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头山

校园的背后即平头山,仿佛学校后身的围墙一般。因其地势本来就较高,加之七十年代城里的建筑基本还都是平房,故站在平头山头四下望去,视野非常开阔,天气晴朗时,南边可以隐约看见长江对面东至的田野平畴,西、北两面则是老的渔村与新建的石化产区,那里的输油的管道、运送化肥的栈桥、热电的大烟囱等,均历历在目,天朗气时也能看见遥远的大龙山脉的剪影;东面则是繁华的城区,最显眼的是耸立于江边的振风塔。难怪在民国四年(公元1915年)的《怀宁县志》里,便可见这样的赞叹:“…士大夫从公来游,俯瞰长江,一泻千里,闾阎两岸,樯舳迷津,皖中风景俱若勇跃奋迅而出也。”遥想当年的“大观远眺”的胜景,该是名不虚传的。

曾经的大观亭

【立新街小学后面的平头山侧,即为望华楼的旧址所在。平头山虽小,却前临长江,背靠大龙山,视野十分开阔。立于山头,东南西北可尽情眺望,参差十万人家便一一都在眼前。读小学时,这就是我们的百草园啊,尽管那时亭子早已经荡然无存。此为侵华时期由日本人留下的大观亭旧照。照片的右下角可见有一河塘,但在我上学时,该塘早已不存在了,但在稍远处,还有一个古芦塘,竹器社的后身,就紧挨着这个古芦塘,远处运来的竹子,就浸在这塘里。制作竹器,先必须将竹子泡好,这样剖出的篾片,才能足够的柔软,否则是无法编制的。当年类似的河塘,曾经是有很多的,在城外城边,零零星星地四处散布着,其水脉都是与长江暗通着的。可惜,后来随着人口渐繁,这些河塘基本上都被填掉了。】

鲁迅在去三味书屋启蒙之前,所幸尚有一段在百草园里度过的、宝贵的童年。我们的童年,如今回忆起来也尚堪称宝贵,那大半是因为在校园的后头有一座小小的平头山的缘故,那就是我们儿时的百草园。

平头山的山脚下,散落着很多这样的民居、小院。

那时我就喜欢在午饭后便早早地来到学校,在平头山的边缘处,有一棵熟悉的歪脖子老树,骑坐在其横伸出去的“Y”形的枝干上,或有清风拂面,或有阳光透过高处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到脸上、身上,可比躺在家里的床上午休惬意得多。迷朦中,听树叶沙沙响着,小鸟唧唧叫上两声,还有偶尔从江上传来悠长的汽笛,也不知那轮船是归航、还是出航,也或者只是因了航程里那彼此千年才能一逢的交会?总之,寂静的午后,那些时有时无的声音,实在令人遐思、引人入梦。

偶尔,看一架飞机从空中慢慢地掠过之后,不知何以会令人莫名的恍惚、神往以至于发呆。等长大后读到这样的句子时,我才恍然大悟:“孩子看着飞机消失在天际,他会想到的神秘的远方;而游子,则会想起遥远的故乡……”

童年是不怕做梦的,即便是在熟叉上睡着了,只要听见上课的铃声一响,再匆匆地伴着那急促的铃声往自己教室一路飞跑地赶来,也总还是来得及的,毕竟,相较而言,老师从他的办公室一步一摇地晃到教室,总不免还是比我们要慢上一些的。

从平顶山山顶远望长江,就像吴冠中先生水墨的意境

七十年代的孩子们,在家里的学习、娱乐条件还是很差的,就连基本的课外读物都很缺乏,记得直到粉碎“四人帮”,由宋庆龄题写刊名的《儿童时代》,可我都还是没有条件可以订阅的,每次只能从邮局报刊门市部的柜台里欣赏一下它的封面了事,真是非常地精彩、诱人。

父亲有一个要好的同事P阿姨,她夫妻两人只有一个女儿,因此家境稍好,她家是常年为孩子订阅了《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的。记得有一个暑假,父亲怕我因无书可读而无聊,便卖了个面子,一下子向她借来了二三十本《少年文艺》,可把我乐坏了!仅仅凭那些杂志的封面、封底以及文中的插图、题花,就已经让我深深迷醉了。

要说那时的文艺期刊,着实办得认真,哪怕是孩子们的读物呢,也都办得一丝不苟,无论是文章还是美术作品,很多都是出自大家手笔,直令人爱不释手。那个暑假,在我记忆中可能是最愉快的一个夏天了。后来我在班里总是当语文课代表,我想可能与那个暑假里借来的几十本少儿文艺杂志多少存在着一些关联。

