卿说:"要节哀,也要镇静,等办过丧事,我们再说。"她这才抽咽着低下声来。"

回过头去,看到原先坐在那边的人,都站起来和中岛打招呼,其中包括傅也文、万里浪、胡均鹤、黄敬斋等。

我想,此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找唐生明一谈的事,暂且搁下,还是跟着中岛早一点儿离开的好。

中岛要去杭州走一趟,我留在上海,依旧住在"华邨"。中岛临别前告诉我,希望他的计划早日获得批准,也好替我安排一个地方,尽快地搬出去。万一有什么事情,他如果不在上海,可以打电话找坂本少尉解决。

"华邨"里的住户,全部都是"特工总部"的人,他们对于李士群的死,当然是再关心不过了。于是议论纷纷,谣言四起。不过有一点却是异口同声地说李士群是被日本人下害死的。

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李士群回到他家之后,就跑到厕所里去挖喉咙,想把吃下的东西吐出来,可是挖了半天也没用。如此看来,他自己也起了疑心。

李当晚搭夜车到了苏州之后,就觉不太对劲,先是四肢无力冒冷汗,脉搏跳得很快,体温不高反而降到三十六度。身体其他的部位,并没有特别不舒服之处。到了夜里三四点钟,竟然汗如雨下,喝了不少的水依然口渴难熬。叶吉卿看了手脚,打电话、喊佣人,前前后后请来好几位医生,连日本驻军的军医都请来了,可是都诊断不出到底是什么病。最后日本军医主张先注射盐水针,稳定下来还是送到上海大医院就医为妙。谁知道天不亮李士群就虚脱而死了。

李死前,很安静,脉搏既弱又慢,血压不断下降,连一句话都没有说。李士群就是这样死的。从他投靠日本人、搞"七十六号"与抗日阵线为敌起,到获得汪精卫信任,在伪政权中称王称霸止,前后不到五年就死于非命了。说他死有余辜吧,也未尝不可,不过,我看在眼里,总觉得有点儿死得窝囊,我相信,连他自己到死都没有明白过来到底是为什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他过于相信日本人了,他以为周佛海那边的人会不择手段,可绝没想到日本人也同样地会暗下毒手。到了当天晚上李去虹口赴冈村之约时,虽然有周佛海一派的熊剑东在场,因为是在于给他们双方解和,而冈村又是主人,所以毫无戒心。至于与熊剑东是否即可杯酒言欢,他并没有认真地予以期待,在他意识中,一次普通应酬罢了,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警惕之处。

在座的究竟有几个人,他也很少留意,大概是只有主人冈村、熊剑东、李士群和夏仲明四个人,吃饭的地方是在冈村家里,这更显得亲近而令人放心了。

酒、菜都没有什么,有问题的是最后的一道甜点。有一本书上说是"牛肉饼",那是误传,不论西餐或日本料理,通常不会吃到最后还上一道牛肉饼的。

端着甜点上来的,是个日本妇人,有人说是冈村的太太,又听说是受过训练的女侍,扮成冈村太太模样,为的是能保持镇静,免得形色有异。"女主人"双手捧着托盘,跪在那里说"请",照规矩能够不吃吗?

李士群吃下去的那份甜点是有毒的,其他的当然没有。据当时(1943年9月)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宪兵司令部"特高课长大冢清大佐(冈村的顶头主管),多年后在台北与笔者会面闲聊时,他谈到李士群吃下去的是一种化学毒剂,并不是细菌。据他了解是由日本"多摩部队"(特种部队的代号)所属的"玉部队"(生化部门的代号)所提供。

对于是否由日本军方下令毒死李士群这一点,虽事隔多年,已成为公认事实的现在,大冢清仍然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综合观察全案,这绝不是冈村特高课长的个人行为,肯定地说,他是奉命行事,也绝不是熊剑东以私人友谊说动了冈村,两个人私下里定下的计谋。倒无妨说是熊剑东适逢其会地被用做道具而已。

论及事实真相,当年涉及本案的人,现已全部死光,即使还有人知道底里,也不过一鳞半爪罢了。笔者不嫌武断,根据前两节所列举的事实,勾出一幅轮廓,如下:

先分析李士群的致死之由——李蹿起得过分突出,也树敌太多。搞"清乡"又背离了多方面的利益,乃至犯了众怒。这些,只能算是潜在的因素,还不至于构成必死。

晴气庆胤、影佐祯昭之相继他调,顿使李士群在日本军方失去了依靠,而影佐之后任柴山兼四郎,却对李某似乎怀有成见,李如能适时地加以收敛,也许还不致于一死。

另一种看法,是李士群自知失去日本军方的有力支持,乃顿感空虚,所以想"另谋出路",已为另一步棋作准备,故有扬州之行。倘所料不差,这又是互为因果了。

一件来源不明的情报,才是全案的主要关键。试想,李士群果如"立场不稳",那将是多么严重的事,一旦有变,南京、上海都会受到影响,其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迫使日本军方非加以紧急处置不可了。

说到柴山飞去北平征询晴气的意见,我看并非绝对必要,是否日本派遣军与参谋本部之间还需要作一次沟通,或者是柴山个人的一项手法,那就很难讲了。

日本军部直接地或者是在形式上通过汪政权,解除李士群"江苏省主席"的职务,已是定案,只怪李士群太不识相,还想赖在那里不肯走,这不是"找死"吗?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21

标签:虹口   伪政权   课长   苏州   南京   日本人   日本   军方   上海   说是   李士群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