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上下两阙不过恰好七十字，却是道尽了胸中的相思之情，表现了绵绵不尽的哀伤之意，全词读完可谓是情真意切，哀怨缠绵，字字皆是血泪。仅仅这一篇词就可以看出苏轼与亡妻王弗之间的情深义重，难舍难忘。

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曾称赞此词为“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一，苏轼和王弗的爱情

提到苏轼和王弗的爱情，大可以用模范夫妻、伉俪情深两个词来形容。中国民国时期也有一对模范夫妻：梁思成和林徽因，不过苏轼和王弗之间的感情比之前两者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轼作为北宋的大文学家，出生于书香世家苏家。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同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并称为”三苏，在后世传为一桩美谈。而苏轼的妻子王弗比之苏轼也是丝毫不差，两人之间的婚姻堪称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苏轼的结发妻子王弗，和苏轼其实是老乡，同为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王弗的父亲王方虽然不如苏轼的父亲苏洵那般有名，但是在当时本地也算是有不小是名气，是眉州眉山的乡贡进士。

王弗此女，自小就受到了父亲的良好教育，幼承庭训，颇通诗书，聪慧谦谨，知书达理，1055年，十六岁的王弗就和十九岁的苏轼成婚了。王弗在刚嫁给苏轼时，未曾说自己读过书，但是婚后每次苏轼用功读书时，她总是红袖添香陪伴在苏轼身侧，终日都不离去。每当苏轼困了、倦了偶有遗忘的时候，王弗都能够从旁提醒苏轼，让苏轼得以记起书中的内容。甚至苏轼问她其他书的内容的时候，王弗都总是能够知道一些。苏东坡自己在书中也有记载：自己夜里读书时，陪伴自己读书的王弗总是可以给自己指出错误，还有一次，自己背书接不上下一句，都靠是王弗的轻声提醒。可以想到，能够给苏东坡指点迷津的人，才学肯定是不一般的。而且王弗不仅天天陪着丈夫读书学习，她对丈夫的人生理想，仕途追求都很用心。王弗堪称是苏轼的得力助手，这也是后世著名的“幕后听言”的故事。王弗对苏轼关怀备至，二人情深意笃，恩爱有加。据说那时候苏轼和王弗这一对夫妻，几乎是形影不离，进出门都总是结伴而行，出双入对。

苏轼和王弗的爱情

只可惜天妒鸳鸯，世事无常，苏轼和王弗虽然婚姻美满，但却并不长久，治平二年五月（1065年）王弗卒，年方27。历史上对于王弗的死曾有过死于生育的猜测，但却说不出根据。但是从苏轼关于王弗的诗文中，可以隐约地感到，王弗很有可能是死于忧郁症。

王弗死后被苏轼亲手埋葬与家乡四川眉山，并亲手为王弗写下了墓志铭，明确的称妻子为贤内助，包括他的父亲苏洵，也称赞儿媳妇非常出色。据传因王弗生前最喜雪松，苏轼还特意亲手在四川眉山王弗坟墓前后，种下了三万棵雪松。虽然苏轼一生做过很多农活，但是种树大概也是最多的了。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

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

其后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

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

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

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

苏轼亡妻王氏

二，《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创作背景

公元1065年王弗身死后，1066年苏轼之父苏洵也亡故，此后苏轼常年处于悲痛的情绪之中。且苏洵病逝之后，苏轼和弟弟苏辙扶柩还乡，守孝三年之后还朝，却发现朝野之中旧雨凋零，苏轼眼中所见，早已不是他二十岁时所见的“平和世界”

这时正是王安石变法之时，也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熙宁变法。在王安石变法期间，苏轼和他的许多师生好友，包括对他极为赏识，可以说有知遇之恩的欧阳修都极为反对新法，因此和王安石政见不合，被刻意打压。在此期间，苏轼甚至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病。这自然是更让王安石愤怒，于是便让御史谢景在宋神宗面前陈说苏轼的过失。

妻子、父亲早已亡故，心中的沉痛，精神上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苏轼心情本就十分抑郁。再加上朝堂上的失利和被刻意打压，心灰意冷的苏轼只得被迫自请离京任职，被授为杭州通判。公元1075年（熙宁八年），苏轼再遭贬谪，来到密州（山东诸城）任知州，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梦见亡故爱妻王氏，巧好距离王弗亡故的时间正满十年，一时间悲从心来，哀痛欲绝，便提笔写下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首被传诵千古的悼亡词，此时诗人四十岁，题目上“乙卯”，指的就是这一年，题“记梦”，是梦后记事，内容是“梦亡妻” 。

苏轼

三《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艺术形象和成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这首词之所以被后世人一直所传颂称赞，自然不是因为它背后有多少让人感慨不已的爱情故事和创作背景，关键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本身就实在是好：不仅是梦境现实虚实结合，更是意境连贯，真切至极，可谓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上阙写词人对亡妻深沉的思念，写实；下阙记述梦境，抒写了词人对亡妻难忘的深情，写虚。

