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手处,游遍芳丛

七月的草原美得惊人,一片碧色海洋,微风过处,一浪接一浪。朵朵盛开着的小花,点缀在青碧底色上,静时如华美织锦,动时如山水齐舞。

夕阳余晖下,我和八阿哥经常手挽着手,徜徉在蓝天绿草间,有时候半日也无一句话,只是静静走着,累了时,随意坐下休息,并肩看夕阳西下,夜色转黑,月兔东升;有时候,我会唧唧呱呱地向他细说我的喜好厌恶,会细细碎碎地向他抱怨过大的太阳,头发好干,他在一旁笑听着。我会指着太阳问他真的有夸父追过太阳吗?然后非要他说个清楚有是没有,他说有,我就说没有,他说没有,我又说有,拉着他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把我当年参加辩论比赛的那点儿本事全拿了出来;又或者看着月亮,央求他背所有关于月亮的诗词来听,他一首首在我耳边轻轻吟诵,有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会温柔地抱我上马,让我窝在他怀里,慢慢策马而回;看到星星时,两人找牛郎织女星,他说自己找到的是,我却觉得我找到的是,总要等我噘着嘴不理他时,他才大笑着,揽着我说“你生气时最好看”,再想板着脸也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

敏敏缠着我教她唱戏,我没奈何,只好教了她一出以前宿舍姐妹在班级联欢时的嬉戏之戏。可真到教会她时,心中又突生想法,遂和她认真排练了好几次。

一日晚上,笑对敏敏说:“今儿晚上,我请了个人来看我们唱戏。”

敏敏好奇地问:“谁呀?”我抿嘴而笑,没有回话,只是自顾换了衣衫。头发梳拢,打了长辫子,身穿月白长袍,腰系黄金带,头戴小帽。

敏敏看后笑道:“你穿男装,倒是别有一股俊俏韵致。”

我上下打量完她,也笑说:“你穿这江南女儿的裙衫,也是别样地妩媚动人。”

两人正互相打趣,敏敏的贴身丫头进来说:“八贝勒爷来了。”

敏敏笑道:“你请的看戏人就是他吗?”

我点点头,敏敏吩咐丫头:“请八贝勒爷进来坐。”

我和敏敏藏在屏风后,看八阿哥进来落座后,显然对主人还不露面微感诧异,不过眼光扫过屏风后,大概猜到我们躲在屏风后,笑了笑,神情怡然地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我搡了搡敏敏,低声说:“你先出去。”

她不动,低声道:“我有些紧张。”

我笑说:“怕什么?你在那么多人面前都唱歌跳舞来着。”

她嘴里嘀咕:“可这是人家第一次唱戏。”说着,整了整衣裳,拿起篮子挽在胳膊上,出了屏风。

我透过缝隙看着八阿哥的神情。他见到敏敏的打扮,表情一愣,看向屏风,似在猜测我会做何样打扮,微微一笑后,转回目光看着敏敏。我躲在屏风后,明知道他看不到我,可看到他一笑,还是心中一跳。敏敏挽着篮子,做出一副采桑叶的样子,我轻摇折扇,缓步而上,唱道:“秋胡打马奔家乡,行人路上马蹄忙。坐立雕鞍用目望:见一位大嫂手攀桑。前影好像罗氏女,后影好像我妻房。本当下马来相认……”

我和敏敏一问一答地唱着,她演独守空房二十多年的罗敷女,我演回家探妻的秋胡。路遇妻子,为了试探她的贞洁,而装作陌生人调戏她。

我拿折扇挑起敏敏的下颚,嘴角似笑非笑,眼睛斜斜,挑逗地看着敏敏,一副轻薄公子哥的样子,唱道:“撇下了大嫂守空房,你好比皓月空明亮,又好比黄金土内埋藏,你好比鲜花无人赏,卑人好比采花郎。桑园之内无人往,学一个神女配襄王。”唱完,还顺手在她脸上轻摸一把。