那时学校对学生的学习要求也不像现在这般高,上学读书,对孩子们压力并不大,因此,他们对上学倒不怎么反感,因为寒、暑假虽好,可那时孩子们的假期的生活难免有些单调、枯燥,哪里能像现在的孩子们似的,在家里都有手机、有电脑,比在学校玩得还不亦乐乎。因此,那时的孩子们放假还没几天呢,可能就觉得这长假有些无聊了。因此,只要寒、暑假的新鲜劲一过,孩子们大多期盼着早一天开学,这从新学期抱到时学生们写在脸上的兴奋与喜悦就可以感受得到。热火朝天的校园生活,还是非常诱人的。

在立新街小学,新春开学报到之后,大家首先得去学校后面的平头山疯玩上一场。经历了整整一个人迹罕至的冬天之后,这山上的野草虽已干枯,但高度仍能没及膝盖,在那乱蓬蓬的野草丛中打游击,模仿潘冬子活捉胡汉三,真是非常地刺激、过瘾!玩累了,总有聪明而有经验的同学,来报到时就已经悄悄从家里偷好了几根咸鱼干或是红薯啥的塞在书包里了,此时拿出来,大家拔些干枯的野菜,一起动手,不一会就将为数不多的咸鱼干与红薯大致烤熟了,大家分而食之,那份滋味,可真是能叫你记忆终生的。

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得其之所以那么难忘,倒也可能不仅仅是由于它真的是如何之味美,更主要的,恐怕还是因为那机会之难得。须知,在山头烤鱼是要冒点风险的,大晴天还好一点,如是阴天,山下的老师或领导,是很容易发现山头上所冒起的青烟的。烧烤小咸鱼或红薯的味美,一多半可能源于是偷吃的缘故。文人雅士们不是从来就喜欢“雪夜闭门读禁书”的么?没想到小孩子竟也会有着类似的雅兴。

学校那时从附近的生产队请来一位校工老Z,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光头,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的。在生产队里应该是个壮劳力的,不知因为何种原因,来到我们学校充当起一名杂工,平时是不回家的,他主要的职责包括:负责打铃、给办公室烧、送开水,顺带看看校门,期中、期末考试前,帮着教务主任印印考卷,不定期地通知其队上及时派人来清理学校的公厕,好替自己的生产队积肥,我想这是老赵驻校的主要目的。除此之外,老Z别无它事,连地都不用他来扫的,因为那时的学校,特别强调学生劳动观念的培养,故教室及操场的公共卫生,都是分别通过学生们每日的小扫除及每周的大扫除来轻松解决的。不像现在,哪所学校不专请保洁工来做卫生?据说日本的中小学甚至幼儿园,都还保持着我们六七十年代的传统,这令我有些疑惑:我们到底是进步了呢、还是退步了?

老Z清闲寂寞得难耐,便从家里带了点种子来,自己在山上种点丝瓜、冬瓜、土豆、小白菜、豇豆、四季豆、韭菜啥的,平时一个人做饭吃,这些菜远远吃不完的,于是,老赵就拿它送对自己有过帮助的老师,好歹也是份人情吧。老赵可不中萝卜、红薯啥的,因为一旦种上这些,基本上都会被学生们早早地刨去偷吃光了,轮不到老赵自己亲自来消受。

老Z的劳动成果,我们能享受到的,大概只有干枯的丝瓜藤。秋季开学以后,老Z菜圃里的丝瓜早已没有了,只剩满架的枯藤在那里寂寞得舞着秋风。课间无聊,高年级的男孩子们会剪下一段丝瓜藤来,当作香烟吸上两口,令不敢吸烟的低年级的孩子看了,眼睛里充满了敬畏的神情。其实他们不懂,这些大孩子就是为了收获这种崇拜,才假装丝毫不怕被烟呛着、且十分潇洒、享受的样子,貌似吃河豚一般地抽着丝瓜藤烟的。

那时秋日的下午可真难熬啊,放学又早,放学之后的忘情的游戏,更使一个个孩子很快就饥肠辘辘了。这时若有几颗糖吃该有多美呀!可那时各人的家里又哪里会有糖果呢?有一位同学的父亲是位中医,情急之下,有一次他竟将父亲的甘草偷了一些出来,抽过丝瓜藤的香烟之后,再甩开腮班子大嚼特嚼着粗糙的甘草,出着不着边际的牛皮,还真有一点西部牛仔似的粗犷,他们就是抽着万宝路、嚼着口香糖在西部撒野的。

现在的中小学校园,都已是千篇一律的教学楼,千篇一律的塑胶操场,哪里还有一点野趣呢?单调得令人望而生厌罢了。而我们儿时的学校,虽然条件简陋,但充满着天然地的生机与趣味,也非常令人怀念。记得在一个初夏的午后,表哥带姐姐和我去他就读的五中玩,学生都放学走了,校园里静悄悄的,露天的乒乓球场,铺满了飘落的槐花,归来真有暗香盈袖的感觉。

五中也有几个小山头的,与立新街小学一样,在五中的山头上的一些教室里,有些孩子也能看得见自己家的炊烟。

实在是怀念炊烟,怀念有着炊烟的童年啊!可是,挥一挥衣袖,我不见炊烟,已经是多少年?