先看开头三句，排空而下，真情直语，感人至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直接点出夫妻死别的时间--十年，恩爱夫妻，撒手永诀，时间倏忽，不觉之间，已然是十年之久。一个“不”字，初看自相矛盾，仔细领会，却是将思念表达的更加淋漓尽致——说不思量，即是思量。因为这种深沉的思念，既是一种有意识的每时每刻的思念，也是一种难以中断的无意识的思念，可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李清照《一剪梅》）所以是“不思量，自难忘”。

苏轼“不思量，自难忘”

紧接着“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爱妻华年早逝，感慨万千，远隔千里，无处可以话凄凉，话说得极为沉痛。抹煞了生死界线的痴语、情语，极大程度上表达了作者孤独寂寞、凄凉无助而又急于向人诉说的情感，格外感人。接着，“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三个长短句，又把现实与梦幻混同了起来，把死别后的个人种种忧愤，包括在容颜的苍老，形体的衰败之中，这时他才四十岁，已经“鬓如霜”了。明明她辞别人世已经十年，却要“纵使相逢”，这是一种绝望的、不可能的假设，感情是深沉、悲痛，而又无奈的，表现了作者对爱侣的深切怀念，也把个人的变化做了形象的描绘，使这首词的意义更加深了一层。

下片的头五句，才入了题开始“记梦”。“夜来幽梦忽还乡 ”写自己在梦中忽然回到了时常怀念的故乡，在那个两人曾共度甜蜜岁月的地方相聚、重逢。“小轩窗，正梳妆。”那小室，亲切而又熟悉，她情态容貌，依稀当年，正在梳妆打扮。这犹如结婚未久的少妇，形象很美，带出苏轼当年的闺房之乐。作者以这样一个常见而难忘的场景表达了爱侣在自己心目中的永恒的印象。夫妻相见，没有出现久别重逢、卿卿我我的亲昵，而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这正是东坡笔力奇崛之处，妙绝千古。“此时无声胜有声”，无声之胜，全在于此。别后种种从何说起，只有任凭泪水倾落。一个梦，把过去拉了回来，但当年的美好情景，并不存在。这是把现实的感受溶入了梦中，使这个梦也令人感到无限凄凉。

苏轼“小轩窗，正梳妆”

结尾三句，又从梦境落回到现实上来。“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料想长眠地下的爱侣，在年年伤逝的这个日子，为了眷恋人世、难舍亲人，而柔肠寸断。推己至人，作者设想此时亡妻一个人在凄冷幽独的“明月”之夜的心境，可谓用心良苦。在这里作者设想死者的痛苦，以寓自己的悼念之情。东坡此词最后这三句，意深，痛巨，余音袅袅，让人回味无穷。特别是“明月夜，短松冈”二句，凄清幽独，黯然魂销。这番痴情苦心实可感天动地。

“明月夜，短松冈。”取之唐代开元年间，幽州衙将张某之妻孔氏死后，一日忽从冢中出，题诗赠张曰：“欲知肠断处，明月照松岗”。（《本事诗·征异第五》）苏轼化用其意，他多想自己的妻子也能够这样，像梦中一样突然出现来见自己，再遥想亡妻在清冷的月光下“千里孤坟”的凄凉处境。此典用得贴切，不着痕迹。再者说这里的“短松冈”是苏轼亲手为亡妻种下的三万棵雪松，自然更是感伤，更是断肠。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四：情深意切，更超越前人，开悼亡之作先河

在中国文学史上，从《诗经》开始，其实就已经出现了“悼亡诗”。

《诗经—唐风——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而在《诗经》之后悼亡诗出现一直到北宋的苏轼这期间，写悼亡诗的人有很多。其实最出名的就是西晋的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和中唐元稹的《遣悲怀三首》。

《遣悲怀三首》唐代·元稹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以及到晚唐的李商隐也曾有悼亡诗之作。但是用词写悼亡之情，苏轼是首创独一份。并且苏轼的这首悼亡之作与前人相比，却另具艺术特色。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首词是“记梦”所写，而且明确写了做梦的日子。所以说他是在梦中真实的见到了亡妻王弗，情景更真，起点更高，自然不是前人所做可以相比。但虽说是“记梦”，却不完全是“记梦”，其实只有下片五句是记梦境，其他都是写真情，抒胸臆。

该词比之前人所做，有过而无不及，上阙记实，下阙记梦，通过“记梦”之名梦见妻子，更加表现了深情的思念，和难忘的过去。虚实结合，更衬托出了对亡妻的思念，加深全词的悲伤基调。

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中点评此词道：

此首为公悼亡之作。真情郁勃，句句沉痛，而音响凄厉

王方俊也曾在《唐宋词赏析》说道：

此词通篇采用白描手法，娓娓诉说自己的心情和梦境，抒发自己对亡妻的深情。情真意切，全不见雕琢痕迹；语言朴素，寓意却十分深刻。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以现实入梦境，以梦境想现实，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使情更真，意更深。全诗真切无比，让人读来如坠入其景其情之中，肝肠寸断，可谓是开悼亡诗词之先河。前不见古人可作，后不见来者可为，该词当之无愧称得上是千古第一悼词。

参考资料：

百度百科

古诗文网

《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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