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奏疏谏君招祸入狱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位阁老受弘治皇帝临终托孤后全心全意,准备拼尽几十年积累的政治智慧,辅助幼主做明君行仁政,造福天下苍生。但是一年多来的经历告诉他们,自己这个内阁实际上成了空阁,三位位尊望重的阁老成了摆设。经自己的手转呈上去的百官奏章,多少有一点刺耳的忠言——比如劝圣上花钱省着点,劝圣上不要太放纵内官们——毫无例外地都石沉大海了。阁老们百思千虑的一些治国大政小策,不是被宫里束之高阁,就是被驳回。圣上有什么政令,往往自行其是,直接下达“中旨”,干脆绕过内阁,直接指令六部和大小院寺。大事小事,上情下达,只通过各地派驻太监这个渠道输送。内阁成了传达室,三阁老成了名副其实的接传文件的老大爷。阁老们不愿无功受禄,之前已提出过一次辞职,当时,辞呈递上去,石沉大海。

这次九卿出头、内阁做后盾的向圣上请愿诛杀八虎行动彻底失败后,刘瑾做了司礼监提督太监。司礼监是内阁和皇帝之间传输文件的中转站。三位阁老过去做圣上的傀儡,忍气吞声,现在要他们做刘瑾的傀儡,这事三阁老连想也耻于去想了。当天傍晚,三阁老抗争的失意被心中辞职返乡的决意取代了,像过去内阁行文一样,谢迁参谋,刘健口述,李东阳执笔,三人合写了一份辞职奏章。

这次正德皇帝雷厉风行,上午接奏,下午批准。历朝历代官场上盛行的三次请辞、三次挽留的虚文缛节,被正德废除了。不过最终李东阳被挽留在了内阁。刘瑾要拿李东阳做招牌,他还把焦芳安插到内阁做次辅。

太祖皇帝开国时在宫里竖一块铁牌,铭文“内官不得干政,违者杀无赦”。到了成祖皇帝时,他重用三宝太监,为后代子孙皇帝开了个头。正德皇帝的太爷爷重用太监王振,正德的爷爷重用太监汪直,正德父亲有段时间重用太监李广,这几位太监都当过司礼监提督太监,他们可以替偷懒贪玩的皇帝代笔,批准或者批驳内阁附奏在文武百官奏章上建议性的“票拟”。相对于内阁,司礼监提督太监被称为内相。刘瑾这位内相,因为正德皇帝的年少贪玩,几乎拥有了相当于半个皇帝的权力。

刚刚得势的八虎要反攻倒算,要顺者昌逆者亡,要立威。丘聚指挥东厂的大小特务四出活动,谷大用指挥西厂的大小探子,扒窗户听墙根,各处刺探文武百官的隐私。东厂因为位于东安门而得名,西厂因为位于西城灰厂而得名,西厂过去被关闭,现在被正德恢复了。在东西两厂之上,刘瑾成立了一个自己直接指挥的内行厂,监控东西两厂。十月十四刘健和谢迁辞职后,各衙门门口都被派驻了锦衣卫校尉。

一时间,三厂扰京师,八虎闹天下,锦衣卫震慑百官。北京城里,黑云压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文武百官,大户人家,人人自危。

梦阳被贬 哭笑送别

随着刘健和谢迁两位阁老辞官,户部尚书韩文被罢了官。韩文被罚了一千石粮食,还要求他负责送到大同边境作军粮。户部被整顿,李梦阳被投入监狱,李梦阳出狱后被贬谪到老家陕西省布政司做书吏。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几位诗友赶到京师西门外给李梦阳送行。大家聚在一座凉亭下,凉亭名叫“阳关”。淡淡的冬阳,凛冽的北风,阵阵寒意袭击着人们。来的诗友有王阳明、王九思、康海、边贡、何景明。石桌上摆着几碟点心和几杯水酒。