敏敏脸一红,打开了我的折扇,含羞唱道:“客官说话不思量,奴家有言听端详,既与儿夫同来往,为何心下起不良……”

我平时和她唱时,从未如此认真卖力地调戏她。大概从未有人胆敢这样对她,这个小姑娘被另一个女子调戏也脸红了,现在哪里像是因被调戏而生气呵斥对方的妇人呀?倒好像娇羞无限、欲拒还迎。

两人唱完,我神色如常,敏敏却脸颊绯红,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正在鼓掌笑着的八阿哥,匆匆出了帐篷。

八阿哥笑看着我叹道:“若被苏完瓜尔佳王爷知道你教人家女儿唱这些曲子,你可怎么办?”

我侧头笑看着他,说道:“怎么办?这好像该是你考虑的问题,而不是我吧?”

他笑睨着我说道:“我以后看来麻烦多了,不过……”他走近我身边,揽着我腰,在我耳边低声说,“望娘子心疼一下为夫,莫要招惹太多麻烦,为夫还想多些时间陪娘子呢。”说完也轻抚了一把我的脸。我脸皮虽厚,可也一下子有些禁不住,脸变得滚烫。他仔细端详着我的神态,低笑着退了回去。

敏敏再出来时,已经换好衣服,看我脸红红地站着,不禁低头一笑,问道:“你去换衣服吗?”

我还未出声,八阿哥就笑说:“别换了,这样穿有股别样的……”他瞟了敏敏一眼,还是说道,“风流韵味。”

我嗔了他一眼,敏敏却没什么异常反应,看着我笑说:“我也这么想呢。”

我这么打扮本就是为了八阿哥,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朝他抿嘴一笑,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一甩长辫,轻摇纸扇出了帐篷去换衣服。

◇ ◇ ◇

一日白天,刚当完值,人还未走到帐篷,就嗅见隐隐约约的香气,心中纳闷,玉檀打翻了茉莉粉盒子吗?

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桌上、地上、椅子上、榻上,触目所及,全是茉莉花,累累串串,帐篷内充斥着它温馨悠逸的气息。片片绿叶晶莹典雅,如剔透的碧玉,朵朵凝雪般初放的小花温润洁白。

我当即怔在那里,丝丝喜悦流淌在心中,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这许多花,这样的手段对我而言虽然老套,但被讨好的人总是会感动。忍不住把脸埋在花间,长叹了口气。

正在发呆,忽听到一声“姐姐”。我一慌,忙转过了身子。看着身后的玉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满屋子的茉莉花。玉檀微笑着说:“这是刚才张公公派人送来的,姐姐有什么用处吗?”我忙顺着说:“用处多了,泡茶、泡澡、插在鬓边,不是比干花强很多吗?”

“也是。”玉檀笑笑,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走了。

我用茉莉花泡了个澡,绾好发髻,拿了香囊,往里面塞了几朵花,挂在腰间。一路快步而行,到约定地点时,看见他已经坐在山坡上等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迅速捂住他的眼睛,哑声问:“我是谁?”

他手搭在我手上,笑问:“草原仙子?”

我哼道:“不是,是吃人的妖怪。”

他大笑着,一扯我的胳膊,反身把我压在了草地上,头埋在我脖子上嗅着,喃喃说道:“原来是茉莉花仙。”他抬头温柔地凝视着我,我俩脸挨得那么近,我能看清他深黑眼瞳中的自己。我的心开始大力大力地一下一下子跳。他缓缓俯下头,温暖柔软的唇印在了我的唇上,我脑里忽然闪过四阿哥冰冷的唇抚过我唇的画面,心中一抽,头一偏,躲过了他的吻。他倒未介意,以为我是因害羞而躲开,轻笑着偏头低吻上我的脸颊,然后轻轻浅浅地一路顺着印在了我双唇上。我闭上双眼,温顺地回应着他的吻。他的温柔、怜惜、爱恋都通过唇齿间的缠绵传递给了我。我刚开始的紧张失措慢慢消散,只觉如同置身云端,晕晕乎乎,身心俱软。

