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抗美援朝战俘-杨玉城

一九五三年八月八日，即将被送往台湾的一万四千名战俘中，一名叫杨玉城的志愿军战俘逃出来了。

一九五二年四月七日夜，杨玉城是被骗出队列实行假“甄别”的受害者之一。当夜，他被打昏后送往禁闭帐篷，没有能参加“4·8”的“甄别”。眼看着卡车徐徐开动，他默默地流泪，“别人都斗争过去了，只有我他妈的还在阴山背后”。数月后，当他伤愈准备逃跑时，一万四千人的战俘营被迫迁往济州岛。那时，他并不知道回国人员战俘营也将迁往济州岛。他望着大海，只觉得离祖国、战友越来越遥远。

他，以及这一万四千名“不直接遣返”的战俘已成了一笔大筹码。为了防备这些“筹码”人心散动，从台湾派来的陌生面孔充塞着营场的每一处角落：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串帐篷。白天黑夜皆传来铁器的敲击声响和被打人的惨嚎。五月的一天晚上，已经睡下的战俘被突然吹响的哨音集合起来，一名企图翻越铁丝网逃往回国战俘营的战俘被抓回，那名不幸的同胞双手反缚被当众枪杀了。那声枪响，震撼了杨玉城对于死亡本已麻木的心，他重新激动起“逃”的欲望。

“又有人开始逃了”私下里的交谈尤如星星之火，杨玉城和他周围的战俘们开始悄悄议论，杨玉城向他们发誓“我今生要死也得死在铁丝网外边！

第一次逃跑企图被告密，杨玉城被带到大队部。

“你是哪里人？”

“中国人。”

“为什么串帐篷说共产党好？”

“共产党就是好嘛！”

杨玉城被打倒在地。

“你为什么要逃？”

“想回祖国。”

“三年以后跟蒋委员长反攻大陆，早晚都是回去。”

“反你妈的x吧！”杨玉城破口大骂，“跟蒋介石一辈子也回不去！”

半个月后，杨玉城可以跛行走路了，身上，被竹杠子打的条条伤痕还高高地凸起，呈酱紫色。看着高高的铁丝网，他又开始思索逃跑。

六月初的一个雨夜，杨玉城毅然跃过了四尺高的铁刺网，向黑夜深处跑去。身后是追赶着的哨兵和美军部队，跑呵跑呵，他有些慌了，由于人地生疏，应该往哪儿跑？原先光想着逃出去，逃回祖国，现在，应该藏到哪里去呢？上山？下海？容不得他再考虑，他毅然往大海波涛呼啸的地方奔跑。跑过海边一所孤零零的小屋，屋里没有人，他犹豫着站住了，光秃秃一片海滩，往哪里躲呢？

风雨交加，凶恶地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追兵的喊声已经听到，怎么办？他跑向海边，站在陡峭的堤岸上，墨色的海狂啸着撞击着他脚下的巨石，铺天盖地地扬起波浪，杨玉城绝望了，面朝祖国所在的方向，两行热泪突然奔流出来，他喊着“共产党啊，我这一辈子报不了恩了——”，说完，纵身跳入黑色的大海。他听说海是很深的，他想潜入深深的海底，生不能回共产党，尸体也要漂回祖国。可是，他跳下去就踩到了坚实的泥沙，因为是刚刚涨潮，海水只齐他的小腹，他立即站起又逃，人在水里却逃不动。

一把刺刀穿透了他的左手掌，他被拖回了集中营。三天三夜的审问、毒打，三天三夜的软磨硬攻，一块大面包，一包美国骆驼牌香烟，杨玉城已横了心，挥手将食品打落，“只要不死我还要逃，我杨玉城就是要回共产党去，回家去！”

台湾来的那个人沉下了脸，“姓杨的，在共产党那里你值一粒子弹的钱吗？你想回国不假，只怕你一迈脚，共产党就把你剁死在三八线上！”