几位诗友都久久沉默着。王九思年纪最长,他首先打破沉默,故作轻松地说道:“献吉,各位,来,先饮一杯酒暖暖身子。”王九思缓缓地端起一杯酒,将之凑到唇边,但他没有喝。他没有心思喝酒。其他人连酒杯也没有端。李梦阳扫视一圈,落寞沉寂的眼神中燃起了愤怒,他提起精神,坐直身子,端起酒杯,道:“来来来,各位诗友,天冷更应该喝酒,外面冷我们心里不能冷。”李梦阳说着,一饮而尽,然后逼让道,“喝了喝了!他们逼我们效忠这帮……”李梦阳闭嘴四下看了看,接着说道,“逼我们效忠这帮阉货,呸!老子是读书人,老子心中有个‘仁’字,老子只效忠一个‘义’字。”

康海默然地喝下一杯酒,说:“献吉兄,为了你这个义字,兄弟我可是爬过狗洞呀。”原来李梦阳入狱后,为了救李梦阳出狱,作为刘瑾的老乡,康海甚至放下读书人的身段,登门求刘瑾释放李梦阳。康海说:“刘瑾这老小子倒是怪看重乡情,听说我到,慌着出来迎接,连鞋都穿倒了。还说……”

大家注视着康海,康海停了停,漠然的脸上生出一股愤怒,愤怒着扭脸吐了一口痰,说道:“谁稀罕他的狗官,咱大小是朝廷的命官,是个干净官。”

何景明带着点玩笑的意思说道:“德涵兄,你这状元才子哪一天坐上八虎的八抬大轿,那可是入阁拜相……”何景明一言及此,目光触及康海的眼睛,那眼中的冷意,像千年的寒冰,他讪讪住了嘴。

康海继续说:“献吉兄,这次算你福大造化大。刘瑾不知道九卿上奏的奏章是你写的。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得了你。”

李梦阳双手抱拳,冲着康海一拜,满眼感激,却没有一句话。

王阳明淡淡笑了,笑意淡得像此际天上的太阳,毫无暖意,他说道:“献吉,古人说西出阳关无故人,才劝君更尽一杯酒。圣朝做官讲究回避,这次你倒因祸得福,可以回家乡了,家乡的水土更养人,家乡美酒更醉人。你也落得离开是非地,不做是非人。”王明阳说完,自顾自地饮了一杯酒。

李梦阳沉重地说:“是呀,眼不见心不烦,以后我清静了!只是你们各位……”李梦阳说到此顿住了。

何景明仍想活跃气氛,戏谑道:“眼下,我们更安全了,天天上班,衙门门口有锦衣卫站岗放哨。”

边贡气呼呼地说:“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更安全了。锦衣卫校尉堵门坐班,要求各位给事中和御史早签到、晚汇报,不得私自出衙门。亏他们想得出来,就是让言官们没时间写奏章,写了奏章,大家也递不上去啊。这等于封了各位言官的嘴呀。”

王九思说道:“前些时候,言官们纷纷上奏,矛头对准八虎擅权;现下,言官的矛头转向了抗议罢退阁老。这下,堵了言官的门,封了言官的口。没人吵了,天下太平了。”

王阳明仍是淡淡笑着说:“怕是封了言官的口也捂不住纸里的火。”

王九思接口道:“都察院中丞张介轩先生,工部大司空杨贞庵先生又在牵头联署,还要斥退八虎。听说李阁老躲着不见,不知道能不能联署起来。”

中丞是都御史的雅称,张敷华号介轩。大司空是工部尚书的雅称,杨守随号贞庵。

何景明不再试图开玩笑活跃气氛了,他正色道:“防堵民口,能防得住吗?这边按下葫芦,那边又起了瓢。听说南京那边六科给事中和御史联合起来了,连上奏章。先前是指斥八虎欺蒙圣上,这次是讽谏挽留两位阁老。团结起来力量大。”何景明对自己最后这句话心里没底,说得声音很低很轻。

康海一直郁闷、漠然,这时少气无力地接口道:“言官们的嘴硬得过锦衣卫的枪吗?硬得过东厂西厂那些人的黑心肠吗?硬得过诏狱吗?硬得过圣……”康海咽下后半截话,停顿一下,满脸忧戚,语调低沉地继续说道,“尚宝卿崔璇,湖广按察副使姚祥,工部郎中张玮,给事中吉时、吕翀、刘茝,一个个都因为弹劾八虎,被捕入狱了。估计南京几十位科道官也……”康海后面的话不知道是声音太小,还是他没再说,大家谁也没有听见。几个人陷入了一种沉重的沉默中。

