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艰不哲?哲学可以帮我们应对苦难

麻省理工学院哲学教授基兰·塞蒂亚和他的新书《生活艰难:哲学帮我们找到出路》。 (资料图/图)

受疫情影响,过去几年,很多人目睹了亲朋好友的离世,更密集、更直接地面对平时觉得颇为遥远的生老病死问题。在痛苦面前,人类应如何应对,不同学科都有自己的探索,心理学会告诉你如何面对伤痛,文学会教你探究人性,那么哲学家如何?麻省理工学院哲学教授基兰·塞蒂亚(Kieran Setiya)写了一本书《生活艰难:哲学帮我们找到出路》(Life is hard: How philosophy can help us find our way,2022),从哲学的角度,试图破解生活中的痛苦问题。

大多数人解决痛苦的路径,都不会停靠在哲学这一站,而是直奔财务自由的中转站。解决身体痛苦的方式通常包括现代医学,解决灵魂痛苦的方式通常包括信仰。佛教认为人生痛苦来自欲望,灭掉欲望,痛苦则随之消失或减少。犹太教和基督教则认为,人神关系的割裂是一切痛苦之源。解决痛苦的方式,是重建和神的关系。朱光潜先生指出,由于宗教信仰提供了答案,没有了无休无止的纠结,美学意义上的悲剧就无法存在。当然,对于我们个人来说,缺少了这种悲剧,倒是可喜可贺的事。

塞蒂亚是无神论者,面临同样的人生苦难问题,包括自己长年的病痛。他靠山吃山,通过哲学来找答案。由于他教哲学,常有人问他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开玩笑说他有个程式化的答案:“这意义我们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搞清楚了,但是我们约定保密,否则饭碗不保。如果我告诉了你,就不能留你活口。”在科幻小说《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中,生命的意义是一个数字:42。显然这也是无厘头的数字,是对人生荒诞的一个荒诞的回复。人类对于意义的探索是一辈子的。这种探索有时需要超脱当下的处境。希望马斯克早点把载人飞船的成本降下来,让我们每个人都升空一把,回看我们小小的蓝色星球,抛开对于各种困惑的纠结。眼下还没这船票,看看此书中作者分析古往今来这些痛苦议题,就算是退而求其次吧。

在这本书里,作者写了七个章节,内容包括病痛、孤独、伤痛、失败、不公、荒谬、希望。除了希望之外,别的章节都是描述我们人生的一大挣扎。这些挣扎我们都会遭遇,它们是人类共有的困境,不同的,是出现的时机和惨烈的程度。

此书也让我的三观受到冲击。我总为自己能扛孤独沾沾自喜。这本书对孤独则是否定的。如歌里唱的那样,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长期孤独,会影响身心健康。在中国,只要一出门,人和人接触的机会很多,这个问题还不是太严重。但是人口老龄化之后,行动不便的老人遇到的孤独问题应该更多。而在美国,孤独几乎是默认的存在。郊区别墅的普及,进一步恶化了孤独的现象:人一回到家,一按遥控器,车子直接开进车库,根本不会和邻居见面。住一个地方七八年,可能连邻居是谁都不知道。要想见到人,连小孩子玩耍,都要预约,叫play date。但人是群居动物,萨特的存在主义里,他人即地狱,似乎避开他人是一种求索。而对法国诗人和小说家维克多·雨果来说,“整个地狱都包含在一个词中:孤独。”托马斯·默顿 (Thomas Merton)是20世纪写过独居生活的特拉普派修道士,他认为这种生活是“危险的”。“孤独职业的本质恰恰是近乎无限的考验与痛苦。”连修道士和哲学家都为孤独的问题抓狂,可见这个问题严重到了什么地步。怪不得英国还为此成立了一个孤独事务部。

书中还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章节,说的是亲朋好友离世后的伤痛。疗伤也不全是针对已经故去的人。有亲戚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人,或是离婚后的人,情绪上的反应和亲人去世大同小异。在美国,伤痛咨询(grief counseling)是心理咨询的一个很大分支。在医学和护理中,grief counseling也同样是重要的服务领域。伤痛是复杂的现象,疗伤也一样。疗伤过程不一定很长久,有时候一两个月之后,“他人忽已歌”了。各人的仪式感也不同。作者说他在某个亲人去世的纪念日,会去看他喜欢看的球赛,甚至用他的生日日期作为号码买彩票。疗伤过程中,伤口会重新打开。伤痛的治愈没有终点。

人们应对悲伤的方式不同,有社会科学家要人去把悲伤说出来。另外也有人说,老这么叙述,也可能成为“祥林嫂”,他人可能感到厌烦,甚至让人觉得这是过度自我中心。另外,不是所有的诉说都有效果,对有些人来说,这种被迫的倾诉反而引起心理创伤。总的来说,伤痛的愈合,是一个个体化的过程,有一些大体的阶段,如否定、愤怒、商讨、抑郁、接受。但实际上,这些情绪的历程,并不是按部就班地走,而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绪前赴后继,相互重叠而交错。

