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辈子活成了阴影的悲剧皇后

《北京的隐秘角落》书影

闲来无事,春天某个周末我便想去颐和园转转。起初是想拜访“转轮藏”的,也知道这个区域不知什么缘由一直是禁足之地,或许是出于文物的珍稀,恐怕不明就里的游客浪潮对其有所伤害。这次也是想碰碰运气,万一园子悄无声息地开放了呢?来到排云殿,作为颐和园的热点景区这里照旧是人潮如海,工作人员理直气壮地回答我:“‘转轮藏’不开放!什么时候开放?不知道!”颐和园的门票被坊间盛赞为“良心价”,确实,30块不贵,但又有多少具有较高文物价值的地方不开放呢?如石舫,如转轮藏,开放的佛香阁又是园中园,在一个逼仄狭小空间另行收费。还有耶律楚材墓,今天连耶律楚材也帮着颐和园管理处赚门票呢。也罢,不如转往玉澜堂,去看看那曾经困着光绪帝的三合院子。

玉澜堂

玉澜堂并不是玉兰堂,跟玉兰这种植物没任何关系。颐和园的玉兰树的确出众,玉澜堂里也有,两棵,在连接的后院——宜芸馆院子里,靠南。靠北对应的是两棵挺拔的楸树。那两棵玉兰只是中规中矩地长着,不敢有什么特别,就如同光绪帝始终活在规矩而压抑的氛围之中,拘泥而内敛。而霸气的玉兰树则生长在慈禧太后的寝宫乐寿堂里,当然还有大石头“青芝釉”,白、紫玉兰数棵,西府海棠数棵,各个昂首挺胸,花开得霸气十足,石头更是遒劲张扬,显示主人强大的气场。这氛围,浸染着游客的情绪,在玉澜堂时都是低声小气,怜悯地议论着可怜的皇帝,真是被一股幽怨之气拿住了。而到了乐寿堂,搭上游客更是众多,简直就是人声鼎沸,笑语欢声,啧啧赞叹不绝于耳,玉兰海棠长得真是好,大青石头真霸气,乐寿堂里面隐约可见的物件也好生华贵。难道这俩院落的主子阴魂不散?人世间的势利分别心总是会因场合的切换而不同。

玉澜堂的“玉澜”两字取自西晋诗人陆机的诗句“玉泉涌微澜”,玉澜堂在昆明湖东岸,而这湖水恰恰缘于玉泉山诸泉,水波涟漪,景色空蒙,用“玉澜”命名真是极其秀丽而贴切。玉澜堂建于乾隆年间,最初是当作书堂使用,是皇帝游园歇息喝茶、读书写字的地方。至今玉澜堂仍保留着乾隆皇帝临摹书法大家的御笔石刻,在后院宜芸馆的南墙上。由此可知这是乾隆皇帝舞文弄墨的地方。到了嘉庆帝的时候,皇帝经常于夏天在颐和园避暑,也就在玉澜堂理政办公,接见臣子,然后留茶用膳什么的。这路三合院一直是个雅致、清净、墨香四溢的地方。穿过玉澜堂侧廊往后院走,经过一片后花园,就可以到达宜芸馆了。宜芸馆最初是作书堂藏书之用,所以用了“芸”这个字命名,指可以防止书籍被虫蛀的芸草。遥想当年这里熏制芸草,淡淡袅袅的草香弥漫于整个院落,闻者也会肃然于这种雅致的气氛。