边贡正在嚼一块点心,嚼完才发觉大家都沉默着,气氛很凝重,于是,他含混地说:“不会吧!罚不责众。南京科道编制人额本来就不多,像给事中,六科才七个人,都逮进去,还不关门吗?南京御史,满打满算,三四十人。不能都关门吧?”边贡问完,并没有人应他,大家仍保持着沉默。边贡望望李梦阳,再看看何景明,最后望了望康海。

何景明和边贡对视了一下,说道:“德涵兄,你是刘瑾老乡,你刚才说,刘瑾为了欢迎你,慌得连鞋都穿倒了,可见你在他心目中何等重要。以我之见,你不妨上门劝说一番。这动不动把人关到诏狱里去,这能是……那可是鬼门关呀!献吉兄两次入狱,两次不少一根毫毛地出来,这只是个例外,第一次赶上先帝仁慈,为了应付张皇后娘娘,这第二次,幸亏有德涵兄与刘瑾的老乡关系。现在形势比过去紧,三个厂大小特务乱窜。诏狱不像过去那么好出来了。对了,还有敬夫,你也是……”

康海恶狠狠地盯着何景明,眼里都是寒光。王九思听这话扯上了自己,他瞪了一眼何景明,呵斥道:“住嘴,仲默。与虎可以谋皮吗?”

康海忍不住了,咆哮道:“仲默,开玩笑不讲个场合!人心黑了,能听人劝吗?刘瑾什么用心呀?你知道小人得志是怎样的吗?你知道他会怎么打算吗?你知道太监怎么对付女人吗?不正常的人,要的就是虐待!虐待!虐待!懂吗?”康海话说得有些歇斯底里,他在宣泄,宣泄心里的压抑,宣泄为了救李梦阳而不得不低声下气去求一个无耻下贱、猥琐丑陋的太监的郁结。这件事令他一世英名被污啊!康海说完话,满脸通红,说完,他扭头向后咳出了嗓子眼里的浓痰。

何景明一脸尴尬,欲辩无词,发窘地向后撤着身子,好像担心康海突然失控,会给自己来上一拳。王阳明理解康海的苦闷,听完康海的宣泄,劝慰何景明道:“仲默,德涵心里难受,不是冲你来的。”王阳明说着,望了一眼李梦阳,说道:“献吉,你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次几位兄弟为你送行,我们号称诗友,诗人送诗人,怎可无诗?”王阳明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页诗稿。

李梦阳双掌相对,搓上几次,搓热双手,然后双掌捂脸,上下来回干洗几次,甩了甩头,一下子变得红光满面,他激情洋溢地说:“伯安说得对。惭愧!我号称空同子,还是修行功夫不够。罢了!忧愁不往心里去,今天只说喝酒和诗歌。这算是我们今年诗友会的最后一次聚会。我想着,大家都不会空手而来。”李梦阳爽朗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可不是贪图你们的吃喝礼物。多了路上我也嫌累赘。我说的是诗歌。今天就以送别为题,天黑才最需要光明,送行需要的是欢笑,不是流泪,不是离愁别恨。今天,谁的诗最欢快最阳光,谁就是今天的诗魁!伯安,就先亮出你的好诗吧。以后,虽缺了我李梦阳,也希望我们的诗友会别散场。我们让伯安做诗友会的召集人如何?诗人,越是压抑就越需要喷发,越是苦闷就越需要欢歌。”李梦阳见大家都赞许地点了点头,就望着何景明,说道,“仲默,别忧伤,我们虽然地距千里,我们还可以写信争吵,我保证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我一定心平气和,你就是骂我我也不再生气。”李梦阳说着,眼中涌出了泪水。

何景明眼圈红了,伸出手,与李梦阳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两个人不再说话。

王阳明也激动起来,提议道:“我们歌诗吧。大家看看谁的诗更朗朗上口。今天我们为献吉送行,就像献吉说的,送行要用欢笑,用欢歌,不能用流泪。”

