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爷:清明悼父


我叫你父亲,你不再应答。我叫父亲的声音,被永远扼杀在你闭眼的那一刻。

“我先过去看看。”你经常这样说,包括死亡,你也要在前面趟路。你这辈子,每一天,都在一步步走近一场场死亡。饿死病死,猝死老死,你能看到的尸骸、灵堂和葬礼,都是别人的。一旦看不到,就是自己了。

红水河畔的老人,家里都打好了棺材,刷上亮漆,摆在墙角。进出的人都瞄上一眼,像看人生路标,又像认清最后的宿地。老人每天从屋里出来,便聚在墙西头下闲坐打盹,抽烟聊天。田埂上的黄花菜开了又蔫,蔫了又开。有人走了有人补充,也有人从六十等到七十,甚至八十、九十岁,仍然等不来死亡。有时像是等急了,他们站起来向远处望一阵,又蹲回墙根。有一天他们再望时,看到灵车驶入村里,又看到一脸悲戚的我。他们都嘘唏说:你父亲走得太突然了。

父亲,他们都是你儿时的玩伴。你经常从县里回来,把他们其中的一个又一个送走,走了的并未远行,只是在河边蹲成一堆堆土丘。而这次,你把自己送回,叶落归根。你叮嘱母亲说,要埋在奶奶旁边。我一看,这地不错,刚好位于正中。你往外可望见死去玩伴的坟头,往内可看到活着玩伴聚着晒太阳。如果风向顺,你还能听见他们嘎嘎谈着什么。

你一直在想办法看清自己的死,尤其晚年。你从乡下带着锄镐进城,一上楼顶就搬土种菜,母亲跟着搭棚养鸡。仍像在村里的每个清晨一样,你们在鸡声虫鸣中闲聊,杂七杂八,说到死亡也能絮絮叨叨扯上大半天。你说谁的二舅还在打着电话,气就慢慢地断了;哪家的老爷子寿宴刚散身子就扑地倒了,喜事连着丧事办;又说邻村大婶瘫痪卧床18年,腿肉烂掉见着骨头了才咽气,洗身时又蹬一下脚,吓得家人咣地丢下脸盘……母亲便哟了一声:儿孙可遭罪了。你说:我死的时候,绝不拖累后人,起码是猪鸡进圈庭院整洁,一季的苞谷颗粒饱满收拾干净,没啥挂心了才上路。母亲嗬嗬说:但愿吧。你细想一阵,又说:最好的死法,是活够了就闭眼走人。母亲问:可活到哪一天才算够呀?你张着嘴,答不出话。

你把别人的死当参照物,或者坐标,不断琢磨推敲自己会如何死。犹如一只暮年老牛,最后一次卸下犁耙后,静静趴着,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你无法看到自己的死。无法预测会是在大雨初晴的午后,还是欲暖乍寒的清晨?你想得累了,就耷拉着花白的脑袋,把眼光盯上胸口。你从未像现在这样怀疑心脏——你看不见它,又提防它偷懒怠工,更害怕它突然卡壳。

你身里和心里的路,早已坑坑洼洼。我感觉你瞌睡时,眼皮像房门一下子坍塌下来,关住了什么,又似拒绝了什么。你睁开眼皮时,目光像撑起一条瘦瘦的竹枝,艰难伸往门外。我跟着望去,屋外路上空空如也。

我对你,始终有一种难言的生疏。周末回去,只在你身边坐一下子,像例行打卡,想不出有什么话要说。你扫我一眼,喉咙咕噜一下:回来了?就像小时候我钓鱼回到家,你问一句“船拴好了?”我嗯一声,又陷入长久缄默。父子俩惜话如金,仿佛约定俗成。唯独一次你成了话痨,在餐桌上。你说:你当我儿子有四十多年了吧?我说嗯。你问:今晚陪我喝一杯?我说在县里连醉了五晚,今晚停歇。你自己闷闷地喝,脸慢慢地红,话渐渐地多,像缺氧池塘的鱼儿纷纷探出头。先是长嘘短叹我孩童时顽劣被你追着打,又说我带头起哄被校长揪到球场罚站,还说我当乡镇书记时下令扒了人家房子……我啃着羊蹄,嘴有些歪地问:我从小到大到30年工龄了,就没一件事让您省心?你嘴巴张翕像咬着了硬铁。可能真没有,或者你实在想不出。停了一阵,你又张嘴:你们县的一个副县长被抓了,报纸上登的。我点头,嗯。你又问:县长和一个常委也进去了,是吗?我又嗯一声。头一抬起,撞上了你忧心忡忡的目光。我把你喝剩的半碗酒挪来,昂脖灌下,咂咂嘴说:放心,我在南丹下过矿窿,再怎么塌方,我都在安全区。

你对我,吝啬得一句表扬都没有。成功的孩子远走高飞,你享受面子上的愉悦;普通的孩子留在身边,你得到实际上的满足。这两者孰优孰劣,真不好说。我和姐姐妹妹,你始终不肯评说。你名义上有个儿子,生活中却朝夕只见女儿,有个头疼脑热,女儿第一个到家照顾。你儿子呢?哪怕偶尔有人提起,你仿佛已没有概念,把头偎在女儿怀里,虚弱地咽下一口热水,不发一言,静静睡着。

我从小就反抗你,故意气你。我的身体被你捆着,吊上家门口的龙眼树,双脚离地,胳膊被绳索勒出血印。可当你颤抖着筷子,费力地夹也夹不住碗里的花生时,实在想像不出,这只手是如何绑住过我。我把你从病床上抱起,只用一边胳膊,像挪动一只瘦弱的猫。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态展示给儿子,这是多么悲苦的事。一个儿子,还未使劲就感觉父亲已是千疮百孔,这是多么无奈的事。

生命之烛即将熄灭时,最割舍不下的,是隔代的人。爷爷临终时,不看你,眼珠只盯着我,青筋凸暴的手攥痛了我的肩。你延续了你父亲,弥留之际,只看着我女儿,目光未离半寸。

我也延续了你。跟你一样大声说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你结交的一大帮庄稼汉全来了,我结拜的14个兄弟也都来了,两拨人都在庭院里站着守着,都在议论你和我:这父子俩一个样!我听了,潸然泪下。我知道,你在,或者不在,我都没法活成别人的儿子。

你是个没福气的人。没有活到我女儿带着子女叫你太爷的年龄。因为我女儿曾亲着你母亲的脸叫太奶,她活到95岁。我有想法让你有更高层次的尊称,但你没有。给你洗完身子,整装入棺,哭声灌满家门。

你留下三个子女,也留下清明节三条回家的路。路的尽头是坟墓。坟墓上有我们洒下的纸钱和酒。而我们和你,始终隔着荒芜的野草。这块地你耕作一生,长出稻穗和苞谷,刨出花生和红薯。我的脚印会和你重叠,甚至耳畔会听到你费劲的喘气。但我想看你,目光却撞上厚实的坟茔。

现在,我站在近50岁的黄土埂上,望见夕阳落进鱼塘。粼粼水光中,已没有你养过的鱼,但鱼子鱼孙,仍在扑腾跳跃。如今,你留在世上唯一的信息,就是墓碑上的名字。没有什么千秋万代,也没人会一直记得你,包括川流不息的后代。流年,长短皆逝;浮生,往来皆客。

我从小就和你较劲。我想,这得继续。你在37岁的时候就没了父亲,我在49岁的时候也没了父亲,我比你多赚了12年的父亲,一轮本命年。我还想,我得狠狠活着,当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龄75岁,哪怕多1天,我就比你老。

你听见吗?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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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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