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太平庄旧事(三)

文章摘自《笑忘书》梁左

往期回顾:笑忘书——太平庄旧事(二)

【零 四】

今天三夏,太平庄大队第一生产队万有队长犯了“无视党纪国法,变相瞒产私分”的严重错误。

在人民公社体制下,我国农村的口粮分配制度是十分严格的:收多少,打多少,全要上报公社;吃多少,交多少,上级自有安排。万有作为一个最基层的生产队长,手中掌握的粮食十分有限:饲料粮、种子粮、储备粮都是专粮专用,打死也不敢私分的;还有那么千把斤的机动粮,困难补助啦,人来客往啦,干部学习民工外出啦,一年下来也剩不下多少。所以要想“私分”,关键在于“瞒产”,而万有走的也正是这条路子。

一般说来,分给社员的口粮应当是脱净晒干的,其湿度不能超过国家规定的“拒收”标准(指交售公粮时超过这一标准的就拒绝收购)。但有时遇上连续的阴雨天气,粮食在场上遭了淋,眼看就要发芽变质,队上也会把湿粮食当作口粮赶快分下去,让各户自己用热炕烘干。为了不使社员吃亏,队里也会留百把斤湿粮食作为样品,烘干后计算出损失的水分,再把这部分粮食补给大家——这种办法按说也合情合理,可万有偏偏就在这上头做了手脚。

今年夏收确实下了几场大雨,场上的麦子也打湿了一些,但天很快就放晴了,本该抓紧晾晒,可一队社员却一致嚷嚷着要分湿粮食。万有心里明白,便以“情况紧急来不及请示”为借口,私自做主在场上分了三万斤“湿麦子”。同时,场上自然也留出了百把斤“样品粮”,只等烘开后计算出损失,再把剩下的给大家补齐。分湿粮食的秘密就在这里:样品粮损失得越多,社员们能补到得也就越多——于是场院的这百把斤粮食几乎成了一队社员的人民公敌,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谁都想方设法来损失它——最后竟使每百斤粮食损失了整整十二斤!

这个数字,只有在麦子被水泡得发涨时才有可能出现,而一队的麦子其实不过刚刚被雨打湿,每百斤损失个斤把两的也就到头了。但事实俱在,天理昭然,队上自然还要按这个数字补给大家——实际上等于每分一百斤粮食就多给了十来斤!万有一共分了三万斤湿麦子,也就等于私分了三千斤粮食!而且此事做得毫无痕迹,因为在理论上这三千斤粮食根本不存在,只是那三万斤麦子中的水分而已!这样不仅私分了粮食,而且还隐瞒了产量,从而又减少了公粮派购任务,万有这便宜可占大啦!

此事传出,太平庄舆论哗然!二队三队社员群情激愤,齐声痛斥老万有坑害国家损坏集体毒害社员法不容留!一时间,大家纷纷来大队部揭发检举,先是谴责一队无法无天,次是表白本队守法奉公,最后要求不能让好人吃亏,要么利益均沾,要么大家拉倒。

徐贵找万有谈话,万有自以为干得天衣无缝,说来振振有词:情况紧急就是情况紧急,几万斤湿麦子眼看就要发霉变质,不赶快分下去利用社员各户的热炕烘干,万一出了事谁能负责?至于样品粮的损耗,过秤那天可不光我一人在,会计、场头和几十口子贫下中农都挨旁边站着嘛,确确实实每百斤损失了十二斤,不信您调查去!徐贵心里自然明白万有的把戏,表面上却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至于二队三队利益均沾的要求,徐贵可就万万不敢答应了——倘若太平庄胆敢私分万把斤粮食,他这个大队支书差不多就够枪毙了。

二队三队没有摆平,当然不肯罢休,闹来闹去,最后看看实在闹不出什么名堂,干脆大家拉倒——一张状纸告到了公社。

公社党委找万有谈话,万有抱定“天皇老子也奈何不得我”的信念,大摇大摆地进了会议室。进了门儿,给这个点头,跟那个握手,见桌上放着胡书记的一包烟卷儿,不用人让就抽出一支,还直张罗着跟书记对个火。一问他分粮食的事儿,他就连声喊冤,指天画地,赌咒发誓:谁他妈多分了粮食天打五雷轰!告诉他群众有反映,万有更是哭天抹泪地叨叨起基层干部的苦处来,又说是落后群众陷害,又说是阶级敌人破坏,请公社党委一定要给他做主。没想到胡书记阶级斗争是先锋,生产斗争也是内行,“啪啪啪”一连甩出一串问题,把万有问了个张口结舌:

一、全公社十几个大队,几十个生产队,为什么就你们太平庄一队分了湿麦子?大家都在一个天底下,怎么就你们那里的雨水大?

二、今年麦秋是下了几场雨,可并没有出现连续阴雨的天气,就算麦子挨了淋,天一放晴为什么不抓紧晾晒?