李梦阳和何景明各自擦把脸,努力着挤出笑的模样。李梦阳说:“伯安说得对,我要笑着上路,我也想看着大家笑着送我。”

几位中年朋友,在京师西门外,在阳关亭下,尽情地,扯着喉咙,歌着诗,脸上笑着,眼里流着泪。

义字当前 舍生取义

送别李梦阳,王阳明心情沉痛。王阳明与李梦阳相熟,都知道两个人性格的差别,王阳明认为李梦阳是个才子,容易冲动,言语尖刻,容易惹祸上身,作为好朋友,王阳明也多次诤劝过他。看看,这不,眼下的事,他年纪轻轻,已经两次进出监狱了。这次,十几年积累的官职一捋到底,五品郎中出溜到书吏。王阳明为他感到惋惜。可是反过来想,面对邪恶,人人都当缩头乌龟的话,那不是更放纵了邪恶的气焰,好人不更难过吗?李梦阳挺身而出,自己受苦受难,还不是为了一个义字。仁义道德不能只天天挂在嘴上,更应该落实在行动上。从这方面看,李梦阳虽冲动,疾恶如仇、有豪侠性格,虽然他吃了亏,但能唤醒一部分麻木的人,能提醒和震慑邪恶者,也够了。这恐怕也是他吸引人的原因。

这世道真邪性!短短一年时间,自己所在的兵部武选司,要办理认证的从五品副千户以上的武官竟然达到一万多人,全是圣上直接下达的指令,四品指挥佥事中竟然出现了三岁娃娃,还不止十个八个。自己能怎样?心里生气,该办还得办。圣命难违!刚从送别会上知道,自己的同年,都是弘治十二年中进士的吕翀和刘茝,两位给事中,一个在刑科,一个在户科,二位倒不辱使命,多次进谏,劝圣上远小人、亲贤臣、少贪玩、省花钱。给事中的任务就是提醒和规劝圣上,可惜忠言逆耳少人听,不听倒也算了,竟然,竟然二人各挨了三十杖,被削职为民了。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到头来又做回了平头百姓。可惜!可是,辛辛苦苦考出来做官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锦衣玉食光宗耀祖吗?如果是的话,这两位同年,得过且过,闷着头领银子当官算了,何必自讨苦吃。读书干什么?学仁义!当官干什么?行仁义!这是学道、行道。吕翀和刘茝两位同年,正是这样做的,不愧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们不愧是合格的监察官员。可是,有时候,比如眼下,心怀仁义,主张正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蹲监狱,意味着屁股上挨棍子,意味着削职为民。仁义难为呀!仁义意味着约束,意味着吃亏。就比如八虎这几个小人吧,他们现在耀武扬威,是占了很大的便宜。现在他们可以多吃多占,可以想收拾谁就收拾谁,可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历史上这样的小人多了去了,他们善终了吗?三五年,最多十年,他们无不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而生前吃了大亏的于谦这样的人,一心仁义,一身正气,个个流芳百世。

王阳明心中不再疑惑了,还考虑啥?几十年来自己孜孜追求的不就是学圣贤做圣贤吗?自己不就是要做仁人志士吗?李梦阳面对恶势力敢于挺身而出,不计后果,不计荣辱,敢于斗争,就不愧仁人志士的称号。还有吕翀和刘茝,虽然因为进谏,惹来圣怒,被削职为民,也不愧仁人志士的追求和称谓。吃了亏,但心里安生。

从这一年多的《邸报》看,给事中和御史们大多都没闲着,一份份奏章,不是要求斥退刁滑太监,就是规劝圣上多学习,别玩物丧志。这些言官多是弘治六年、九年和十二年的进士,是和自己一样的中年人,都年富力强。既是余姚老乡又是进士同年的牧相,在南京兵科当给事中,也连续上奏劝谏,他也挨了廷杖。上奏进谏是好事,为什么会挨杖打呢?是圣上听不得忠言,还是言官们出言不慎?是不是上奏也和打仗一样,不能冒失硬攻?是不是需要策略?是不是要像孟子劝各国的大小国君那样,说寓言,打比喻,绕着弯子,顾全国君面子,且能让其接受建议?回想自己第一篇奏章,就是那篇《陈言边务疏》,开头就指责“国事坏就坏在大臣们”……王阳明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做的莽撞事,自嘲地笑了。

李梦阳总嘲笑我王阳明四平八稳、性格温暾,这对也不对,我王阳明是稳中取胜,是稳扎稳打。义字当前时,我照样勇往直前,但是前提是要先保护好自己。先保护好自己?这个也很难说呀!到底是保护自己为主,还是仁义为重?要不要舍生取义?要不要杀身成仁?

