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发射营当兵蹲连

今年3月，我被安排到火箭军某旅发射一营当兵蹲连。这是我自2013年3月从指导员岗位离开后的再一次“回炉”，新的导弹装备、新的军营环境、新的官兵风貌，一切都让我目不暇接。然而，在铁打的营盘里，也有些东西是熟悉的、不变的，比如蓬勃的朝气和昂扬的士气，还有那质朴的笑和清澈的眼神。

我的连长我的连

必须坦白，来这当兵我是走了一点“后门”的。

连长陈晓辉是全军“四有”优秀军官、火箭军十大“砺剑尖兵”，也是去年底的第十届砺剑尖兵颁奖典礼筹备中我的采访对象。

1991年出生的他，是所有尖兵里年龄最小的那个，事迹却很过得硬。他当排长时两次参加军种比武，两次摘得奖牌。

3年前，新部队组建，他第一个报了名去了作训科，参与完成重大演训任务，当年便荣立二等功。正在参谋位置上干得风生水起、备受器重的时候，他又主动申请到了连队。

这是一支由几个单位的人员抽组而成的队伍，刚刚“拼装”起来如同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陈晓辉和大家一起摸石头过河，趟出了十多个该型号“首次”，走出了历史性的每一步，成为了全旅响当当的排头。

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他的身上，既没有少年得志的轻狂，也没有左右逢源的世故。对于那些荣誉，他保持着足够的清醒甚至警惕。此番下连当兵，他深知我还兼顾着挖掘采访的目的，却很少主动跟我“坦白”点什么。每每问及连队，他也极少提及自己，更多的是在讲那帮兵们有多么可爱，那款装备有多么能打，那些横亘在连队发展前面的问题该怎么解决。

教导员朱一波说：“晓辉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他是以拓荒者的姿态去带这支队伍、去练这个型号。”一班班长颜飞说：“我们连长是一个特别细、特别严的人，你在他那里只有一次‘冒泡’的机会。”一开始，我觉得这个老兵的话多少有些修饰的成分，但到了连队，我才真正见识到他的严厉。

第一次我跟他们出早操，连队值班员、下士李志杰因为队列训练组织经验不足遭到了严厉批评，随后在操课中，因为训练场地的电线布设和部分战友携行物品摆放不够规整，陈晓辉又给了他一顿训。小李很委屈，我站在队伍后面，看到他的眼眶都是红的。

第二天，在隐蔽伪装训练中，急于证明自己的李志杰不小心被伪装网绊倒，他忍着剧痛坚持到训练结束，这才被匆匆送医，所幸查过之后并无大碍。小李告诉我，作为一名发控号手，之前自己只管学好专业就行了，但连长今年让他当班长兼负起管理的职责，他现在压力很大，“晚上都睡不着，闭眼都想的是连长会怎么训我。”

“怕连长吗？”

李志杰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他是想栽培我，其实我更怕的是让他失望。”

在一连，战士们还有一怕是连长的军用手机，谁晚上睡觉拖鞋没有摆放整齐，谁的军容风纪不够严整，谁负责的卫生区有垃圾残留，都会享受“照相”一次的待遇，并且成为点名内容。

二班班长王中微是一个四年兵，过去因为大大咧咧的性格，他的名字成为连长讲评工作问题时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一开始他很抵触，但时间长了身上的“毛刺”被逐渐打磨干净。

去年休假回家后，家里人惊喜地看到了他的变化，说他变得勤快、周到、有条理。“在那一刻，我才算明白连长的用心。”当我问起对连长的印象，小王说：“怕他，但是知道跟着他走准没错。”

一连的严和细，在这个旅是出了名的。大到导弹操作规程、警戒防卫预案，小到队列行进摆臂高度、鞋带打结方法，都有规可循、有据可依。陈晓辉专门制定了《连队日常行为管理规范》，而且带头落实。“要求他们做的，我必须先做到。”甚至日常体能训练，陈晓辉也不允许自己比别人少跑一圈、少拉一个单杠。战士王晨晓说：“去年全旅7次比武，我们连4次第一，全基地三防考核，我们轻松拿下冠军。跟着这样的连长上战场，准赢！”

