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时刻丨洪加祥：每一只中国花瓶都渴望爱情

邓泽林/摄

每只中国花瓶都渴望爱情（组诗）

萧何月下追韩信

追了二千二百年，追在一只青花罐上

萧何追得跌跌撞撞，青花衣角撕破

不是树枝割的，是王再三的悔懊

一遍遍催促撕心裂肺出来的

韩信不巧在元青花罐上冲线

月盈路晕散，终能辨，被追上

秦时月，摩豋时比现在奶白

求贤若渴，骑月追韩信

萧哥一往情深，堪比天大

信自为知己者死，历史局限洞开

夺国猛将终归王，不归那些看故事

当代浅鄙瓜众，有瓜吃便行，好瓜

坏瓜全吃光。萧何眼里，韩信是瓜

瓜还挺大；王眼里萧何是瓜

嘴巴还有点甜；历史睁眼看王

不也就是一只瓜，时酸时咸

就是不甚甜

当代人只是无法尝

青花与人物往往翻云覆雨

一次次阳谋夹阴谋

有时正大光明，有时毫无底线

像是王说了算，或以天说了算

终不得而知。刘邦令萧何马蹄深邃

追韩信，信挥手打碎秦时月

汉时光才闪现，是福是祸

项羽出局，死前说了不算

韩信后来也死了，说了更不算

萧何战战兢兢活着，说了岂能算

有史证明，其实那王说了也不算

拥兵自重的韩，一生谨慎的萧

与号称要活五百年的王

随一场大戏结束，主角配角消失

波澜壮阔，潮水般的观众纷纷离场

到后来，台上台下一个也不留

仅剩下，元人描绘的青花故事

尽管大罐残破，历史难以弥补

却活在博物馆里，怯生生仍做着

拉邦结伙打天下的南柯黄粱

鸿门宴

鸿门宴上，两把青铜裸带血

好生锋利，藏于大块吃肉

大碗喝酒的情景表演深处

引看客入戏，浑然不觉生死

一把，欲舞向刘邦

一把，要挥向项羽

剑锋所指的陶制秦天空

戳了青花盘两只大窟窿

争霸滔天雨，血流不止

项庄起剑，意在沛公

锋芒虽毕露，拿捏则有度

离刘邦一步之遥

仅一次小试身手

项伯大步起，请罪是虚

拔剑是真

既然阴谋剑起，阳谋挡剑又何妨

史上最具杀气一幕，喝高的酒局

弱者谋高一筹

好个杀人宴，刘邦死里逃生

历史，从此反转

强者最终乌江自刎，留在一只明嘉靖

官窑青花盘上，笑项羽还是悲历史

一千九百年的惊心动魄

岁月无可知，明嘉靖皇帝这件玩物

雅拙奢华，何时惆怅到浙江乡村

一处破败老宅石阶下当饲猫盘

青花斑驳，闪着岁月一言不发的光

那天，我去兰溪项俊处才发现

一只花猫围着青花盘

嗅来嗅去，我才确认

它闻到了鸿门宴上

昨晚又呕吐了一宿

阴谋与肮脏的朝代酒话

每一只中国花瓶都渴望爱情

张生翻墙，幽会崔莺莺

墙砖皲裂仍横着，荆棘花枝爬满

翻墙实难，张生性命悬半空

莺莺红娘合力接，头上顶个悬崖

粉身碎骨、头破血流事小

扯瓦动砖声响，惊动东厢事大

毕竟，张生多次翻西厢

再翻一次又何妨

一只脚踩过双云环耳青花瓶

三百年难以启齿

怀春开光的崔莺莺

心焦难免，浑身怀青发紫

每一只中国花瓶都渴望爱情

爬墙者每天在翻山越岭

翻市俗淫秽山，越流言蜚语岭

却无力推倒墙，于大庭广众下

来一次爱的纯粹表白

有多少爱，自由抗争可重来

搜古的康熙很喜悯

乔装上青楼吃花酒，听戏入迷

方知人世间有痴男怨女

西厢里有故事，似民意

尽管不伦不类，画片上了官窑

大清康熙年制，制出满清的荒唐

张生爬墙。不过，花瓶盘口端庄

牵动多少男女心，也增添康熙

一朝花边开放的仪式感

也许，明末清初的思想放解

从地下爬上地面，跃入京城高处

但西厢花瓶多少仍有点恐高

攀上世界高科技产品中国瓷器

第一次让文化有了软实力

画片上的敢爱敢恨，飘洋过海

惊倒了罗密欧与朱丽叶

紧跟着，才演出那场西方大戏

最终的花瓶，传回夜来香的民国

此时，所有对自由、情爱的束缚

那些中国古旧的老墙在坍塌

成了五四大街上的过街老鼠

今天，我观康熙官窑翻墙花瓶

青花工笔生动

意境波澜壮阔

张生翻墙，翻过五千年旧思想

崔莺莺迎接的，不仅是奋勇爬墙的

张生，而是一个为爱而生

超级自由解放的大时代

鬼谷子下山去哪儿了

齐囯的鬼谷子下山

去了遥远的席凡宁根海

随荷兰人范·赫莫特

海外漂泊一百多年

流浪成浮萍，无人管

无人爱，也无人识

阿姆斯特丹大街上

两青年抬着青花大罐

一前一后，到佳士得去鉴定

爷爷的爷爷老古董，多少也值钱

搁家占地，卖了可换啤酒

几扎下肚，也醉个痛快

这世界，常是荒谬而无趣

元青花罐在国内是流浪猫狗

在荷兰依然也是猫狗在流浪

青花上的老子乘一驾奇怪车

车轱辘从元代驰向如今

两位不识货，求更不识货者鉴定

结果是空对空，萝卜白菜当了葱

登记后，一句话差点噎死两人

自尊心，“没你家光碟值钱”