王阳明一路思索着这些,从京师西门回到了值房。坐在值房,他仍没有个确定的答案,是明哲保身呢还是舍生取义。

十二月初六,不知道是刘瑾的监旨,还是正德的圣旨,但是是以圣旨的名义下达的,要逮捕南京联署劝谏奏疏的科道官员,包括给事中陆昆、戴铣及御史薄彦徽、葛浩、贡安甫、王蕃、史良佐、李熙、任诺、姚学礼、张鸣凤、蒋钦、曹闵、黄昭道、王弘、萧乾等三十人。这其中,史良佐、黄昭道、王弘是王阳明的同年进士。这些人要么是南京的给事中,要么是御史,职责就是谏言,他们十月份以前曾联署奏章劝圣上提防赵高一样的太监迷惑圣主,十月份以后,再次上奏,劝圣上留用顾命阁老。这些,没有一句是刘瑾喜欢听的。祸从口出,因谏得罪,三十位言官要用囚笼从南京千里迢迢押解到北京接受杖打。

因为有刑部和兵部的当官经历,王阳明知道长途押送的风险,有一次,从南直隶押送二百名被判充军的罪犯到山西边境,最后活着到地方的只剩五十人。仗打三十棍、四十棍、六十棍,都有可能要人命,长途囚车押送也要人命。三十条人命,里头既有同年又有熟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末路吗?自己不是言官,平常上奏,就事言事提提建议,固然应该,但是谏劝圣上好像是职业言官们的事。自己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管好自己手头兵部武选司的事,没有谁会指责自己失职。轻易劝谏,有风险。这不,就是眼下的事儿,出差在外的御史王良臣,上奏谏阻圣上不要逮捕南京科道官员,结果是被打三十棍子,直接削职为民。

根据过去的经验,尊长发怒,旁人劝一劝,也就化解了怒气。就比如唐太宗和魏征。可是京师的给事中和御史衙门都被锦衣卫封堵了大门。这次南京给事中和御史几乎被连窝端,谁来劝解正在气头上的圣上呢?

得有人劝!不能就这样看着同僚受难,不能任由正义遭受磨难凌辱。怎么做到既能维护正义又可以明哲保身呢?就像路过池塘,见有人溺水呼喊救命,见死不救?那是没有人性!不会洑水,冒失地捞人,弄不好就是同归于尽,虽然有人性,但也可能变成鬼。这就要求自己弄清目的,讲究手段。目的是救人。不能把奏章写得让人难以接受;更不能像李梦阳那样,写得尖刻犀利,刺疼人眼。写谏文,不能写成檄文,圣上不是敌人,没有必要痛快淋漓地刺疼他;写谏文,不是参加诗文比赛,圣上不是评委,没必要挥洒文采,掩盖了主题;写谏文,得学学孟子老先生劝梁惠王。劝人要有智慧,得言语平和,迂回曲折,起码让人能够心平气和地看下去。

王阳明松弛下来了,他拿定主意,上疏救人,义不容辞,奏疏写作,力求平和。好吧,就这样写,就这样干!事不宜迟,早一刻递上去,早一刻劝动圣上,就可能免除三十人的磨难。

王阳明静静地坐在书案前,平心静气,遣词造句,腹稿已成,铺纸蘸墨,一气呵成:

“古人说过,圣上仁慈包容,臣下正直敢言,这是相辅相成的。戴铣这些人之所以敢于说话,正说明了这些人相信圣上有着仁慈和包容的胸怀。说的有用,圣上自然会从善如流;说的没用,也许圣上能包容包涵,如此,可以广开言路。如今,您竟然下令,千里迢迢,押送南京三十位言官来京。南京北京,地隔千里,此际又是数九隆冬,天寒地冻,差役稍事虐待,一众言官会凶多吉少。圣上的本意,不过是稍稍惩罚他们一下,让他们以后再进言时,考虑得更周密些,绝对不是让他们因言害命。可是老百姓没有知识智慧,胡乱猜疑,怕误会了圣上的一片好心。这正是微臣所担心的。如果真造成这样的误会,以后国家大事再有疑难,怕是没有人敢轻易出头说话了。圣上到时,若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也就难了。圣上圣明圣裁,如果这样的话,怕皇上心里也会不舒服。所以,微臣恳请圣上,收回前面的圣旨。在圣上您,这表现出的是公正无私的智慧之心和垂怜臣民的仁爱之心,以及知过改过的勇猛之心。因为这件事,圣上智仁勇的美德一定会传扬天下。这样的话,岂不万民颂扬,天下和谐,其乐融融!这一定是圣上您乐意看到的美好局面!”

文字致祸 阳明入狱

正德皇帝看到的奏章是刘瑾过滤后的二手资料。

刘瑾的家成了内相府。刘瑾识字少,跟前却不乏追腥逐臭、识文断字、读书不明理、进士出身的投机钻营者。七十三岁的焦芳,天顺八年(1464)进士,此人不学无术,喜欢打小报告,因为巴结上刘瑾,成了从一品的内阁次辅。五十一岁的张彩,弘治三年(1490)进士,此人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文笔不错,能说会道,得焦芳推荐,被刘瑾延揽为文旦,一年之间,张彩连跳七级,从六品兵部主事直升二品吏部尚书。刘宇,成化八年(1472)进士,在边境贪污了大笔兵饷,他一次孝敬刘瑾一万两银子,开了圣朝贿赂大手笔的先河,这个被弘治皇帝评为小人的小人,被刘瑾重用为兵部尚书。四十一岁的王云凤,五短身材,瘦削体态,成化二十年进士,职务是国子监祭酒,是刘瑾的吹鼓手。三十岁的石文义,刘瑾老乡,是军人家庭出身的国子监生,举人身份,被王云凤推荐给刘瑾,出任锦衣卫都指挥使。石文义从从九品的举人老爷直升到正三品的都指挥使,如今身穿亮黄蟒袍,享受正二品待遇,职责是:外保护正德,内保护刘瑾。

这是刘瑾阉党核心。焦芳字孟阳,张彩字尚质,刘宇字至大,王云凤字应韶。

十二月的冬夜,阉党核心聚集在刘瑾家中,议论国事。屋里生着暖融融的炭火,三品大员石文义亲自在门外巡逻站岗。

刘瑾首先开腔道:“自从撵走刘健和谢迁后,天下……”刘瑾说着话,伸出一个巴掌,比画着,把巴掌紧紧握成拳头,好像天下在他手心里一样,“天下局势就算控制住了。李东阳……”刘瑾举在空中的拳头里伸出一个小指头,“胆子小,像老鼠一样,也就是躲在屋子里写写诗,发发牢骚,用不着怕他。内阁有孟阳照看着……”刘瑾目光转向焦芳。焦芳点点头,咧开瘦瘪的嘴唇,讨好地笑着,笑得瘦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排,白山羊胡子一抖一抖,身子向刘瑾方向靠拢,上身前倾,说话习惯性地左右瞄两眼,好像担心有人偷听,说话声音细小,相当鬼祟,焦芳笑着小声说道:“刘公公只管放心,内阁有门下给您看门,也替您看住李东阳。”焦芳说完,再次讨好地笑了笑。

听张彩说吏部平安无事,刘瑾目光有些冷淡地看向刘宇,从桌上扔给刘宇一份奏疏,说道:“看看吧,你兵部的一个主事,要救南京那些乱臣奸党。”

焦芳、张彩和王云凤一一看了这份奏章。焦芳讨好地笑着说:“刘公公这釜底抽薪的办法真是高明,京师科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言官,被锦衣卫看着,不再兴风作浪了。南京竟然抱团和刘公公唱对台戏,不整治那还得了!”

