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绅与地方治理:略论明代士绅对于地方社会的控制

明朝的覆灭,粉碎了士绅的权威。但是,《顺德龙江乡志》指出,当明庄烈帝在崇祯十七年(1644)阴历三月在北京皇宫外的煤山上吊时,顺德龙江乡的人们正在看大戏,大戏一般是在节庆期间才做的。

珠江三角洲距离北京约2,400公里,崇祯皇帝自尽的消息如何传到当地?对当地社会产生了什么影响?历史学家知道得很少。但是,顺德县令周齐曾的传记,能够让我们大概了解当地人是如何面对这消息的。

一、士绅与基层管理

顺德县沙田的地主,与香山县的豪族长期打官司,争夺沙田的拥有权和收租权。

当时,周齐曾新授顺德县令,他在前往顺德县上任途中,听到崇祯皇帝自尽的消息,强忍悲痛,上任之后,站在顺德县沙田地主一边,派遣衙差,捉拿顺德县沙田地主指称的恶霸,把他们扔到海中,让他们溺毙。

香山县地主一方,向上级衙门投诉周齐曾这种非常的司法手段,结果,周齐曾被免官。顺德县百姓为表达抗议,连续几天关闭城门和罢市。

但是,周齐曾还是服从了免官的命令,剃头出家,入山做和尚去了,此后,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对于周齐曾这段非比寻常的经历,我们没有什么异议可言。但是,周齐曾到顺德县上任时,明知崇祯皇帝已经自尽,朝廷已经垮掉,却仍然卷入当地的官司,这很能够显示,即使在明王朝的末日,县官的权威仍然屹立不倒。

北京虽然沦陷,但明朝并没有随之崩溃。在几天之内,南京的明朝高官们就宣布继续效忠明朝,到了阴历五月,他们已经拥立出崇祯皇帝的堂兄弟福王。

不到一年,南京也落入满清手中,残余的明朝官员就撤退到福建去,团结在唐王身边,将之拥立为隆武帝。

被历史学家称为南明的明朝残余政权,为了提高声望,向地方精英派发各种功名。也因此之故,在顺治二年(1645)才16岁、正在读书准备考科举的屈大均,就成了县学的生员。

顺治十四年(1657)刊行的《南海九江乡志》,对于明末清初南海县的情形,记录得相当坦率,根据其记载,南海县在顺治二年(1645)、三年(1646)、五年(1648)都颁发科举功名。

明末清初珠江三角洲动乱之惨烈,是元末以来所未有的。但是,在整个明末清初期间,珠江三角洲的士绅,正如全国许多地区的士绅一样。

一直效忠明朝。士绅对于朝廷忠诚不二,因为士绅对于朝廷的效忠,与士绅对于地方社会的领导的性质本身是结合在一起的。

到了清朝,士绅对于地方社会的领导,已经成为王朝意识形态的重要元素,以至于变成了历史学家对于“传统中国”的概括的根据。

但是,士绅作为一个阶层要站得住脚,则社会本身必须被士绅化。从乡村到宗族的演变,必须被普通的乡民内在化,这样,乡民才能够成为一个大社会的成员。

这样一个由士绅领导的社会,是先创造于意识形态之中,而后变成现实的。在珠江三角洲,这个过程开始于16世纪,但是,即使在那里,也是到了明朝的最后几十年间,士绅才开始自视为地方社会的领导阶层。

二、乡居显宦

在珠江三角洲,高级官员住在家乡,利用自己的关系和特权来维护本地社区,这个现象,不早于16世纪而出现。

直至村庄向官府效忠之前,则面对武装劫掠时、央求官府保护是没多大用处的;直至力役折银之前,以歉收为由、央求官府减税也是没多大用处的。

在佛山,乡居高官为当地事务出力的首个例子,出现于嘉靖二十二年(1553),这年正值饥荒,出身于佛山地区历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的、拥有高等科举功名的冼桂奇,揭出粮食,煮粥赈济灾民。

看到冼桂奇的做法之后,"二十四铺之有恒产者,亦各煮粥以周其邻近”。也是在佛山,在万历四十二年(1614),出现了另一次建立某种防卫联盟的尝试,带头的是拥有高等科举功名的李待问,李氏也是自明初以来就定居佛山的家族。

李待问组建了佛山忠义营,这个捍卫佛山全镇的本地防卫组织,断断续续运作至19 世纪中叶。

此外,地方志还称赞李待问为佛山立的功劳,包括采取行动,豁除了极不受佛山人欢迎的“定弓”税;为佛山编制赋税记录;

以及多年来为佛山的公益事务出力,例如在天启三年(1623)重修广福桥,在崇祯七年(1634)修整佛山通往广州的主要道路,在崇祯十四年(1641)修葺北帝庙的风水墙,翌年(1642)修治文昌书院,等等。