谁是最可爱的人

一连三班的木合塔尔体格精壮，轮廓很深，一副典型的中亚人面孔，尽管个头不高，站在队伍里还是让我一眼就逮到了。指导员刘鑫告诉我：这家伙是二次入伍，还是个“网红”。

木合塔尔﹒热孜克1998年出生于新疆喀什，2017年考上西安警官职业学院。大二的时候，怀揣着从戎梦想的木合塔尔从学校入伍，在西部战区第77集团军驻甘孜某旅合成营当兵，成为了一个轮式步战车的驾驶员。作为他们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木合塔尔为了完成学业，两年后选择了退伍。重回警校的他对部队依旧怀念，一套迷彩服洗得发白了还总是穿在身上。

2021年7月，暑假在家的木合塔尔在电视里看到，河南省遭遇极端强降雨，郑州等市日降雨量突破有气象记录以来历史峰值。洪灾一触即发，百姓生命危在旦夕，木合塔尔看了以后坐不住了，跟几个在西安的同学一合计，大家偷偷约定去郑州抗洪。

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忽悠二老说学校临时通知暑假训练，然后坐上第二天最早从喀什去郑州的航班，这一去就是十五天。水患无情，所到之处全是疮痍，为了帮助更多的灾民，木合塔尔和几个同学凑了2万多块钱买了一条冲锋舟，哪里灾情严重他们就冲向哪里。后来，他们的事迹被发布到视频网站，引起了家乡人民的关注，市里县里的领导敲锣打鼓登门慰问，老母亲才知道他是去志愿抗洪去了。看着儿子泡在水里推着冲锋舟转运受灾群众的视频，身为党员的妈妈流下了心疼又欣慰的泪水。

“你会水吗？”在特装车库里，我问木合塔尔。

他腼腆一笑：“会一点吧。”

“洪水那么凶猛， 你就不担心会有危险？”

木合塔尔告诉我，他知道这次去了可能回不来，所以从喀什离家的时候他特意跟家人拍了一张全家福，“我想万一怎么样了嘛，也能给他们留个念想嘛。”说这番话的时候，木合塔尔正在整理车上的伪装网，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在我耳畔久久回响。

2021年9月，即将毕业的木合塔尔收到了家乡泽普县公安局的聘书——工资5000，事业编，离家近。与此同时，火箭军秋季征兵的海报也贴到了校园，“执大国长剑，守万家和平”的标语让他心潮澎湃。纠结再三，他选择了二次入伍，军营回炉。

当问及为什么这么选，他说：“第一嘛，感觉自己兵没当够，工作嘛，以后还可以再找，当兵要是过了24岁嘛，就再也没机会了。第二嘛，是因为对火箭军特别向往，我希望能有一天嘛，能成为一名导弹号手，能亲手打出一枚弹。” 他的普通话依旧生硬，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眼神也十分坚定。我突然想起了魏巍的那篇著名的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

长久以来，身处都市，远离一线，见惯了盘算个人进退得失的多，思考家国天下使命的少，我曾对新时代的军营是否能保留这份“可爱”打了问号，而当我走进军营，看到那一张张稚嫩的、晒黑的、长痘的面庞，我确信，那份“可爱”从来没有丢失，它一直在。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十五年前，我和同学从“火大”毕业，像种子一样被撒在大江南北的各个导弹部队。其中的大多数再也不复相见，有的却在工作生活中屡有交集，无论如何，同窗加战友的情谊让每一次重逢都充满欢乐。上一次见到王林旭还是几年前，彼时我陪工作组去南方某旅调研，工作间隙见到了分配在该旅的几个军校同学，他们当中有的当科长，有的当营长，还有的当了工程师，唯有这家伙选了一条“窄路”，他报名参加某新型号武器试训队。几年过去了，种子已经生根发芽长成了小树苗，小王也成了老王，干上了发射营长。