结果，两人丢下了青花大罐

到地下啤酒馆，咬瓶狂喝酒

以解对青花罐多年的艾怨

摩天楼常蹲无比矮小者

一句荒唐话，洪亮如权威

压低地下乒乓作响的酒瓶撞碎声

鬼谷子下山无路，入海无门

只能丢弃人间一个阴暗角落发呆

哭泣着低头思明月，拍胸脯跺脚想回家

殊不知，那时回国也无人识你啊

毕竟七百年风和雨，冲走元踪迹

没了景德镇窑址，活着的都是弃儿

鬼谷子在青花上苦闷思着，想着

恨不能用老拳砸碎那至尊高贵青花

裸一裸带血胎质，也让人看清

生死离别与真相。其实，再无锋利瓷片

能划破隐秘的内心，谁来与我辩论

你无知世界里的灰白胎质

毕竟自元而来，装过蒙元深邃马蹄

和草原野草野花的全部芳香

那天，伦敦总部来了识货的鉴定家

墙角落里，抱起了青花大罐

双手搂定，流泪长叹：唉呀天哪

他仿佛搂着一个古老伤感的中国

和去燕囯搭救孙膑和独孤陈的鬼谷子

久久不肯撒手。好货岂能撒手

此后到伦敦，元青花鬼谷子大罐

终于下山

上了世界报刊的头版头条

几朵青花，白云深处有人家

鬼谷子下一次山，伦敦却收获

多少如饥似渴的瞳眸和惊艳

一个中国来的装米装油

还装过荷兰光碟的青花大罐

这次装了鬼谷子多少谋略与故事

才套取英国富翁2.7亿元的由衷赞美

终于，世界艺术品进入卖中国时代

卖五千年中国故事，有意境，有韵味

更有深远愿景；从光碟价到拍卖天价

人间有多少收与藏，买与卖

爱与被爱能温暖传承

就有多少历史的荒谬、委屈和真相

只是，有的被无知隐藏，无情抛弃

有的则至今万家灯火照耀着

压在床底柜子下仍身世不明

三娘教子

爱短情长，清三代的花瓶

常遇教子的三娘

几株残枯老槐树

一个顽皮的婴戏

半个太阳犹犹豫豫爬山来

花瓶和盖罐上画的，全是昨夜

李渔的兰溪旧故事

三娘惨，丈夫赶考半路殇

树倒猢狲散

大娘二娘改嫁忙

剩个破漏茅屋和一个瘸腿家丁

三娘出门帮人洗衣，养活自己

还养别人家一个婴儿

故事凄惨，却展现中国妇女的死扛

和良知不舍

尽管，结局令人难料，破茅屋

终坐了一品诰命夫人

十年后，丈夫复活功成名就

三娘教子，教的不仅是薛倚

还教远去的大娘二娘

教天下妇女和儿童一大群

教中国现实与未来以精神

因此，故事画在清三代官窑上

飘洋过海，去伦敦巴黎和纽约

教经典的中国人文

引无数藏家，欣然加价举牌

三娘教子，一个教字了得

是一部家春秋人生大戏

朝庭大宣教一个成功折子

古代工匠精描的五彩盖罐

新人婚用的一对粉彩花瓶

子孙满堂后，正堂中间镶嵌

珐琅彩画屏的奢华里

成了世界大拍卖行的艺术珍品

我以为，康熙朝的“三娘教子”最好

仕女开脸，笔意秀美，古风浩荡

神情端庄，气质华兹

膝下婴儿更是活泼，手指脚跃

文化与艺术品位高，迎来了

价格一次次上涨

这是因为经典的中国人文

关注人的命运，铨释了古代中国

一位底层妇女完整的悲欢离合

青花泡醉元执壶