他搂我在怀里,轻声说道:“若曦,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我头抵着他的肩膀脱口而出:“会比初见姐姐更开心吗?”问完立即想打自己的嘴巴,我疯了,居然在和姐姐拈酸吃醋。

他静默了一小会儿,扶端我的身子,凝视着我双眼说:“那是不一样的。初见若兰,我的确惊喜无限,皇阿玛赐婚后,我觉得自己很快乐,可当我挑开若兰的盖头时,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我一厢情愿地喜欢着自己想象中的若兰,根本没有思量过我的一面印象是否正确,只想着拥有那清亮的笑声,却不知道……”他停了会子,轻抚着我的脸颊说,“若曦,我已经犯了一个错,怎么可能一错再错呢?你和若兰是长得有五六分相像,我初见你时的确为此心中一惊。可自从你大闹了十弟的生辰宴时,我就明白你和若兰是不同的,若兰就像是清浅溪水,不可能那么泼辣厉害、占尽上风的。漫天落叶中你质问我们‘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由别人决定’,你的冷厉表情,直到现在仍然清晰无比。婚宴上,十三弟带了你走,让你全身冻僵着回来,可你半丝怨怪也无,我居然心中很是不快,这才知道不知不觉中,你已经在我心中有了影子。”

他一面用指头轻轻描摹着我的眉毛,一面说:“这些年来,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可我想让你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嫁给我。我不想若兰的事情再重复。可你的心总是那么难测,我感觉你心中似乎是有我的,可我不明白你为何拒绝我。我不知道我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让你愿意。”他猛地用手把我的眼睛捂住,“不要这样看我!你为何总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四年前你还是个小姑娘时,就是这种充满悲伤哀悯的目光,你在伤心什么?”我摇头再摇头,猛地伸手紧紧地抱住他:“我不想失去你,我想你一直都好好的。”

他一怔后,又喜悦地笑起来,拥着我,温柔地说:“你不会失去我,我会永远都守在你身边。”

我头枕在他肩上,不吭声。当年的一幕幕在脑中掠过,想着他的好、想着他的坏。想起他让我在书房一站就是半日,想起他冷冷地掐着我下颚逼我回话,我猛地一口咬在他肩上。他轻轻哼了一声,抱着我没有动。我慢慢松了口,他疑惑地看向我,我带着五分笑意、五分得意,挑眉看着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思量了一瞬,忽而大笑起来,搂着我就势一转,两人在草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子,我正头晕目眩,他的唇又压了下来。不同于刚才的温柔细致,这个吻是火热的、霸道的,那样激烈,好似一生的相思都爆发在这个吻中。他瞬间把我的理智烧得一干二净,我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知道本能地回应着他的吻。◇ ◇ ◇

九月秋风起,天地更显辽阔,我在八阿哥和敏敏的双重调教下,马已经骑得不错了,可以一个人策马疾驰在蓝天碧草间,享受在阳光下迎风飞翔的感觉。

我和敏敏都极其喜爱策马到极速的感觉,那种畅快淋漓非笔墨所能描绘,似乎天地间可以任你遨游,再无任何束缚,天下无处不可去。八阿哥却并不如我们般刻意追求速度带来的快感,常常落在后面笑看我和敏敏两人策马狂奔。两人经常比赛,虽然我输的次数居多,可偶尔赢敏敏一次的感觉才越发的好。

我和敏敏总是笑了再笑,她兴起时,就唱起蒙语歌谣,我虽然听不懂,却知道她在歌颂这蓝天、这绿地、这白云、这微风,因为我也是多么爱这片天地呀!自打来了古代,我的笑声从未像现在这么多,这么亮。只有在这片天地间,只有在疾驰的马背上,我才能暂时真正忘了一切的一切,我才是我,而不是马尔泰·若曦。