这次见到他是夜里，我到了旅里安顿好之后，听说王营长正带着队伍在外面搞野外生存训练。驱车来到市郊一片荒地，此时月朗星稀，伪装网覆盖下的宿营地几乎辨认不出。正要走近，从隐蔽掩体里窜出一个兵来问我口令，把我吓了一大跳。没多久，王林旭跑步过来，还煞有介事冲我敬了个礼，我则给他当胸一拳表示还礼。嬉笑过后，我认真看了看他，全身荷枪实弹、披挂整齐，显得很是精干。“这是装备车、这是指挥车、这是警戒防卫车、这是给养车……”一个营出动，竟然浩浩荡荡开出来数十辆车，让我很是惊叹。“你现在家底很厚啊，”我开玩笑道。

“这有啥，还有些没拉出来呢。”他忍不住得瑟，带着我到了各个宿营点，有的是班用帐篷里支起的折叠床，有的是货车厢板里加长的长凳，有的是防潮垫加睡袋，简陋却实用。

“你睡哪？”我问道。

“这！”他笑着打开一台猛士吉普的后舱。我钻进去瞅了一眼，大概一米七的长度，得亏他个子不高，刚好能塞进去，要是换了高个子就不好办了。老王介绍道，他们一年当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是住在固定营区之外的地方，这一切对他来说早是习以为常了。他告诉我，为了提高导弹部队的生存概率，野外宿营、部署转换是他们的必修课，今晚还得练一动。话刚说完，阵地转换的指令就到了。他顾不上跟我聊天，吹响了口哨。一时间，车辆发动机轰鸣，伪装网像被子一样被迅速掀开，帐篷撤收，营具装载，掩体填埋……战士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十分钟不到，车队已经卷着尘土驶向更浓的夜色。四野寂静，荒地依旧是荒地，一切像不曾发生。

丢掉幻想准备打仗

在X旅，让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新式营房，也不是先进装备，是像某种气味一般弥漫在全旅的备战打仗氛围。

在营区最醒目的位置，“丢掉幻想 准备打仗”八个红色大字赫然在目；营房楼道里张贴的，是对手新型武器和重要目标的详细介绍；在值班分队的宿舍里，装具背囊整齐有序，反应速度令人咂舌。

指导员刘鑫告诉我，在军队，人人都是战斗员，能文能武才能打胜仗。在操场上，我遇到了刚休假回来的二连长高留伟，他几乎是放下行李就扛起了迷彩背囊和步枪，给自己来了一个五公里武装越野。

听教导员朱一波说，二连是卯着劲要跟一连比，哪怕是饭前一支歌，也总要比一比谁的嗓门大。二连三班中士张科是个个子小小的四川兵，长着一张娃娃脸，却已经是两次执行发射任务的老号手了，他说：当兵8年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历一次实战，哪怕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

对打仗的忧思、对胜利的渴望，总是氤氲在这座小小的营盘里。为了战斗力的提升，营长张国栋曾在任务现场因为专业问题跟将军叫板，让大家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后面却受到了首长的表扬；连长陈晓辉把亲手培养的骨干拱手“送”给基础相对薄弱的兄弟连，自己顶住压力培养新号手，带出了嗷嗷叫的队伍；战士孙圣杰北大毕业投笔从戎，拜只有高中学历的老兵颜飞为师学专业……

住连后的有一天深夜，警报声毫无征兆响起，广播里发出了急促的“预先号令”。我起床穿衣戴帽，赶上了队伍的尾巴。夜幕掩护下，庞大的导弹发射车编队从库里开出，微光驾驶奔向预定阵地。铁流滚滚，挟雷裹电，我坐在大厢板里，在柴油燃烧的味道中，胸中激荡着一股豪壮之气，假如这就是一场战争，我们该怎么面对？旁边的一个兵淡淡一笑：假如战争来临，这条命交给祖国就是了。

作者：丰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