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京到北平再到北京，这座城市一直以来都作为政治经济中心备受瞩目。其布景璀璨如珠玉，在别人口中往往与“气派”“繁华”等词语联系在一起。然

而就是在这样灿烂的城市中，孕育出了一种奇特的市集文化。

夜半三更，深宵小巷，一片漆黑中，逐渐点起亮光。一盏、两盏、三盏……

那些如稀疏的星子般的亮光站定后，又有许多一晃一晃的灯火从四面八方逐渐聚拢，随后缓慢地游荡在这僻静的街道中。

无人高声言语，那些鬼火般的灯盏偶尔摇曳，仿佛是应和，除此之外只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直到天边泛白，报晓的鸡鸣随着第一缕阳光冲破黑夜时，那深巷中的种种便如晨雾般消弭不见，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就是著名的“鬼市”，因为独特的开市方式和时间吸引了众多人的好奇，甚至有人疑心“鬼市”真的有鬼。

事实上，这个特殊的开市时间可以追溯至唐代，除了一些“传闻故事”记载的特殊原因，更多则是出于当时现实的考量。

半夜而合，鸡鸣而散

唐朝的经济发展十分繁荣，得到极大开发的商业贸易如枝叶蜿蜒，盛开在全国。

在中心城市洛阳，甚至还一度兴盛起地摊文化，民众日常采购、博览国内外奇珍更为便利，从事商业活动的人也逐渐增加。

然而，唐代的商业活动还是有着严格的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唐朝时实施坊市宵禁之法，商业活动只能在划定的“市”内进行，且不得通宵达旦。

对所售商品的名目，也有些限制，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摆在明面上售卖的。

恰好此时，遥远的东罗马帝国传过来一种奇特的贸易模式，即卖家将货品放在路边摊位上，买家自行付钱购买，买卖双方不必当场相见。

这种贸易方式更为自由灵活，启发了当时深受坊市之不便而累的人们。

如是，深夜的小巷中，一种自发的小市集应运而生，市集在深夜开放，也并不会像寻常市集一样灯火通明、喧哗热闹，这样做一是为了应付宵禁，在坊每日开放时间之余也能买到想要的东西，对卖家来说也有多赚一笔的利处。

二是为了避开一些有心之人，买卖双方都心照不宣，有的东西是不能在明面上摆着售卖的，白日里坊间多有官府的耳目，这种带有黑市性质的市集，自然是不被官家知道的好，因为有些东西并不符合当时的律法要求。

这种买卖多冠“私”字，私人、私自、私下——即使是宋朝以后，坊市格局打破，商业进一步发展，且环境更为自由，也没有取缔鬼市，反而让它焕发出新的光彩。

商业的发展，意味着老百姓对于商品质量的需求提高，贵族式微，富贾上行，这就形成了富人求名、贵族求金的交易局面，故而不乏一些守不住家业的纨绔子弟拿了家里的种种细软变卖，从而换取生活费用。

然而，贵族世家手中的许多东西代表皇家御赐的“体面”，原则来说是不能流入市场交易的，因此自然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将它们摆出来卖。

一般的古玩珍奇店铺也不会收这样的烫手山芋，且大张旗鼓地变卖自家的财产，等同于逢人就说自家没落了，也是面上无光。

鬼市便给这些“见不得光”的商人和买家，提供了非常好的交易场所，半夜昏暗中来，互相并不认识，也看不清样貌，保全了双方的脸面。

鬼市原则上什么都可以卖：在晚清，不乏一些落魄旗人和宫里的官眷，将宫里的奇珍异宝暗度陈仓出来卖；在民国，甚至有说法称，可以在这里买到火药、子弹、枪支，甚至是别人家新生不要了的孩子……

