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散文-冬牧场


南下跋涉的头一天上午,我们的驼队和畜群长时间穿行在没完没了的丘陵地带。直到正午时分,我们转过一处高地,视野豁然开阔,眼下一马平川。

大约两个小时后,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长溜铁丝网。从东到西,拦住了一切。而我们继续前进,很久以后走到近前,才看到土路与铁丝网的交叉处有豁口。穿过这豁口,继续深入大地的西南方向。很久很久以后,才看到这铁丝网的另外一面——仍然横亘东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为什么要建造如此巨大的一个工程,圈起如此广阔无物的土地?

对此,居麻的说法是:为了能让戈壁滩变得跟喀纳斯(阿勒泰最著名的五A景区)一样。不准我们的羊再吃草了,只让野马去吃,让黄羊去吃,让草使劲地长。不然的话,内地人来了,就会说:“都说新疆是好地方,其实啥也没有嘛,全是戈壁滩嘛!”——草也没有,野马也没有,也拍不成电视,也照不成相,太难看了,太丢脸了。所以一定要保护起来……

我估计这是基层干部们给动迁的牧民做思想工作时给出的一个不耐烦的解释。

真正的原因大约是近几年推行“退牧还草”政策,防止过度放牧,所以进行圈划,分区轮牧(其实游牧生产本身就是轮牧形式,不停地迁徙,令遭到破坏的植被得到有效恢复。但是,如果牲畜过载,牧场不堪负荷,只好强行休牧,令其喘息)。

我们的邻居一家四口,一对夫妻,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婴儿。男主人就是新什别克。

刚到沙窝子时,我问居麻女主人叫什么,居麻说不知道。又问那个小伙子叫什么,也说不知道。再问他们分别多大年纪,还是不知道。我大为奇怪:“你们不是邻居吗?”

后来才知,今年是两家人开始做邻居的第一年,其实大家都不熟的。

往年,这片数万亩的牧场上只住着居麻一家人。而新什别克家的牧地正好在铁丝网圈住的范围里,被勒令休牧后,虽失去了牧地,却得到了补偿金。于是他们用这补偿金重新租借牧场,继续放羊。这个冬天,新什别克共付给居麻家四千块钱的租金。去年雪大,今年大地湿润,牧草丰足。因此对居麻家来说,四千块钱还是很划算的。

我又打听了一番,隔壁有两百多只羊、三十来只大畜(骆驼居多)。一整个冬天下来,每位才摊十几块钱的伙食费,真是节约标兵。

我们生活刚稳定下来不久,一个大雾的月夜里,两个迷路的不速之客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正与这次租借牧地有关。

话说这两人原本去北面的邻牧场,结果迷路了,闯入我们的沙窝子。

原来这块牧地并不是居麻一家的,原先属于三家人共有,都住在这个沙窝子里。但其中一家多年前迁去了哈萨克斯坦,另一家也很快改行做起了生意。于是这些年来只有居麻一家守着这几万亩荒野,从没人过问什么。可草场刚租出去,做生意的那家就不乐意了。他家认为新什别克付的租金应该两家平分,便去乡领导那里告了状。居麻大怒,冲我嚷嚷:“他自己又不来放羊,怪我干啥?别说告到乡里,就是告到中央也是我有理!”可我觉得他实在没啥理。

这件事大家议论了两天,并商量好了说辞,坐等告状的那家前来理论。可人家才不傻,犯得着吗?骂个架跑这么远。调解委员会的自然更不会来了,公家那么穷,哪有钱报销汽油费。

这事似乎再无后话了,大家松了口气。可我却始终不安,隐隐感觉到了牧场和牧人日渐微薄的命运。

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春天,牧人们追逐着渐次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前来收购马匹的一位生意人告诉我:再过两年——顶多只有两年时间,就再也看不到这样搬家游牧的情景了。据说从明年开始,南下的羊群到了乌伦古河畔就停下,再也不会继续往南深入。我大吃一惊:“不会吧?这也太快了吧?”

我的反应很令他生气。他放下茶碗,庄重地面朝我说:“你觉得我们哈萨克受的罪还不够吗?”

我噤声。其实我的意思是,虽说这种古老的传统生产方式本身正在萎缩,但如此突然的大动作,对人们的生活和心理该是多大的冲击和摇撼啊。

我还想问:“你们觉得定居好吗?”再一想,真是个蠢问题。定居当然好了!谁不向往体面稳定、舒适安逸的生活呢?