敏敏在时,我总是与八阿哥保持距离,心里虽知道谎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可现在不想面对。八阿哥嘴边带着笑,戏弄地看我几眼,就不再勉强,可他的视线从未离开我。我大笑时,他宠溺地看着我;我得意时,他赞赏地看着我;我夸敏敏歌唱得好时,他却不以为然地向我笑着摇头。有时候我真怕敏敏会看出来,嗔他一眼,他会笑着转开眼光,可当我无意中视线扫过他时,还是会正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睛。

我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八阿哥,往常,他总是时时刻刻都唇角带笑,可眼神是没有温度的。如今,他唇边常忘记了挂上笑意,可眼睛一直在笑。

◇ ◇ ◇

晚间当完值,往帐篷行去,想着洗个澡后,就去和八阿哥一起用晚膳。太子爷迎面而来。我忙让到路侧给他请安。他让我起来后,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笑说:“姑娘这几日好似很忙碌?”

我笑笑,没有回话,他既开了头,自然还有下文。

他盯着我道:“我听人说姑娘这段时间和八弟过从甚密,两人经常在外结伴骑马。”

我笑笑地回道:“太子爷不知道是听哪个糊涂人回的话,我和八爷本就一直往来,何来现在甚密之说?再说了,我学骑马是皇上准了的,八阿哥不过看着我急于学好,不辜负皇上的恩典,才教教我而已。毕竟那些军士顾及我的身份,唯恐出什么岔子,都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法,不敢放开胆子教我。”

我说完后,低下头静静站着。太子爷笑着盯了我一会儿,转身离去。我俯身恭送他走后,快步回了自己的营帐。

收拾停当后,去了八阿哥处,晚膳已经备好。八阿哥吃穿用度极其精细,一切都是精益求精。这段时间出门在外,他倒是没有在府中时那么挑剔,可碰到稍有不合口味,都是一筷不动,我也是个挑食的人,不吃皮、不吃内脏。

估计这段时间为八阿哥做饭的厨子应该很是郁闷,要顾及八阿哥往日的口味,还要应付八阿哥新增的诸多忌口。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要味道鲜美可口,真是难为他们了。

但凡做过一次,我不吃的,就绝不会有第二次上桌的机会。我感动于他的细心,让他不必如此,我不爱吃的,他不见得不爱吃,可以后的菜式再无我忌口的东西,连鱼都是去好皮后,才端上来。

用过饭后,两人静静喝了一盅茶。我说道:“刚才我碰到太子爷了。”他放了茶盅,仔细听着。我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盯着茶盅,说道:“他对你我有些疑心。”

他听后,笑说:“我当什么事情呢,疑心就疑心吧,我根本没打算瞒他,反正马上就要回京了,回去后也就该办我们的事情了。他不过是忌讳你如今在皇阿玛跟前服侍而已,毕竟有时候你若肯说一句话,可以让我们省下不少心思去揣测皇阿玛的意思。”

我凝视着手中的茶盅,微蹙着眉头,没有说话。他站起身,也拉了我起来,牵着我走到书桌旁。

我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研着墨,他静静地写字。康熙一直嫌他字迹柔媚有余,刚健不足,常说他应该好好练练字,不过,我看他也不是很上心,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一种静心的方式而已。

他写完一张,却没有再继续,只是沉思地盯着纸面,好半晌都一动不动,我不禁好奇地探过头去看:

殷 泰 四川陕西总督

噶 礼 江南江西总督

江 琦 甘肃提督

师懿德 江南提督

潘育龙 镇绥将军

年羹尧 四川巡抚看到别人的名字倒也罢了,反正我搞不清楚这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可看到最后一行,不禁低低念道:“年羹尧。”

八阿哥侧头看了一眼正盯着纸面出神的我,伸手用力一揽,搂着我坐在他腿上,头搭在我的肩上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问道:“你为何对老四的事情一直那么上心?”

我心猛跳,一面脑子里飞快地想着,一面嘴里回道:“大概是因为十三阿哥吧,你也知道我和他一向要好,所以就对四阿哥的事情也上了点儿心。”也不知道他相不相信,可我再没有更好的借口了。

他不说话,我忙岔开话题,问道:“这就是皇上新近的官员调派吗?”