营业在夜半三更，期间人声稀少，灯火昏暗，更是摆着很多神秘非常、来历不明的物件儿，这才逐渐叫响了“鬼市”之名。

现如今的北京，仍然还有鬼市文化的残留，最著名的便是潘家园和大柳树两个鬼市。

其中，潘家园鬼市现在主要以古玩市场的身份为人所熟知，鬼市的规矩逐渐淡了，而大柳树鬼市则是鬼市文化保留最完整的一个，从中可以窥见许多历史遗留下来的影子。

它的开放时间从每日一次改为了固定的周三，但其具体营业时间则坚持为凌晨，里面的各种老规矩也不大改动——这其中大有门道，甚至堪称一门学问和一种礼仪。

影影绰绰，不问不言

这些规矩同鬼市的开业时间一样，也受现实因素的影响，许多看似诡异奇怪的规矩，实则也是为了保护买卖双方的切实利益，也是为了提醒来者，这个集市的本质。

首先，从进入鬼市开始讲起，逛鬼市，不能用“逛”字，而要用“趟”。

“趟”顾名而思义，我们往往会说“趟水”，这个动作指在水中一步一步，小心前进。逛鬼市也是这样的道理——鱼龙混杂之处，堪称浑水一摊。

满头热血而胸无城府的新手，若是贸贸然闯入，一则可能破了规矩，丢了脸面还让人厌恶，二则可能被坑骗得七荤八素。

由此看来，逛鬼市可不就是如摸石头过河一般，需要小心谨慎，集中精力辨认的活动吗？

其次，便是最基本的“看货不问价”，如上文所言，鬼市是不允许大声喧哗的，卖家不会大张旗鼓地吆喝，买家自然也不允许大声划价。

能在鬼市售卖的物件，大多不是等闲之物，来路不明、原主身份特殊的也有许多，这价格首先就不太好定。

其次，这些东西对于不同的人来说，也有不同的价值，卖家得到此物时花了多少功夫，中间转手几次、经历过什么事情，买家对于东西的需求程度等等，都影响着物件的价格。

且这并不是寻常商店里一式百份千份的商品，孤品绝品并不少见，在这种情况下，问价并不是一个礼貌的行为。

因此，若一个人真的想要知道物件的价格，基本是确定要买下它了——这也是买家们拎着灯走来走去却不轻易下手的原因之一。

开弓没有回头箭，在鬼市中，问了价却又反悔不买是相当丢人的行为，会觉得你是囊中羞涩付不起价格、或是寻人开心其心不诚，无论哪种都会大大降低买家的声誉。

当然，买家也不会真的一句价也不问，当挨宰的冤大头，黑市自有一套“私聊”密语，用手在袖口里或者用来掩饰的帽子里捏捏数字，比划比划可否，这一桩买卖就在一片安静中悄悄地成了。

也正是因为鬼市买卖这种一拍即成的特点，买家的眼力就很关键了，既然什么都有可能在鬼市上买到，个中名目复杂，鱼目混珠，欺诈糊弄的行为也很多。

等到天亮鬼市散去，即使被骗也无处可申，只能吃哑巴亏。

更何况，自古便有“灯下不掌眼”的说法，古时的古董店从不在晚上开业也是这个道理——灯火昏暗，容易走眼。而鬼市照明全靠自带的灯，其对眼力的考校自然不言而喻。

说到灯，也有一个规矩是相当重要的，即“照货不照人”，这个解释起来也算便利。

先前说过，卖东西的人身份也不一定是干干净净的，见不得人者多，若是贸然窥探他人身份，恐卷入祸患，因此买家们心照不宣地选择将光移开少许，不去刻意纠察卖家身份。

毕竟鬼市兴盛于并不算太平的年代，在那种时候，装聋作哑的人总比耳聪目明的人活的更好。

身份的隐瞒可以给足双方安全感，避免不必要的争执和麻烦，因为一旦闹起矛盾乃至大打出手，整个鬼市都有暴露和被纠察的风险，细究之下所有涉及鬼市的人都将被牵连，就个人而言，都是付不起这样的代价的。

以上是鬼市主要的规矩，其他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知识，大部分是关于掌眼诀窍和黑话的。比如黑市自有的一套表达数目的方式，以“勺”代十，以“幺”代一。

还有，买卖是一对一的，不能随意掺和别人的买卖，比如看到他人手中有不错的物件、可以捡漏的，君子不夺人所好，万不可上前抬价争抢，尤其是在对方已经问价后；

与此同时，若看到某人买到了赝品或吃了暗亏，也不要一时热血上头去指出来，打抱不平。

这是眼力、学识、经验和心理的博弈，鬼市买卖本就是各凭本事、成败在人，卖家被搅和了生意，也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总之，不闻不问不管闲事，多留心，少张嘴，才是趟鬼市的万用妙计。

时过境迁，底蕴绵长

时光荏苒，千百年时光流逝，风云变幻。如今的鬼市比起经济活动用途，其文化传统用途更为显著。

新中国建立前，鬼市的黑市性质显著，违法乱象频发，在新中国成立后，逐渐回归法律法规之内，货物或可有新奇罕见之物，却不再会有违法之物了。

鬼市和其他所有贸易形式一样，诞生于历史之所趋，流变于时代之变迁，繁荣于所需，没落于无所需。

许多诡谲之说也随着史书风化，彻底沦为了传闻，不可考究。但它仍然承载着民间商业所历经的岁月，见证了历史的兴衰。

现在的鬼市，仍是各种奇珍古玩爱好者和怀旧主义者常常光顾的场所，也吸引了许多对鬼市文化感兴趣、好奇心旺盛的游客。

毕竟其价格低廉，若不是为了挑战眼力捡漏，只是为了自己的兴趣而买单，区区百十元即可在其中买到心满意足，性价比适中。

这同样也可以发展成为当地独特的文化符号和旅游资源，现今已有许多人致力于发现、保护、记录诸如此类的文化。慕名而来的旅者也会在这里，邂逅一段来自过去的故事，收获自己的感动。

比起束缚在楼阁和四方玻璃内的古物、学者考究的历史和讲解员端正明朗的腔调，这种街头巷尾流通的、带着无数人手指抚过的余温，由一个眉飞色舞、声音沙哑的市井人士娓娓道来的故事，更有一番不同的风味。

甚至于比起“故事”，有实物存留会是更好的文化传承方式：

比如“爆竹声中一岁除”，若我们的新年没有这一声声喧闹，便不会理解这种令人耳目一亮的欣喜；比如“忙趁东风放纸鸢”，如果看不到每年清明前后，风筝在春风和孩子们的欢笑声中飞扬，也难以理解诗人的欣喜。

鬼市文化自然也是如此，正是因为还有大柳树鬼市这样的形式存留，我们才能在那夜半马灯和手电筒的莹莹光亮和寂静中，用几个小时的寂静，窥见一抹旧日的底色，做一场天明即醒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