光绪年间,颐和园作为帝后驻跸之所超过以往年间。一方面,炎热的夏天住在紫禁城并不舒适;另一方面,建造颐和园就是为慈禧太后“归政”后颐养天年,所以颐和园成为皇家人员常驻之所。慈禧越到晚年越喜爱在颐和园消夏,所以像乐寿堂、玉澜堂以及东门的勤政殿就都被更加精心隆重地装饰装修了。陪着慈禧的光绪帝自然把玉澜堂作为紫禁城外的寝宫。可以想象,这里的夏天曾有的热闹,珍妃等年轻美丽的妃子也曾把笑语欢颜洒落在这里的庭前廊下。我不知道妃子们如何住宿,但宜芸馆是皇后的寝宫不容置疑。徜徉在这座精致的小小院落,除了整齐对应的四棵树——两棵楸树,两棵玉兰,再也没有其他植物,看不出当时那位女性地位的高贵——隆裕皇后没有其他任何柔美精致的遗存,譬如什么特别的园林小品、藤萝花架等,没有,什么都没有,房内的陈设也是很常规的摆设。宜芸馆内的陈设是这样的:室内正中安设宝座、地平、五屏照背,落地罩内面南设楠柏木包厢床、香几、书案、顶柜、绣墩、案、挂屏、插屏镜、自鸣钟等物,几、案上放置书册、玉版,东间罩内设佛龛,供铜胎、玉胎佛像、佛经,前有香炉、香盘、欢门幡,配殿道存斋与近西轩内设有楠柏木包厢床、香几、书桌、如意椅、案、琴桌、冠架、顶柜、插屏、挂屏、字画等物。现在我们看到的景象几乎一如当年。

宜芸馆

偶然间,我在东暖阁透过玻璃发现一幅张百熙的字,落款是:臣张百熙敬献。纸张已经黄旧,散发出岁月老去的气息。上面有两句题诗:“玉槛玲珑红露重,金炉缥缈紫烟轻。”这出自金末元初的诗人杨奂的诗句:“玉槛玲珑红露重,金炉缥缈翠烟轻。”但杨奂写这首诗是在金章宗御试的考场上,是《试万宁宫》里的诗句。我很好奇张百熙的这幅书法是献给皇帝的还是给皇后的。当然,最有可能是某日皇帝与臣子把酒,雅兴乍起,臣子当场书写的奉承应景之作。但是,这幅字为何放置于皇后的东暖阁,就不得而知了。想象不出寂寞的皇后是否曾对着这幅书法无聊地玩味,不知道对这样的文字和张百熙的书法能否欣赏?这两句里的“红露”“紫烟”倒是很应这个寂寞小院子里的景,尤其是将“翠烟”改成“紫烟”真是透出了皇后的哀愁。

即使游客吵吵闹闹,你还是容易看到宜芸馆的寂寞。它与玉澜堂中间还隔着一个挺大的花园,那个花园也是无趣的,散落着奇石竹子,估计光绪帝也很少光顾。这个花园散发着荒凉之气,犹如这一对帝后的关系。而宜芸馆没有后院,再往后就是上山了,孤零零不再依靠更多的建筑。仰头望去,就是一方天空以及东南方向露出的德和园的一角,如果说建筑很孤独,那它的女主人更是将一生的孤独注入了这里的石木瓦片和头顶的一方天空。

隆裕皇后

隆裕皇后的一生真是太孤独寂寞了。如果是单纯的寂寞也就罢了,还有那么多不如意、压抑、焦虑。她终生失宠于皇帝,也不见爱于太后,宠妃如珍妃也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甚至连太监们她也不敢过分粗声呵斥。在整个宫廷之内她没有同党。她始终没敢将娘家母亲接进宫内探望,即使她的父亲副统领桂祥(慈禧的亲弟弟),也只是到宫内当值时彼此偷偷地看上几眼。桂祥托人请皇后给家里一张照片以解亲人相思,而隆裕皇后为这件事紧张了很久,偷偷摸摸地请人进宜芸馆给她拍了照片。她在经济上也很窘迫,虽然她是慈禧娘家侄女,但慈禧这个人对娘家并没什么特别的关照,娘家也不是顶富裕的,而宫中的财务用度虽然名义上是皇后统领,但除了满足骄奢的正主子们,皇后并没有实权。最典型的一个故事是她的亲公公也就是光绪帝的父亲醇亲王过世后,皇后竟然因为钱财上的窘迫,也可能是出于打赏不起奴才这种说不出口的原因,竟然闭门托词生病“不往”!全世界也难得找到这么窝囊的皇后吧。

在宜芸馆流连,我耳边传来的游客议论几乎大同小异,无论是导游还是游客,众口一词地贬损嘲笑这位皇后,说她的丑陋,她的失宠,甚至她的愚笨。这是怎样一位倒霉的皇后,生前身后都是别人嘴里的笑话。