李待问死后不久,顺治二年(1645),他的画像就被安放于文昌书院内。当然,在饥荒时期捐粮赈灾,并不是16世纪才出现的新颖现象。

新颖之处在于,在粮食危机期间,参与管治、并且直接处理危机根源的,是一名退休乡居的高官。嘉靖三十三年(1554),连续几年旱灾造成了粮食暴动,所以才有冼桂奇捐粮之举。

一篇描述新会县当年暴动的牛动的文章,谓新会县令张贴示谕,大书"饿死事小,枭首事大",据说这示谕使部分暴动者安静下来。

但是,水上居民继续暴动,他们也许是暨民,新会县令须提供食物和金钱来赈灾,并动员乡村父老向村民痛陈造反的严重性,还集结起一支为数1,600人的武装,才终于平定乱事。

当冼桂奇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捐粮赈灾时,他也面对着类似的社会动乱。根据描述当时的一篇文章,在此之前,官府调来一小批粮食,打算用作赈灾,但却被几百人包围抢劫。

因此,先桂奇组织赈济时,"遣人分护谷船、米市,以通交易"。早于农民感受到粮价上涨的影响之前,粮食危机已经严重打击了佛山这类贸易市镇。

最初反对与葡萄牙人贸易的意见消失后,时人笔记对于葡萄牙人贸易所带来的利润,是不吝笔墨的。

嘉靖四十四年(1565)访问广州的叶权写道:广城人家大小俱有生意,人柔和,物价平,不但土产如铜锡俱去自外江,制为器,若吴中非倍利不需者,广城人得一二分息成市矣。

以故商贾骤集,兼有夷市,货物堆积,行人肩相击,虽小巷亦喧填,固不减吴阊门、杭清河坊一带也。

两广总兵林富于嘉靖八年(1529)疏请朝廷允许葡萄牙人在广州贸易时,当然很明白外贸会创造财富。

他说:贸易旧例,有司择其良者,如价给之,其次资民买卖。故小民持一钱之货,即得握椒,展转交易,可以自肥。广东旧称富庶,良以此耳。

霍韬的儿子霍与瑕,大概在16世纪六七十年代时指出,葡萄牙人之所以把贸易基地搬到广州,是因为受到倭寇在浙江、福建沿岸的侵扰:

广东隔海不五里,而近乡名游鱼洲,其民专驾多橹船只,接济番货。每番船一到,则通同濠畔街外富商,搬磁器、丝绵、私钱、火药、违禁等物,满载而还,追星趁月,习以为常。

霍与瑕是不赞成葡萄牙人贸易的,他父亲也站在要求驱赶葡萄牙人出广州城的一方。但是,毫无疑问,珠江三角洲的世家们,多少沾到一点沿海贸易带来的新财富。

任何关于16世纪珠江三角洲的描述,都要明白海外贸易为该地区带来财富这一背景,但是,复杂的问题也接踵而至。

市面日趋繁荣,不仅意味着城镇规模扩大,也意味着人们有更多的钱来买他们想吃的食物:米。

王士性这位旅行家,在万历二十五年(1597)刊行其《广志绎》,他注意到广东当时已经从广西进口稻米。

天启四年(1624),发生饥荒,广东布政使汪起凤下令向广西米商颁发路引,好让他们运米到广东时,毋须交过路费。此举立即把米价降了下来。

佛山发展成为稻米贸易中心,部分原因,是拜广西稻米增加进口广东所赐,而米价上涨,也促进了16世纪珠江三角洲的沙田开发。

沿海贸易导致米价上涨的首宗记载,见于龙山乡于万历十九年(1591)建立社仓的行动,有关文章称:“年来,闽商涌价,米粒如珠。"

两年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广州西关的米市发生暴动,以禁止稻米出境为名义的暴动四处蔓延,广东巡按御史巡抚王有功于是下令禁止福建运米船停靠广州。

天启四年(1624),由于谣传广东巡按御史陈宝泰以本身是福建人之故,默许福建商船从广州买米,广州百姓再度示威,他们占据陈宝泰的衙门,从早到晚,直至番禺县令出手干预,始行散去。

不过两年之后,天启六年(1626),“远商”到东莞县买米,156 居然被“民拥众焚其舟”,这年也是荒年,东莞县县城内的富家都报称他们围积的米粮被抢劫。

这些粮食暴动不仅反映出粮食短缺,也反映出:随着贸易增长,城镇人口越来越敢于采取政治行动来维护其利益。

简而言之,周期性的粮食危机,是气候的结果,也同样是商业化及市场的货币化的结果,也是县级政府行政制度演变过程中要面对的问题之一。

但是,粮食危机的影响并非就此而止,粮食危机还影响到广东全省的军饷问题。

而一旦说到广东省的军饷问题,则广东省以外的势力也被牵引进来了,因为北方边防军镇的粮饷事务,一向是皇帝的私人官僚集团————室官——的职务之一。

住在珠江三角洲家乡的明朝高官,很少能够真正专注于地方事务,要处理像给养军队这样复杂的问题,他们就必须选择:要么维护地方利益,要么奉行朝廷堂而皇之设定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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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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