张彩接着话头说道:“整治了南京这三十个喜欢多嘴多舌的愣头青,绝对能压制住歪风邪气了。”

刘宇已经看完奏章,他对刘瑾大咧咧地说道:“刘千岁,是我管教无方,这是那个叫王守仁的小官。您看他这胆子,奏章里面没有一个字敢提刘千岁您。只是些温汤寡水。回头我好好训斥他几句。”

刘瑾不满地看了刘宇一眼,转头问王云凤:“应韶,这份奏章,你有啥想法?”

王云凤眉飞色舞地说:“下官可不敢小看这份奏章,俗话说,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刘宇对他这话不满意,他这不是把责任往兵部推吗?于是刘宇打断王云凤说:“王大司成,不要捏着芝麻当西瓜,一个读书人,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有什么可怕的。”

大司成是对国子监祭酒的雅称。

刘瑾瞪了一眼刘宇,鼓励道:“应韶,说下去。”

王云凤得意地说:“学生虽然……”王云凤本想说自己不学无术,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虽然和这个王守仁接触不多,但是知道监生中流传着他的不少诗文。李梦阳、何景明,他们这帮号称才子的,有个诗友会,经常在一起,你唱我和,同流合污。这王守仁是诗友会的核心人物;另外,最近一年来,京师学界,有一帮子读书人,聚在一起,讲什么身心圣学,这个王守仁,也是核心人物。这个人,会写诗,会作文,很多人以能得到他的诗文为幸。有些人出书续家谱,也邀请他作序。他几乎是个青年领袖。所以说……”王云凤瞄一眼刘宇,对着刘瑾,一本正经地说:“以学生看来,这份奏章不是不疼不痒,里面隐藏着火药味。”刘瑾点了点头,眼神示意王云凤继续说下去。王云凤继续说道:“我们老千岁手握江山。”王云凤看了看刘瑾,再看了看张彩,见张彩眼神里有些鄙夷,于是不再眉飞色舞,他正色道:“老千岁替圣上手握江山,需要人才……”王云凤也学着刘瑾的样子,举起一只巴掌,再捏成拳头,“人马齐,权力结构才更稳固,老千岁也才能在位子上坐得更稳当。”刘瑾听得笑眯眯的,边听边点头。王云凤继续说道:“抓住了王守仁这样的核心人物,学生以为,就抓住了一大片读书人,和一大片与王守仁有着一样追求的人。”这些话听得焦芳烦躁。

张彩喜欢干练,讨厌王云凤的不着边际,于是他再次提醒道:“应韶,有事说事,直接说事。”

刘瑾赞同了张彩的话。

王云凤不再长篇大论,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是不是先关起来,让他知道厉害。然后,学生代表,代表老千岁,或者代表文化界、读书界、学术界,去看望他,去说服他,让他为老千岁效劳。”

王云凤说完,眼巴巴地看着刘瑾,像一只哈巴狗表演完了把戏,在等待主人的奖赏。刘瑾只是将右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敲着左手掌,并不吭声。王云凤看着刘瑾敲扇子,以为他不太满意,心里有些凉,脸上有些失落。刘宇知道刘瑾的习惯,扇子敲左掌,就等于鼓掌,于是他赶紧鼓掌。

刘宇鼓完掌,建议道:“既然是个有影响的人物,能为刘千岁效劳,万事大吉。一旦不能,就……”刘宇说着,观察着刘瑾的表情,见刘瑾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这才说道,“不为刘千岁所用的话,干脆……”刘宇以掌做刀,向下狠狠一砸。

几双眼睛都望向刘瑾。刘瑾总结道:“最近,各位辛苦了,京师基本平静,没有人能翻起风浪了。南京这三十个恶徒,打压下去,就雨过天晴。眼下,马上逮捕写这份奏章的,叫什么名字?”刘宇赶紧说“王守仁”,刘瑾继续说道:“应韶今天出了个好主意,这步棋走活的话,会收到很好的效果。说客就由应韶去做。”刘瑾说着扫视了大家一遍,继续说道:“应韶,动动心思,争取成功。”

刘宇接话:“万一不成功呢?”刘瑾不满地瞪了一眼刘宇,指了指门外一直巡逻的石文义,说道:“那就锦衣卫、东厂西厂出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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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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