他捏着我的手,说道:“正是,不过年羹尧的调令还没颁,怕是要等回京才下了。”

我问:“现在这番调动对你有利还是无利?”

他轻笑了两声,说:“不好不坏吧,幸亏十四弟来得及时,否则现在就不是这个名单了。”

我忍了一会儿,可还是没有忍住,觉得我心中又没有愧疚,干吗要躲躲藏藏呢?于是问:“年羹尧的任命对你是好是坏?”

他听后,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搂着我的胳膊紧了一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道:“你若不问,我今儿晚上恐怕是睡不好了,你这么一问,我倒是安心了。”

我嗔了他一眼,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他笑道:“不过一个包衣奴才而已,现在谈好坏还太看得起他了,总得让老四得些甜头,一则顺了皇阿玛的意思,二则我们也好相处,毕竟这次他在京中也帮了我们不少。”

我微蹙着眉头,盯着年羹尧的名字没有说话,心里想着,四阿哥帮你们?

八阿哥笑道:“你琢磨什么呢?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一向不留心这些事情,怎么会知道年羹尧呢?”

我心叹道,我怎么能不知道这位人生大起大落的大将军呢?可是现在倒是的确没有知道他的道理。出身微贱,官阶又低,在紫禁城中他现在还排不上号呢!只得继续借用十三阿哥了。笑回道:“听十三阿哥提起过他几次,夸他‘为人聪敏豁达,娴辞令,善墨翰,办事能力亦极强’。”八阿哥点点头叹道:“以他的出身,不到十年即升为四川巡抚,固然有老四的襄助,可他自己也的确给老四争了脸面。”说完又笑道,“你阿玛把你弟弟都留在了身边,真是可惜,若不然只要有你几分的聪慧心思,再肯用点儿心,皇阿玛只怕更是看重,也不用我在这里羡慕老四了。”

我一听,心中几丝不快,他这是把我比作四阿哥的小老婆年氏了。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依偎进他怀里,头埋在他胸前,脑子里却不能抑制地在想,他别的女人也会这样坐在他怀里吗?心中各种念头不绝,嘴里却柔声吟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一面吟着,一面伸手与他五指交错,紧握在一起,念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静了好一会儿,重重长叹了口气,低头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定不负相思意!”

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可那时是“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树梢鸟在叫。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简简单单,相对嬉戏,待品味到苦涩时,已经是曲终人散。可现在,我的甜蜜中总是夹杂着丝丝苦涩,欢笑过后还有怅惘,以及无限的思虑。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分外快,转眼已是九月底了。敏敏前几日已经随她阿玛返回了蒙古,而我们两日后就要回京了。想着紫禁城的高高红墙,我就越发对这片苍茫天地留恋。多想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再不要回去。八阿哥感觉到我的无限依依之情,特意带着我在我们所有留下过足迹的地方,骑着马兜了大大一圈,从夕阳西斜直到黑夜沉沉、繁星满天。九月的草原,深夜已经很是清冷,他拿披风把我紧紧裹着,搂在怀中。我不说回去,他就一直由着马走。

“回头我命人把整个别院都辟成马场,你什么时候想骑都成。”

我没有吭声,我爱的并不是骑马本身,而是马上的自由。过了半晌,我说道:“我想下马走一会儿。”

他勒住缰绳,抱我下马。两人手挽手肩并肩走着。我沉吟了半天,总是难以开口。可今天是必须说的,这三个月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今天,岂能不开口?刻意、经心地密密编织了一张情网,只是想挽住他的心。可是我多么害怕最后的答案不能如愿!几番踌躇,仍然未能开口。

八阿哥停了脚步,温柔地看着我,问道:“若曦,你想说什么?”