小葫芦因为狭长些,在与大葫芦相邻处,挖了一个跳远池,以借助小葫芦的狭长通道助跑,另外就是有时由体育老师带着我们,在这里进行25米的往返接力跑,除此之此外,这里就是任由孩子们撒野的天地了,老师们平时无事是难得来此的。

小葫芦的东面,有一个三四米高的悬崖,旁边有小路可以绕下去。悬崖的坡度很大,又无灌木、杂草可资攀附,阴雨天更是地滑,很难徒手爬上爬下,但这对于男生却极富挑战性,即使是课间休息的十分钟,都有人呼朋引伴地来此一试身手,无疑,获胜的总是那些体育尖子。但更搞笑的是那些爬到中间不上不下的同学,眼看上课铃就要响了,再不容半点犹豫,于是几乎连滚带爬地滑下来,可谓狼狈至极,令人捧腹大笑,坐到了教室里,还忍不住时不时打量一番,看他身上的泥巴到底干净了没有?

为了防止山头的垮塌与水土的流失。平头山的几面峭壁,当年都是用大大小小的石块围衬了一圈的,只是天长日久,这石砌的围衬已经不再完整了,断断续续的,比如小葫芦东面,我们在课间喜欢用来攀爬的那个三四米高的陡坡,就是因为那里的石头围砌早已塌毁而形成的。但在校工老赵的小菜圃旁,还有一段较为完整的石墙,在那些石块的缝隙里,长满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或者它们的干枝的枝蔓,极具沧桑感,就像吴冠中的彩墨《老墙》。

吴冠中《老墙》

读中学的孩子们,往往对鲁迅的文章头疼不已,但我却非常喜欢鲁迅文章的味道,比如,记叙额鲁迅“在野外看过很好的好戏”经历的《社戏》,就让我想起儿时和姐姐及小伙伴们一起,坐在江堤上,观看石化施工队308在其打桩船上放映《难忘的战斗》的经历;读到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我总是心神向往不已,这不就是我们平头山上的荒院吗: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鲁迅的一枝笔太神奇了,他这也“不必说”,那。也“不必说”,可他老人家其实什么都说完了,以至于今天我想对我们的荒园略微加以描述的时候,竟有些无从措其手而只能也“不必说”了,姑且照抄吧。

油蛉、蟋蟀、蜈蚣及斑蝥之外,当年最令我们心仪的竟是蜗牛,因为利用它,男孩子们可以便捷地玩起一种类似斗鸡、斗蛐蛐的游戏。课间十分钟,男孩子们便拥在石墙前,在石缝里快速地搜寻蜗牛,手里有了十几个之后,便与别的同学的蜗牛对拼:将彼此蜗牛硬壳的尖部相互对准,然后双方同时用力一顶,被顶破的自然被淘汰,随手扔掉时,心里不免有战败的羞涩与不甘,于是继续埋头苦寻,以求能够报仇雪耻;胜利者则留下,继续寻人拼斗。上课铃声一响,大家的手在草上搓一搓,便又去读书写字了。这样无需不多日,总有几位同学手里的蜗牛是最硬坚壳,大家视为蜗牛王,主人似乎也因此而有着一份王者的荣耀,而且在同学中当然是倍受艳羡的。

废弃的大理石、花岗石围砌的老墙

【现在城里的学校,还会有这样的石墙么?那上面即是我们的乐园,墙底则是校工老Z的菜园。如今想重修大观亭仍遥遥无期,政府便在石墙上镶嵌了一块地方文物保护的石牌。园已荒废,当年曾经在这里种菜耕耘过的老Z,恐怕也墓木早拱了,我们也行将老去。对着江流无语的,还是这寂寞着的残垣断壁……】

一所校园,如能有幸拥有一座自己的“百草园”,她的学生将会是非常幸运的。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更真切地贴近大自然,深些地感受到四级的更迭、时光的流逝,生命的枯与荣,挣扎与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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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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