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尚龙:“紫丁香”绽开在1958年

紫丁香以往在上海并不多见,但是1958年,满上海都是。没有开在树上,倒是长在孩子们头上。

“1958年,倷娘养出侬只小癞痢。”“倷”是沪语“你”的意思。其实你不是癞痢,但是癞痢是你的童年“文身”。

六十多年过后,我在写作《上海欢言》时,细究了一个滑稽却又严肃的问题:为什么那个年代会有群体性的小癞痢出生?为什么会是在1958年?而不是别的年份?

在那个天也热、人也热的年代里,原先的家庭妇女心也热起来了,响应政府号召,做劳动妇女,参加了社会工作。我们所知道的里弄生产组,应运而生在这个时候。

确切地说,始于1958年。

里弄托儿所,里弄食堂,还有各种服务站,修配站,都是劳动妇女的新空间。从1958年到1959年年底,上海各个街道一共开办了近3.5万个里弄生产组,有85万多家庭妇女升华为劳动妇女,成为里弄生产组的员工。当时上海总人口大约是750.8万。

回想起来,彼时社会形态颇有喜感。男人女人一起响应着两个号召,一是加紧生产,人人都做劳动者;一是加紧生育,生得越多越好。男女都工作带来的家务和监管缺失,由社会顶替。孩子生下来,五十六天就可以送进哺乳室;家里没人烧饭了,有里弄食堂供应;衣服脏了破了,有服务站缝补浆洗。谁在托儿所食堂里服务站工作?就是原来在家里烧饭带孩子洗衣裳的家庭妇女。做原来的事,不做原来的人。有点像转基因,总是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不做原来的人,也就做不好原来的事了。

孩子幼儿园小学放学了,父母亲还未下班,那就是孩子们无管无教的美好时光了。弄堂是天然的游戏场,尤其是酷暑,具备了一切游戏的最佳条件,追逐,躲藏,碰撞,攀爬,匍匐……只是待到母亲下班回来,叫停了玩在兴头上的孩子。回到家里,洗澡洗下来一盆污水,背上一排痱子,头上长了热疖。痱子粉扑在背上。对付热疖,是用紫药水。

小时候知道有两种外用药水,红药水和紫药水。手划破了,自己涂点红药水。

用到紫药水,显得有点严重,可能还要挑破脓肿溃疡,须大人亲自“主刀”。要是现在,算得上是门诊外科手术了。热疖常常有好几个,小孩子头发密,紫药水涂不到;先把热疖处的头发剪去。

凡是热疖剪掉一小块头发、涂了紫药水的,都叫做癞痢。

弄堂里一帮小赤佬冲来冲去,头顶上大多有一块块紫色凹坑。用毕加索的夸张变形手法来描绘,那就是头顶上的紫丁香了。

头上涂了一笃一笃紫药水,照样斗鸡,捉迷藏,像敌后武工队一样神出鬼没。反正瘌痢头不是一个两个,被人家骂也骂人家。有一个顺口溜将瘌痢头笑说到了极致:隔壁人家屋里头,交交关关小鬼头:阿大阿二阿三头,一直排到阿八头。名字叫得老噱头,阿大小头头、阿二烂泥头、阿三洋葱头、阿四长豇头、阿五五香头、阿六咸菜头、阿七芋艿头、最好白相阿八头、嘬只橡皮奶奶头。太阳照勒床横头,一家人家捂被头,统统勒生热疖头,人人才剃光榔头!

市井社会的时代信息,渗透在顺口溜每一句中。

走向社会的85万妇女,热火朝天一阵子后,有一些重新回归家庭。她们受不了每天上下班的节奏,更看不下去自己孩子的邋里邋遢。她们回到家里,孩子反而不自由了,做不了野蛮小鬼了。当然享福的也是孩子,痱子没有了,热疖也少了。

还有更多女人坚持了职业工作。虽然大多是计件或是计日工资,毕竟一个月有二三十元,贴补家用已是可观。在上海,勤俭持家的贤妻良母总是有办法的,自己上班,孩子没比人家邋遢,功课还比人家好。苦了一辈子,好在大结局不错,上世纪八十年代生产组被政府收编了,有了正式工资,有了医保。在社会上普遍下岗的时候,她们脚翘翘地拿养老金了——那时叫作退休工资。

有一个少年,曾经热疖夏复一夏,便有了癞痢的绰号。终于长大,不再混迹弄堂,头顶上也没有留下疤痕。及至六十多岁了,弄堂里的人还是这么亲昵地叫他:癞痢。生于1958年。(马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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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2

标签:生产组   癞痢   紫药水   痱子   里弄   紫丁香   弄堂   头发   上海   妇女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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