荒野终将被放弃。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走遍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本来就贫瘠单薄的植被,将失去它们最重要的养料——大量牲畜粪便。而没有了牲畜的反复踩踏,秋天的草籽也失去了使之深入土壤的力量。它们轻飘飘地浮在干涸的沙地上,扎不下根去,渐渐烂朽,然后在春天的大风中被吹散。脆弱的生态系统越发脆弱。荒野彻底停留在广阔无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终将被放弃。

而在北方,在乌伦古河两岸,为满足牧人定居后的需求,大量的荒地将被开垦成农田,饥渴地吮吸唯一的河流。河流渐渐断流,下游湖泊萎缩,从淡水湖转变成盐水湖,鱼类面临灭顶之灾。为了让停止南迁后的畜群渡过漫长寒冬,人们无法遵循贫瘠土地只能种两年停一年的轮耕法则,在有限的土地上大量投入化肥,催生肥大多汁的草料。还有地下水的抽取,还有生活垃圾的污染……这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居麻一喝醉了就骂我滚。我要是有志气,应该甩开门就滚。可甩开门能滚到哪里去呢?门外黄沙漫漫,风雪交加,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一个礼拜也走不到公路上去。况且还得拖个比我还大的行李,况且还有狼,只好忍气吞声。

我刚进入这片荒野的时候,大家给我安排的工作不是太多。每天下午干完自己的活,趁天气好,总会一个人出去走很远很远。我曾以我们的黑色沙窝子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各走过好几公里。每当我穿过一片旷野,爬上旷野尽头最高的沙丘,看到的仍是另一片旷野,以及这旷野尽头的另一道沙梁,无穷无尽——当我又一次爬上一个高处,多么希望能突然看到远处的人居和炊烟啊!可什么也没有,连一个骑马而来的影子都没有。天空永远严丝合缝地扣在大地上,深蓝,单调,一成不变。黄昏斜阳横扫,草地异常放光。那时最美的草是一种纤细的白草,一根一根笔直地立在暮色中,通体明亮。它们的黑暗全给了它们的阴影。它们的阴影长长地拖往东方,像鱼汛时节的鱼群一样整齐有序地行进在大地上,力量深沉。

走了很久很久,很静很静。一回头,我们的羊群陡然出现在身后几十米远处(刚到的头几天,无人管理羊群,任它们自己在驻地附近移动),默默埋首大地,啃食枯草。这么安静。记得不久之前身后还是一片空茫的。它们是从哪里出现的?它们为何要如此耐心地、小心地靠近我?我这样一个软弱单薄的人,有什么可依赖的呢?

在这无可凭附的荒野,人又能依赖什么呢?我们安定下来的第二天,就在沙窝子附近的沙丘最高处插了一把铁锨,挂了一件旧大衣。远远看去,像是站了个人在那里——用以吓唬狼。刚驻扎下来时,有寻找骆驼的牧人绕道前来提醒:前几日,两只狼在大白天袭击了羊群,咬死了四只羊。从此,这个假人成为我们沙窝子的地标,无论走多远,只要回头看到它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心里便踏实。反之则心慌意乱,东南西北一下子全乱套了,尤其是阴天里。

略懂汉话的居麻对“迷路”一词的说法是“忘了”,说:“今天下午嘛,我又‘忘了’。羊在哪个地方,我在哪个地方,这边那边,不知道了嘛!”

我试着打听过我们待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地名,但这么简单的问题,居麻却怎么也领会不了。于是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清自己到底在茫茫大地的哪一个角落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只知道那里位于阿克哈拉村的西南方向,行程不到两百公里,骑马三天,紧挨着杜热乡的牧地,地势东高西低。据我的初步调查,这一带能串门的邻居(骑马来回路程在一日之内)有二十来户,每户人口很少有超过四个人的。共十来块牧地,每块牧地面积在两万至三万亩之间。大致算下来,每平方公里不到二分之一个人(后来我从畜牧局查了一下有关数据。密度比这还小,整个富蕴县的冬季牧场,每平方公里不到四分之一个人)。

放下茶碗,起身告辞的客人,门一打开,投入寒冷与广阔之中;门一合上,就传来了他的歌声。就连我,每当走出地窝子不到三步远,也总忍不住放声唱歌呢。大约因为,一进入荒野,当你微弱得只剩呼吸时,感到什么也无法填满眼前的空旷与阔大时,就只好唱起歌来,只好用歌声去放大自己的气息,用歌声去占据荒野。

十二月初,每隔两天,就会有南迁的披红挂彩的驼队(迁徙是重要的仪式,负重骆驼会被极力修饰)和羊群遥远地经过我们的牧地。我和加玛高高站在沙丘上,长时间目送他们远去,默数他们的骆驼数量,判断他们的财富。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说。他们的行进真是骄傲又孤独。荒野中,他们最倔强。

有一天早茶后,加玛唤我出去。顺着她的指向一看,又一支队伍经过西面的荒野向南慢慢行进。但是加玛又提醒我:“看,没有马。”仔细一看,果然,队伍里只有一个人步行牵着驼队,同时还兼顾赶羊。看来看去再也没有别人了。比起之前几支又是摩托车又是座饰华美的马匹的队伍,这可真寒碜啊。加玛判断道:没有马是因为他家昨夜驻扎时,马跑散了;只有一个人前进是因为其他人都找马去了。

无论如何,那情景让人看了很是辛酸。这是荒野,什么样的挫折都得接受,什么样的灾难都得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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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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