我低着头沉默了半晌,他一直静静等着,其间替我把披风又裹了裹。我深吸了口气,看着自己的鞋面问:“我若求你为我做件事情,不知你可会答应。”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柔声道:“若曦,你现在还需问我这样的话吗?”他用手抬起我的头,注视着我的双眼说道,“但有所求,必尽全力如你所愿。”

我侧过了头,目光投往无尽的夜色中。不错,你是大清朝的八皇子,现在又正权力鼎盛,这天下你现在为我办不到的事情大概没几件,可我的要求是……

我转头紧盯着他,慢慢说道:“如果我是要你放弃争那把龙椅呢?”

他嘴边的笑意随着我的话音完全消失,深黑的眼中三分震惊、三分困惑。我仍然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一字字地问道:“这个你可能答应?”

他面色沉静如水,眼眸中再无任何情绪,幽暗难辨,只是深深地盯着我,我也睁大双眼坚定地回视着他。过了半晌,他说道:“我不认为这和我们之间有什么必然关系。”

我看着他,一字字慢慢说道:“你同意,我们就在一起;你不同意,我们就分开。”说完后,只觉得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说一句话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刺痛在心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无比严肃地看着他,我不是戏耍,我每个字都是认真的。我们交握着的手变得冰冷。他猛地拖着我提步就走,边走边说道:“你累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我使尽全力,不肯前行,拖着他说道:“我是认真的,我很清醒。”

他停了步子,背对着我,静如化石,背影是那么苍凉哀伤。我上前两步,双手环着他,脸贴在他背上,说道:“这些日子,我们过得多快乐,以后我们也可以这样。春天我们去郊外赏花,夏天我们去湖上泛舟,秋天我们可以策马奔驰在绿色草原上,冬天我们可以拥炉赏雪画梅。我们可以读书写诗,我可以给你唱曲,我还很会跳舞的,这次都没有机会舞给你看,你一定会喜欢我的舞姿的。我一直很想赏尽大江南北的风光,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烟雨江南,也可以去苍凉塞北。我还会做很多菜,虽然很多年都没有做过了,但肯定还是很好吃的,有的菜式放眼整个大清朝,除了我恐怕还没有别人会做呢,我还会……”他打断了我的话,背对着我冷冷问道:“这些日子你都是有预谋的,对吗?”他掰开了我的手,转身看着我,“你唱的每一支曲子,说的每一句话,只是为了今天!”

我咬了咬嘴唇,眼眶中含着泪水,拉着他的胳膊说:“我对你的心绝无半丝虚假。”他冷冷地注视着我,没有任何反应。

他冰冷的目光让我心中惧怕,我拉着他的手,按在我的心口嚷道:“你知道的,你知道它里面装着你的,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他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猛地把我搂在怀里,语气沉痛地问道:“若曦,为什么?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你说过的话‘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听别人摆布,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决定’,当时我虽然呵斥了你,可是我心中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因为额娘身份低微,我小时候在宫中备受冷落,可我一直很要强。我事事谨慎,处处小心,待人接物,谦逊有礼,因为我根本没有傲慢的资本。太子、大哥、老四、九弟、十弟,他们都有身份尊贵的额娘,宫外还有娘舅等外戚的支持,太子爷有索额图,大哥有明珠,老四有隆科多,可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靠自己!这么多年,我步步为营,费尽心血。我只想着我的命运是掌握在我自己手中的,都是皇子,太子可以,我为何不可以?他若雄才伟略,我无话可说,可论才论德,他哪点儿可以服众?就因为他额娘是皇阿玛钟爱的皇后,他一出生就可以拥有这些吗?我不服!你可知道,我从无人重视到没人敢小觑付出了多少?为了让九弟、十弟、十四弟跟着我,我在他们身上费了多少心力?我没有亲戚支持,只能结交朝臣,我又花了多少功夫?”

他话未说完,我已经泪如雨下,心如千刀万剐。他捧着我的脸,一面用手指轻抹着我的泪,一面说道:“若曦,我要皇位,也要你。”

我抱着他,只是不停地哭,只觉得这一生的伤心都汇聚在了此刻。

他一手紧搂着我,一手轻抚着我的背,我心中悲痛欲绝,先前铁定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却明白自己不可以心软,绝对不可以心软,否则再拖下去,即使想退出也晚了!