三、历来麦秋都是边收边打边入库的,就算你一亩地产五百斤,场上堆着十亩地的麦子已经不得了啦,你怎么会把六十亩地的麦子全都堆在场上?

四、今年的天气预报准确无误,况且每次变天前都有前兆,你也是吃了五十年咸盐的人了,难道看不出天要下雨吗?就算场上堆了三万斤麦子,你为什么不组织“抢场”?难道就坐等着分湿粮食吗?

五、今年夏天的雨都是急雨暴雨,就算淋湿了麦子,又怎么能涨成那个样子——每百斤中倒出来十二斤的水分?

六、分湿粮食的事情往年也有,那都要经过公社、大队层层批准才行,数目大一些的,上级还要派人来现场监督,怎么就你万有胆大,三万斤粮食一人做主就分了?你眼中还有没有上级领导了?

七、你万有一贯宣扬唯生产力论,推行刘少奇的小包工,搞物质刺激,平日里在队上多吃多占,称王称霸,把你们太平庄一队搞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这些在公社、在县里都是挂了号的!如今你越发吃了豹子胆,光天化日之下搞起瞒产私分来!你这党籍还想不想要了?你这队长还想不想当了?——你离县大狱可没几步了!

如此等等,问得万有张嘴结舌,吓得万有胆战心惊。万般无奈,只得避重就轻地承认自己组织纪律性不强,事前不请示,事后没汇报,亏了国家,坑了集体,害了自己……说来说去,万有一口咬定瞒产私分是事情的结局而不是开始,他开始只是图省事分了湿麦子,错就错在后来没有坚持原则,明知样品粮的数字可能有出入,仍然决定按这个数字给社员补了粮食,真是一时糊涂,好心办了坏事,请上级领导明察。

万有做主分下去的那三万斤湿麦子,此时早已烘干,而且其中的几千已经吃进了社员们的肚子里。这麦子当初到底湿到什么程度,每百斤应刨多少水分,自然是死无对证的事,也就只好胁从不问了。但首恶还是必办,公社让大队先拿出处理意见。万有是太平庄三个生产队长中最能干的一个,徐贵有意从轻,亲自主持召开支部大会,通过了“给予该同志以严肃的批评教育,令其做出深刻的书面检查,保证永不再犯”的处理决定。谁知今天公社批下来的却是“留党察看”,而且还要开他的批斗会,这实在让徐贵十分为难。此时,他正坐在万有家的炕头上,吞吞吐吐地向他传达这一决定:

“万有兄弟,我说了你可别恼,麦秋分口粮那档子事,公社党委昨黑夜已经研究下来了。上级也知道你生产领导得好,这队长呢,还是非你不可。可这党里边呢,也得对你有个处理。这回啊给你定的是留党察看,你还是党里边的人,皆因为出了这么点差错,故此得察看察看你,也就一年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后晌啊,先在你们一队开个社员会,把这档子事儿跟大伙念叨念叨,胡书记亲自来参加。光念叨也不中啊,社员们也得有个态度不是?回头我找几个人,让他们都说上两句,就为给胡书记听呗!兄弟你也准备两句认错的话,也跟着一块儿说说,嘿嘿……”

万有一直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烟,听到这儿抬起头来:“得啦,徐书记,我听明白啦!不就是开会批判我吗?——成,您说咋着就咋着吧!”

徐贵乐得连连点头:“对着咧,对着咧——万有啊,今儿后晌的批判会你先挺着点儿,一年下来,不用你费心,我一准把这处分给你抹了,中不?……咱大队管生产的副书记病了有多半年了,明年还打算从你们一队补个名额进支委会呢,没听说背着处分进支委会的不是?……万有啊,不瞒你说,咱大队的小工厂今年还真赚了几个,专有困难补助这一项,你有困难你言声儿……”

万有站了起来:“就这样吧!徐书记,您忙,我也忙,咱们就此算一段儿——您找人预备开我的会去,我得先上北地瞅瞅!”

徐贵只得跳下炕来:“成,成,就这么着吧——要不晌午你上我那儿吃去?让你嫂子弄俩菜,咱老哥们儿喝四两?”

“改日吧!”徐贵话音未落,万有已经甩手出了门。

【零 五】

去年大秋,一队头一次收了花生,单打单放在场上。按规矩得找个人来看守这花生场,按规矩看守者只要不往家拿,在场上吃多少都不算偷,于是好多人都来揽这桩美差,为着节省半个月的口粮。万有为此专门召开队委会,一致决定要挑一个年龄最老、牙口最差的人来做这工作——于是齐爷光荣入选。