其实,年轻时的隆裕皇后不丑,她就是那种瘦高的甚至还比较清秀的老实厚道的满族姑娘。她的容貌活脱脱地被悲惨的宫廷生活扭曲了。晚年她吸食鸦片,可能是有失眠症的缘故。据说她还喜食瓜子,每晚不磕掉许多瓜子是不睡觉的,所以满嘴龋齿,龅牙也丑陋地突出来。而她身材比较高瘦,这在今天是众人喜爱的亭亭玉立,而在崇尚娇小身材的清朝却显得如羊群里的骆驼,她就不自觉地缩着自己,久而久之成了驼背状。她也不愚笨,她读了很多书,甚至后期还读过欧洲、美国的历史书。年轻时她也是读书识礼的,在闺阁年代与光绪是两小无猜的表姐弟,很是熟识,经常来往,光绪帝一直认为她的声音是好听的。可见,年轻时的隆裕(那时她叫静芬,小名喜子),也是温柔而好学的,并不是生来就保守愚钝。

光绪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1889年2月26日)是光绪皇帝与皇后大婚典礼的日子,但就在距离这个日期还剩四十天的深夜,一个雪花纷飞数九寒冬之夜,紫禁城突发大火,烧毁了太和殿前的太和门。太和门被烧真是一件不吉利之事,这意味着新人皇后无门可入皇宫。隆裕的命运似乎应验了这次大火的昭示,她终其一生没能走进光绪帝的内心世界。

隆裕皇后与光绪帝生活了差不多十八年,前十年被珍妃排挤,真乃有名无实的皇后。这位皇亲国戚高贵出身的女孩被一个礼部官员家的姑娘排挤,真不知道一天到晚除了生气还有什么。民间野史以及民国讲述晚清历史的电影作品,大多把光绪帝视为改革维新派,而慈禧太后就是顽固保守反动透顶的代表,所以恨不得“帝派”这边都是好人,都是被反动派打压、迫害,几乎快被捧成为了什么国家大义凛然献身的英雄,而“后派”那边是一群妖魔,祸国殃民。实则有偏颇之处,晚清的历史包括历史人物都有其极为复杂的一面,慈禧也有待客观评价。

事实上,“帝派”这边珍妃这类后宫女人并无什么大义可言,其最多的心机不过是争宠于皇帝的妇人之见,甚至心存觊觎皇后位子的妄想。珍妃不过是一个年轻美貌、喜好新鲜玩意儿也比较好财的女人,并不懂得什么改革维新,把她美化成光绪改革维新的“同志”也真是文学的创作。她美丽、聪明,也有书画才能,令人喜爱。庚子事变被人推井谋害,更是令人心痛惋惜。红颜薄命似乎掩盖了她性格的另一面——胆大贪婪。历史记载她干了不少僭越之事,最典型的是倚仗光绪的恩宠勾结太监卖官鬻爵。比如,为一个叫耿九的人谋取了广东海关道的肥缺,为鲁伯阳谋取了上海道的肥缺,为玉铭谋取四川盐法道一职等。不管怎么说,珍妃在这件事上确实有把柄抓在慈禧手上,于是背上了“干预国政”的罪名。所以,慈禧对她的厌恶与惩罚并不是那些野史小说所说的看不得她与光绪的恩爱。珍妃把自己所受到的惩罚皆归罪于皇后的嫉妒挑唆,也使光绪对隆裕皇后更加厌恶。珍妃在世时,也是隆裕皇后二十几岁的大好年华,皇后却只能容忍得势跋扈的妃子,而自己过着孤灯冷衾的日子。

在珍妃死后的八年时间里,隆裕皇后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而且光绪在最后的日子也是这位弃妇对其不离不弃围绕照拂。无论是在瀛台还是在玉澜堂,她守候了光绪最后的时光,虽说两人相对无言,光绪已是意兴阑珊失去了活力,隆裕总算多少得到了一份安宁平静的生活。

虽说从西安流亡归来,光绪已经得以解除维新变法中遭到的软禁,但他这时候已经是个活死人了,也可以上朝,但无非是扶着太后上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慈禧问:“皇帝这事怎么定?”便答:“亲爸爸做主就是了。”原本就躲在宫廷阴影中的皇后更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当时有一位叫赫德兰的外国人这样描述隆裕皇后:

我夫人告诉我:“隆裕皇后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她面容和善,常常一副很悲伤的样子。她稍微有点驼背,瘦骨嶙峋。脸很长,肤色灰黄,牙齿大多是蛀牙。她十分和善,毫无傲慢之举。我们觐见时向她问候致意,她总是以礼相待,却从不多说一句话。太后、皇上接见外国使节夫人时,皇后总是在场,但她坐的位置却与太后、皇上有一点距离。有时候她从外面走进太后、皇上所在的大殿,便站在后面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侍女站在她左右。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她就会退出大殿或者到其他房中。每到夏天,我们有时候会看见皇后在侍女的陪伴下在宫中漫无目的地散步。她脸上常常带着和蔼安详的表情,她总是怕打扰别人,也从不插手任何事情。”

她一生大部分的光阴活在阴影之下,这种阴影意味着寂寞与恐惧。无论是珍妃的跋扈,还是慈禧太后的强势,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贵族女子朝廷命妇倒也罢了,命运又毫不客气地给这个可怜的女子戴上一顶皇后的桂冠,名义上统摄六宫,实则唯唯诺诺里外受气,她大概希望自己永远是一个不在场的人,可以随时消失在阴影里吧。

有一类受气包倒是有强烈的报复心,譬如欺压下人婢女,因为他的压抑之痛是要找到出口的,而这位皇后却始终是个仁慈和善的人,痛苦的生活并未使她迁怒报复,这从她和太监们的关系可以看出。我们从一些清宫回忆录中可以得知,大多回忆实录中对隆裕皇后没有什么微词。她对太监大总管李莲英也是尊重客气的。慈禧太后病故后,隆裕见到李莲英是极其紧张的,李莲英告诉她:“懿旨是皇后升为太后!”她才松了口气,因为她猜想慈禧太后可能会令她殉帝,慈禧自己的儿媳妇阿鲁特皇后就是被殉同治帝的。如果李莲英看着隆裕不顺眼,编个慈禧临终懿旨谁又敢不从呢。慈禧的丧事办完后,李莲英把在宫内当差几十年积攒的珠宝赏赐装了若干个大捧盒,说是要退休离宫了,不敢让皇家的宝物流落民间,请隆裕收留下,隆裕自是一番伤感,恩准李莲英“不降银”退休(继续享有奉银六十两),回家颐养晚年。

在隆裕的晚年,也就是光绪与慈禧过世后的五年里,因为清帝年幼,她就是大清朝的最高统治者,虽然其个性柔弱宽和,但时代大潮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她不得不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在她并非糊涂之人且秉承退让之态度,虽然或许是其懦弱本性使其龟缩保全,但在民国建立后,她顶住了死硬派亲王们反对清朝拱手让权的巨大压力,迅速诏书逊位,“我并不是说我家里的事,只要天下平安就好”,虽说她秉性柔懦,但这句话还是颇有水平。毕竟,和平的朝代更迭使社会躲过了一次剧烈的动荡,避免了对百姓的伤害,她也得到后世“女中尧舜”的美誉。隆裕皇太后薨逝后,当时的媒体给予了这位一生委曲求全孤寂忧郁的女人一个相对客观正面的评价:“己丑年嫁光绪帝为嫡后,秉性柔懦,失西后欢;尤与光绪感情不洽,抑郁深宫二十余年。既无可誉,亦无可讥。惟清廷退位,后力居多,将来共和史中亦不失有价值之人物也。”

隆裕皇后像

或许,这位哀愁的“女中尧舜”在颐和园那个寂寞的宜芸馆小院,在一小方天空之下,无数次地漫步思虑,练就了她对世事世人避让躲闪的态度。时光悠悠,今天,宜芸馆只是天天被游客喧哗吵闹着,没人再去关心那曾有的孤怨,人们还要大声贬损这位可怜的女人,不愿意去了解这位皇后走过的艰难一生。她那不甚美丽的面容和她的失意人生永远也躲不进她渴望的那一片阴影之中。

本文摘自《北京的隐秘角落》,作者陆波。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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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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