现在只是你和太子爷之间的争斗,四阿哥还没有与你们直接冲突,甚至他现在还暗地里半站在你们这一边,可是再过两年,一切就会全都不一样了。等你们和四阿哥斗上时,局面就再也无法挽回。我心中明白,但是那些决绝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默默抱着我,等到我慢慢平复下来,抽出我身上带着的手绢,替我把脸拭干净,抱着我上了马。到了大营,他没有理会巡逻士兵的诧异眼光,直接把我送到了我的营帐前,温和地说:“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我进了帐篷,玉檀早已歇息,我摸着黑直接躺倒在床上。好好休息?怎能好好休息?

◇ ◇ ◇

滚滚车轮,带我远离草原,一日日接近我不想再回去的紫禁城。人前欢笑,人后愁伤,大概就是我现在的写照。与我同宿同车的玉檀因为我的异常行为也变得异常安静。两人常常坐在马车中,一整日也无一句话。

我刻意地避开一切可能见着八阿哥的机会,实在避不过,也绝不多看他一眼。我要头脑清楚地想想,我究竟该怎么办。不知道八阿哥是否也觉得需要一些时间冷静一下,或者再回紫禁城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定夺,他也没有来找过我。

八阿哥是对我好,可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对一个还看得上眼的女人在能力范围之内的好,并非为君倾其所有的好,他也绝不是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权力对于他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他是绝不会割舍的。现在看来,他是绝对不会因为我的要求而退出这场皇位之争的。

可我能帮他共同对付四阿哥吗?还有十三阿哥?这些阿哥从一出生就身陷在权力斗争中,只怕我还在戈壁滩上玩沙子时,他们已经在钩心斗角,考虑如何更能得到皇上的关注了。他们从小学的是治国权谋之术,时时刻刻可以将所学应用于实践斗争,而我从小到大最大的苦恼不过就是初恋男友离我而去。

我仅知道的一本关于计谋的书——《孙子兵法》,没有看过。“三十六计”知道的不会超过十计,连《三国演义》的电视剧我也不爱看,嫌它没有爱情,整天就一堆男人打来打去。办公室的争风斗气和这场皇位之战相比,简直是小孩的过家家。在宫中四年,我倒是长进了不少,可和他们比,我那点儿手腕,他们只怕一眼就能看透,我所凭恃的不过是康熙对我的看重罢了。

我知道四阿哥会登基,但谁能告诉我他究竟为这个都暗中布置了什么呢?他的行动计划是什么?在现代,连康熙究竟是传位给雍正还是雍正篡位,史学家们还在争论不休呢!

论权谋,八阿哥不知道比我高了多少个段数,他哪里需要我出主意,我又哪来的计谋帮助八阿哥斗四阿哥?官场上的一切我懂什么呢?我告诉八阿哥提防四阿哥,因为四阿哥才是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这能有多少帮助呢?难道八阿哥现在对四阿哥就没有戒心吗?

我若告诉他四阿哥会得到皇位,他会信我一个女子所言吗?说我的魂魄是从三百年后来的,知道将来的事情,他只怕要么以为我疯了,要么认为我是妖怪。我已经傻了一次,妄图去挽住男人的心,难道还要再去做一次白素贞,试探一个所谓爱你的男子究竟能否接受一个另类吗?不怕他找法海来收了我?

反反复复,前前后后,思来想去,原来我竟然走到了死胡同,前面已经无路可去。我双手捂脸,痛苦地弓下身子。坐在旁边的玉檀关切地叫:“姐姐。”

我姿势不变,问道:“如果你知道一个人要死,你想救他,可他不肯听你的,你说该怎么办?”

玉檀半天没有吱声,最后怯怯地叫了声:“姐姐!”