万有之流的如意算盘是:齐爷是1937年入党的老党员,觉悟高,花生自然吃得少。况且他老人家满口没牙,就是吃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多含几个在嘴里品品味儿罢了。谁知那齐爷老奸巨猾,所谓“君子生非异矣,善假于物也”——花生场旁边有条小河沟,他老人家颤颤巍巍、摸摸索索地下去拣了两块光滑的石头,把花生仁细细地碾碎了,一捧一捧地塞进嘴里。上了年纪的人有耐性,齐爷守着花生场,日夜不息地这样加工着花生仁,其实比人家牙口好的吃得还多还香甜呢。年轻人花生吃多了还要拉稀,齐爷却是多年的便秘,半个月花生吃下来,不但人有了血色,连多年的老病也好了一半儿。再看那花生场,正应了“狐狸看鸡,越看越稀”的俗语。万有细细一算,了不得,齐爷整整给全队一人吃下去半两油!社员一年就那么几两油,不年不节不来客的平常日子,任孩子再哭再闹都舍不得往锅里搁的,就这么白白糟蹋了!就这么顺顺溜溜地进了这老爷子的嗓子眼儿了!万有越想越气,也顾不得齐爷比他长一辈了,也管不了什么“场上吃不算偷”的老规矩了,抡圆了巴掌着实给了齐爷两下子,疼得老头满地打滚儿,管个侄子叫太爷。

齐爷挨打之后,老泪纵横地告到大队,说从今往后再也干不了活儿了,要坐在炕头上让万有养活一辈子。大队支书徐贵死说活说,又拿出“工农”牌纸烟来请他吸,又用广播把万有喊来向他赔了不是,又要用拖拉机送他去县城看病,又说将来的医药费全部由大队报销——可老头就是死活不松口。最后还是万有看出点儿眉目,问了一句:“您想咋着就直说吧!”齐爷足足犹豫了两顿饭的工夫,这才吐了口风:“我惦着喂牲口。”

万有心里默默地算计了一下:喂牲口是长期工,刮风下雨全挣分,虽说晚上要起来添两趟料,但老年人觉少,想来妨碍不大,难怪齐爷惦着。现在队上喂牲口的是年近六十的老关头,一天挣八分;齐爷七十多了,一天只挣六分,替下老关头,只喂牲口一项,队上一年就省出六七百分来,何乐而不为呢?老关头腿脚灵便,被替下之后可以派去看山,现在看山的是个挣十分的整劳力,这样一年又可以省下六七百分来,又何乐而不为呢?难办的是让这整劳力由看山改为下田,地位一落千丈,怕他不依。但假如放他到县城去做小工呢?累虽累点儿,但一天能挣到五毛钱的补助费,比看山还要强十分,不怕这劳力不乐得蹦高。万有主意打定,又故意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答应了齐爷的要求。不久,一队就实行了这三人大换班。

齐爷终于喂上了牲口,挣到了梦寐以求的长期分,自然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唯一剩下一点儿小小的遗憾,就是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到处“讲传统”了。在此之前,因为是当地的革命元老,常有附近驻军、中小学校、新来的知青、学农的学生请他去讲传统,工分由队上照记。齐爷自称年老健忘,常常要提前一两天展开回忆,宣讲的时间也多半安排在下午,这样几天的工分便松松快快挣到手,晚上还经常被人家强留着吃顿“便饭”。齐爷的传统紧跟形势,参照电影,想象丰富,现实性强,比如当年区武工队刘队长英勇负伤后的情景,齐爷开头说他“爹”“妈”乱叫就咽了气,后来又变作高喊了一声“同志们给我报仇”,再往后又发展为“世界革命万岁”,最后干脆说这刘队长根本没有死,如今就在中南海里头上班,还时常来信要接齐爷去住一阵子呢……如今,托万有的福,齐爷挣到了长期分,自然没空再到外面去讲传统,但习惯已成自然,他老人家又有些不甘寂寞,便退而求其次,时常在饲养场里展示一下自己当年的丰采——比如今天早晨小孟前来牵牛,齐爷便强迫他听了一堂简易速成的形势传统课。

当徐贵来到饲养场的小屋时,齐爷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一听书记叫“大叔”,慌忙坐了起来:“哟!徐书记来啦!嘿嘿,我,我刚给牲口添了料……”说着,掏出旱烟袋,使衣襟擦了擦,双手捧着送了上来。

徐贵摆摆手:“大叔啊,今儿后晌要在你们一队开个社员会……”

“中,中,那可不,共产党就靠开会。1937年开辟时期,要不是刘队长领着我们几个在咱村开了会,咱成立起共产党来着呢?”

“想着请您老在会上发个言,结合结合这个革命传统啊……”

“哎哟,这我可讲不好,要不您另找旁人吧!老没讲啦!还是上一回我在县里讲的时候,县委书记拉着手儿说我讲得好,我就说我讲不好……”

徐贵今天事情多,知道齐爷叨唠起来没完,赶快短兵相接:“大叔啊,就万有麦秋分湿粮食那档子事儿,您老准备个批判发言吧!”说罢扭头就走。

“哟,那可不中!”齐爷虽然高龄,却并不十分糊涂,一听事关顶头上司,隔着窗户大叫起来,“我,我可是讲不好,您另找旁人吧!”

“也找旁人,也找您——中也中,不中也中!”徐贵说罢,人已经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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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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