杨玉城被从口里、肛门里灌满凉水，然后装进一只帆布袋，打他，摔他，用脚踩他，“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杨玉城气息奄奄地喊着。他在帆布袋里待了三天，周身浸泡在从自己口里、肛门里踩出的血水中。他被从帆布袋里拖出时，周围人都以为他活不成了，便把他丢在地上。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脊背上的血肉和衣服破片死死地粘着，稍动一下就如刀割，三天三夜没吃一口饭、沾一滴水，到第四天，他勉强撑起身，喝了一口自己的小便，小便红红的，全是鲜血。他挣扎着爬进帐篷，他不想死，他得活，他得活着逃出去。他又一步一步挪到帐篷外，摇摇摆摆爬上铁丝网，已经没有力气攀爬过去，他死死地将半边身子直立起来，就在这时，一粒子弹射中了他的右臂，另一粒子弹射穿了他的右腹······

釜山伤病所。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杨玉城再次活了下来，在他身边病床上，还躺着一个小战俘，他已经知道杨玉城的情况，一见他醒来，就悄声地说，“喂，注意，过两天要给你转所，你争取到一所去，那里都是回国的——”

刚动完手术的杨玉城喊渴，一名战俘端来了大便盆，硬逼着杨玉城喝盆里的尿，杨玉城不从，他便打杨玉城的耳光。躺在一边的小战俘说，“他是疯子，你还打他？”等那个人走了，杨玉城伤心地说，“我不是疯子，我就是想回国。”小战俘说，“我都知道。

不识一字的文盲战俘杨玉城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他开始注意出院的事。他虽没有文化却自有他的精明。经过观察，他发现在这里治伤的战俘，有的是从回国战俘营来的，有的和他一样来自“不直接遣返”战俘营。他又发现，每一位出院归营的战俘都会发一张小条儿，有的条上画着圆圈，有的条上划着两个十字，而带有圆圈记号的战俘都告诉他是去伤病一所回国战俘营的。他死死地记住了这个圆圈。

七月下旬，杨玉城领到了一张划有双十字的出院条。载人的大卡车已开到病院门口，其他战俘都开始上车。杨玉城当众撕了纸条，大喊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两名南朝鲜伪军把他按倒强拖上一副担架往卡车上送，他挣扎着滚下担架，奋力抵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这时，一双手趁他叫喊不备，突然狠狠地抠进了他尚未愈合的伤口，伤口绽裂，杨玉城痛得惨叫了一声，全身顿时松懈，两名伪军趁势将他扔上了卡车。

卡车迅速地发动开走了。一路上，杨玉城在车上疯狂地用头撞、用脚踹驾驶楼，“停车，停车！”他绝望地叫喊着，鲜血从他的伤口处，从他绝望的眼睛里、嘴里流出，“停车，停车，我要回家——”

身边所有伤愈归营的战俘都默默地低着头抽泣，懦弱使他们忍受命运，不敢反抗，他们谁也不去劝阻杨玉城，后来，他们被杨玉城的精神，勇气所感动，齐声喊起来“停车，停车——，车厢里乱了，卡车猛地刹住停在了路边。

过来了一名美国军官和一名台湾来的女翻译。

“闹什么事？”

“我要回家，回中国——”

“你刺了字为什么还要回共产党那边？”

“我就是共产党的人哪，刺字是被强迫的！”

“回去共产党要杀你，蒋总统欢迎你去台湾，有吃有喝，还有工作。”

“呸，去他妈的蒋介石吧，他快把咱中国人杀完了，我还要到台湾去送命？！”

这时的杨玉城，真正地象一个疯子，双眼喷火、发直，大有一副谁敢阻拦就和谁拼命的气魄。他嘶哑着喉咙，满脸满身都是血。

美国军官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什么，那名女翻译说，“送一所。”

当杨玉城在两名美国士兵的押送下走进一所大门时，第一眼见到自己人，他就扑了过去，他只能死死地用双臂搂住自己的同志，他的一双手掌因为毒打致残而不能伸缩。几天后，杨玉城刺了字的左臂上增添了两块形状不同的伤疤，一块是被消毒粉腐蚀后留下的伤疤，一块是他自己用牙齿啃去皮肉后留下的······

杨玉城不是疯人。但是，据一九五三年八月九日新华社开城电：“最初三日，遣返归来的战俘中，精神病患者达八十八人。这些精神病人有的手持剪刀，精神高度紧张，稍有不安全感，就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嗥。”

摘自《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