我赶忙抬头,看着她说道:“没什么,信口胡说而已。”

她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死呢?你告诉他了,他会死吗?他干吗不听呢?”和她是说不通的,我朝她摇摇头,她立即乖巧地没有再问了。

◇ ◇ ◇

明日上午就能到北京了。我晚上拜托玉檀帮我仔细梳妆一番,玉檀竭尽所能把我的美丽都释放出来。弯弯新月眉,含愁带情目,凝脂腻玉肤,似笑非笑唇。镜中的她好像在讥讽自己,你还是不死心!怎么这么愚蠢?

李福开门看是我,忙躬身让我进去。八阿哥坐在书桌后,面莹如玉,眼澄似水,我与他静静对视着。温润君子,平静水波下藏着什么?我看不透,暗自诘问,我竟然想凭借一份男女之情去改变这样一个男人的意志?我何时变得这么幼稚了?理智完全明白,可还是不能死心。

他凝视了我半晌,最后站起,走到我身边,揽我入怀:“明日就回京了,我会尽快求皇阿玛赐婚的。”

我双手环着他的腰,紧紧抱住他。想着让我再在他怀里一会儿,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静静相拥了很久。我忍着心痛,推开了他,他手搭在我肩膀上,凝视着我。我咬了咬嘴唇,却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他的眼睛,低下头,垂目问道:“如你不能答应我的要求,你也不必去求皇上赐婚了,我不会答应的。”

他搭在我肩上的双手一紧,温和地说道:“有了圣旨,岂能容你再胡来?”我抬头看着他,温婉一笑道:“即使你求了圣旨,我若不想嫁,谁也奈何不了我。大不了铰了头发去做姑子,实在不行还有三尺白绫呢。”

我的肩膀被他捏得硬生生地疼,他一面轻笑着,频频点头,一面冷声说道:“原来还是个烈性女子。只是我不懂,你为何能去一死,都不肯嫁给我呢?”

我看着他,柔声说道:“我不是不肯嫁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去争皇位罢了。”

他说道:“这我就更不明白了,你嫁我和我答不答应你的要求又有什么关系?”

我低头默默思索了半晌,抬头看着他,问道:“皇位之争,凶险万分,胜了固然是万人之上,可若败了呢?好一点儿也不过像大阿哥一样,被幽禁终身,差一点儿,可就……如果你……你……将来会死,你还要争夺吗?”他听后,放开了我的肩膀,慢慢踱步走到椅子旁坐下,面色沉静,目视着前方,淡然说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他目光投向我,柔声说,“但若要我现在就放弃,绝对不可能。从小所学,多年苦心经营,让我现在放弃,不可能!”他停了停,又道,“不要说现在相比太子,我的赢面更大,就是一点儿赢面都没有,我也会争一下的。”他语气虽柔和,我却彻底明白,他是绝对绝对不会放弃的,即使前方的代价是生命。

我没有力气地问:“为什么不能像五阿哥一样呢?他不也是文采出众吗?他不也是一身所学吗?”

他静静坐着,没有反应。我俯下身子做了个福,转身要走,他在身后说:“我若他日登基,许你做皇后,你可愿意陪我赌这一局?”

我停了脚步,没有回头,说道:“我是不想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掌控,可我也从未想过掌控别人的命运。”

说完就要走,他低声喝道:“站住!”我又立定,他在身后命令道,“转过身来!”

我转身面对着他。他神色平淡,可眼中流露出哀伤,我的心也阵阵疼痛,忙转开了视线,不愿再看他的双眸。

他问道:“你为了不嫁给我,不惜以死相胁,那为什么不能和我同生共死呢?”

我心中一惊,不错,我为什么不可以和他同生共死呢?脑子一时一片混乱,我只是整日想着如何能让他避开那个最后的结局,却从未想过可以这样选择,不计较生死,不计较荣辱,只是赶紧抓住眼前的一些快乐。最后只能说:“我不知道,我要想一想。”

他叹道:“那你好好想想吧。”我转身出来时,听到他在身后柔声说,“你若是怕了,我不会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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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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