西方人总把去世带来的悲痛,作为一种病理现象来应对。可悲伤不是错误,哲学也不需去否定它。有一种超然的心态更好。斯多葛派的哲学家爱比克泰德让人以异常冷静的方式对待人和物,例如一个你喜欢的瓶子,你要从它最不重要的属性开始描述它,例如说它是自己喜欢的瓶子之一而已,这样如果瓶子碎掉,也不至于忧伤。他要人对亲友也这样,例如对爱人,只是说这是我所亲吻的人。这样他们死去的时候,你就不会在悲痛中不可自拔。斯多葛主义要人把控自己的情感,不为其驾驭。

书中旁征博引,描述了来自不同哲学派别对悲伤的看法,一些观点让人耳目一新。例如,作者分析了亲人死后,一个人恢复正常生活,会面临偶尔出现的内疚。可惜书中对中国人的死亡观的描述略嫌狭隘,只记述了烧纸钱祭品,模仿帝王以人或物陪葬的层面,忽略了中国哲学中对死亡一些达观的视角:在中国,老人高龄去世,被视作一种功德圆满的“白喜事”。

论述失败的章节,说到了一些过程性的失败,也说了“终局式失败”。过程性的失败,别名是学习。所以现在创业者常说“早点失败,经常失败”(fail early, fail often), 关键是不断“试水”,看业务的边界在哪里,自己的能耐在哪里。中学生参加体育课外活动,就是一种“过程性的失败”。我看自己儿子打网球,印象就特别深刻:他赢过球,但是输得更多。输球带来的挫折,对他确实是心理磨练。但是只要不是一辈子打网球,这些失败都是过程性失败,甚至有助于他在一些关键性事件(如考大学)上,有所造就。失败也是好的故事。说出来嘛,娱乐一下他人,有什么不好?我就常跟人说自己驾照考了三次才考到。数学曾经考过17分。别人嘲笑也无妨。这一切都和当下的自我身份感无关。

无论怎样,嘲笑失败是很不人道的事:你不能把一个人的一生,归结为在一件事情上的失败,除非这个人在这件事上孤注一掷。需要小心的是,这种“过程”和“结局”的视角,容易把生活简化为一套平滑的叙事。针对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总结也不该那么平整。否则的话,也挺无聊的。例如作者说他的一生要是总结的话,就是读书,拿学位,找到工作,然后评上终身教职,然后教书、发文章、出书,接着再教书,再发文章,再写书,循环往复。“只是事务的堆砌,当下则是感觉空虚。怪不得我出现了中年危机。”

还好,他用写一本书治好了自己的中年危机和空虚感,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在文学上,我们今天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是一部经典,但作家在创作的时候并不知道书的走向,写一段是一段。主人公梅诗金公爵就是一个“失败”的“白痴”,可又是寄托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类厚望的基督式人物,彰显出人类超脱的可能。无论从人物还是作品本身来看,这都是大败中的大成。有一些事是有始有终的(telic),我们的目的是到达终点,比如回家。可是有的事永远就是过程并无结局(atelic),例如听音乐,看小说,跟朋友聊天。它们本来没有终局,又遑论成败?更多时候,一件事既有结局也没有结局,例如写书、译书,其过程和结果一样重要: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可能最“高光”的时刻,并不是发现新大陆,而是说服希望打道回府的水手继续前进之时。如果我们对于过程(process)和成果(project)都有所看重,我们对成败的论断也会截然不同。这或许是哲学对于人生的一个重要改造:让我们换了眼光看世事。

在关于正义的这一章,作者分析了哲学对正义感的影响。社会正义牵涉到利己与利他的纠结,也关系到结构性失衡造成的不公。正义有理智层面对于社会结构的了解,但在情感层面,也有我们担当的决心和担当不足带来的耻感与痛感。有识之士这方面的情怀波澜壮阔,迫切投身到社会变革之中。而对普通人来说,我们有限的力量,如何在匡扶正义上起到些许作用?作者的建议是找到自己感兴趣的社会议题,行动起来,例如作者对于气候变化最为热心,希望给下一代留一个更好的环境。他就加入了麻省理工的“石油免用”组织。书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作者在麻省理工所经历的这些抗议和行动。我们也可以加入自己热衷的慈善组织,例如动物权利保护等。既然力量绵薄,资源匮乏,就更要把钢用在刀刃上。

作者认为,“惊奇和忧虑,焦虑和敬畏”将我们带往哲学,但是哲学究竟把我们往哪里带?艺术、纯科学、理论哲学都具有“存在主义的价值”。可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活动,包括讲个笑话、业余的绘画、游泳、帆船、做木工活、煮饭、和亲朋好友玩游戏……这不只是我们“充电”的手段,好让我们更好地回去工作。它们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本身。哲学不是物质生产的一段盲肠,可有可无。它改造我们的生活。它就是我们的生活。

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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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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