一束缠枝牡丹，披挂执壶上

舒展成草原官宴，随处可见

青花浓郁，铁锈斑晕散

伊朗山挖来的苏麻离青

釉下青花很狂放

泡醉了元人执壶，酒流长柄也长

撑开蕉叶实心的，很典型

明洪武后，蕉叶才开始中空

青花不语，因所有工匠手已沧桑

伸向蓝天白云，所谓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其实画牡丹很辛苦

每天用画养儿育女、家的柴米油盐

还把自己与牡丹一起往大窑送

往炉火里烤，执壶尽管烧烤不死

你在窑门外，望风披靡

叹那些花下痕迹与松柴，焚个干净

牡丹的青与春，荣与辱，生与死

被你镌刻胎釉里，火用那只烈手

很远伸过来，欲火抚摸牡丹

深情如吻自己的爱情

孰料，叶上那只故作冻僵的

金蟋蟀被火刺醒了

昨晚与黑夜摩擦的时间铜钟

告诉我，时不我待快出窑

用华埠船送钱塘，用京城马拉装

飞驰呼伦贝尔，灌装蒙古包

王爷肉肠和大小宴会厅，与河水一样多的

烧酒，与窑烧执壶一般炽烈

把浑身牡丹花的孤独，擦洗干净

以完成对执壶生死相随的一次顿悟

我惊愕，坍缩的时间铜钟里

有一匹元蒙快马撕面而来

无草原的景德镇，拎一把把执壶

摇晃着三清山道贯浸泡的茶水

汩汩流，仿佛自言自语

浸泡执壶一船船，向北而去

欲张嘴与牡丹对上话

你说，牡丹叶因执壶喝酒太多

叶子才饱满成了两圈葫芦

我有点不信，但说元代不是喝酒长大的

可所有元代叶子都有葫芦纹

哪敢不是？上有所好，下必其焉

一把把青花泡醉的元代执壶

整天在草原上东倒西歪，讲江山壮丽

就会不省人事，蕉叶才开始中空

可也是，一把青花缠枝牡丹执壶

见我时七百岁，还用葫芦叶端酒

熏天的烈性酒，草原受得了

江南受不了这种粗犷的坍缩

可我定睛一看，是元青花啊

祈祷中，日思夜想的久别情人

曾消耗过我情爱的大半生

洪加祥，浙江日报首席记者，中国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和国家级文物鉴定专家，全国工商联古玩业商会文物艺术品鉴定中心顾问、北京国博文物鉴定中心鉴定专家，中国计量大学、宁波大学特聘教授，《中华朗诵》杂志社顾问，浙江世贸拍卖公司、上海御承拍卖公司等顾问；1971年开始发表诗歌，曾在《诗刊》《中国文艺家》《星星》等发表两千余首诗，著有《死亡火把》《铜时代很青》《腔调》等37部专著、一千多万字以上；组诗《浙江至上海，仅一只蝴蝶距离》选入《2021中国诗歌年度排行榜》榜首；曾获全国抗洪模范、2008北京奥运会火炬手称号，获得中国新闻奖、中国报告文学奖、中国青年报刊报告文学一等奖、浙江作协报告文学一等奖、广东省报告文学一等奖以及浙江省作协优秀散文作家奖和浙江新时期诗歌奖等计120余次，有多部获奖报告文学拍成电影、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