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张治中要吃肉,祖父说:“肉吗,除非从我身上割下来!”

张治中(1890~1969),字文白,安徽巢县(今安徽巢湖)人,国民革命军陆军二级上将,被称为“和平将军”。《张治中回忆录》

家世

我的父亲名桂徵,从小念过书,能写信、记账,粗通文理。他是一个篾工,在丰乐河镇上开了一间竹制农具店,即篾器店,当然是非常辛苦的。父亲为人老实忠厚,是一个柔和的人,与祖父的刚直的特性两样。我的叔父名桂荣,也是篾工,也在丰乐河镇上开了一间篾器店。

我的母亲,娘家姓洪,从小操作辛苦,得了气喘病,终于因此而早死。她生了我们弟兄四人(中间还有一个妹妹,早夭),带着病照理家务。这是一个贫寒家的家务,她要自己烧菜,煮饭,洗衣,还要督促篾器店里的伙计学徒们工作。她是一位慈爱、和平、厚重的伟大的母性。我自小一切得到母亲的培养,她对我的帮助实在太大了!譬如我今天有一点成就,最初的一步是由当年不安于丰乐河学徒生活而毅然出走,到安庆考陆军小学。

按当时的环境没有母亲的支持,我要迈开这第一步也是不可能的。首先我的父亲就不赞同,只有我的母亲,仁慈的母亲,她独立地赞助我,密切地注意儿子的前途。她费尽心力,七拼八凑给我筹了二十四元的旅费,鼓励我求学,远行。

她常看着儿子的大处远处,教戒我,提掖我。她把一句我们家乡的格言——咬口生姜喝口醋——给我作座右铭。这句格言,就是叫青年要尝尽酸辛,历尽艰苦,才能成人立业。以后我把这句话——慈母的遗教,请于右任先生写了一块横匾,挂在坟庄里,作永久的纪念。我之有今天,是由于这一句话的赐予。慈亲的遗训,不但我永远不能忘,我的儿女也应该永远不忘他们的伟大的祖母,我愿我的子子孙孙,都永远记住这一句格言和遗教

这就是我的家世简单的叙述。我出身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兼手工业者的家庭,不是世代书香,只有代代相传的劳动者的血液。

我对这个平凡的家世,从心里感到有一种自信和自豪,它遗传给我一些美德,特别是给了我长期的磨练。

读书入私塾

丰乐河镇上有个由李先生主持的私塾,他是我的启蒙老师。读了一年后转入一个较长的打根基的阶段,前后七年,业师是我的叔舅父洪子远先生。中间曾从丰乐河唐先生读了一年,最后又从“长冈张”张来轩先生读了一年。我在私塾一共读了十年。

我从洪先生读书的程序,与一般不同,是先从难的书读起,先从《诗经》、《书经》、《易经》读起,回过来再读“四书”。背书的方式,也与一般不同,五经、四书整本整部地背,硬是那样蛮干。如上下《论语》、《大学》、《中庸》,连“朱注”都要一齐背。我的那位叔舅父业师教学认真,督责极严,我虽有很强的悟性和记忆,我的业师是怎样的严法,只须看他拿的那块厚厚的无情的板子。我现在的右额上还隐隐约约保留着一条创痕,这就是被先生打的“古迹”。背书时,偶然脱一脱,那块无情的厚厚的板子刷地一响就落到头上,往往头破血流。至于罚跪,打手心,罚一顿不吃饭,几成为当时私塾的一般风气,毫不足怪。

永远不会忘记的两个回忆:夜静更深,我还没有放学,我的母亲不放心,体念着一个还未满十岁的儿子,一个清瘦的小孩子。她常常深夜一人悄悄地站在书房门外,从壁缝里,门缝里,看到我读书的疲倦情形,等我放学出门时,她就不禁拉着我的手流下泪来了。慈母之泪,真是人间最伟大的爱的表现啊!

有一次我被罚不吃饭,我的可敬可怜的母亲,知道她的儿子受了这样一个严重的处分,心里更发难过,她买了两个“粑粑”偷偷地送给我吃。我到底是一个小孩子,回家时,我哭了,母亲又以慈爱的心情来安慰我。

现在想起来,这种对待学生的方式,未免过于旧式,以我的聪明,似乎不需要运用这种笨拙的方法,然而正因我的叔舅父洪先生期待我最真最切,所以也格外从严。以后从丰乐河回到洪家疃,还是从洪先生读书,这一个时期便轻松得多了,他的教学方法也改变了,而我已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从“小学生”进到“大学生”的阶段,也就没有受打受罚的事了。

我应该说说私塾生活的情形。论家庭,我是读不起书的,而我竟能在私塾读了十年,实在是勉强万分,听以我个人的生活状况,也就可想而知。记得在洪家疃前面冈上梨园读书的时候,一共二十多个学生,只有我和两个同学住在私塾里面,共同“起爨”即三个人共同出米煮饭,但是各人吃各人的菜。一个同学是本村富户,餐餐吃肉;一个同学是外村一个寡妇的弱子,也由他家里常常送好菜来;只有穷孩子的我,每顿总是吃的小菜饭,望着人家垂涎。

父母远在丰乐河,只有祖父和我二姑父母住在家里,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要厨子回家去要点肉来吃。可怜的祖父,感慨地对厨子说:“肉吗,除非从我身上割下来!”我听了祖父的话,心里实在难过已极;深悔自己的孟浪。以后见了祖父,祖父也对我说:“那一次你要肉,哪里来的肉?”同样的一个惨淡的回忆:在丰乐河的时候,我生了满身疥疮,有人说:“吃猪油蒸红枣,可以健脾,疮可以好。”我告诉母亲,母亲黯然地说:“饭都吃不周全,哪能有什么猪油蒸红枣!”

我睡的床,只是一块木板上垫着一铺稻草,上面复着一床烂棉絮。热天只有一顶稀烂的帐子,四周八方都是孔,大孔小孔,补了又补的。然而由于一天读书疲劳,仍然得钻进去睡。当我睡熟的时候,也正是蚊子大肆活动的时候。曾记有一次,我的业师拿着扇子替我赶蚊子,我才为之惊醒,心中感谢不已。

我那两个同住在一起的同学,虽然家道小康,生活一切比我好,但念书总赶不上我,以后也没有什么成就。可见在私塾里,在幼年时,吃点苦头,不但没有害处,还大有益处——我常常是这么想着。

我另外还从了一位唐先生读书,是在丰乐河。这是一位“老好人”,学问很平常。他那个私塾的房子很湫隘,学生并不多,他又常常管外事,给学生的负担也很轻,用不着怎样出力。这一年没有多大进益。

我读私塾的最后一年,是在长冈张村西峰庵从张来轩先生。他是秀才,很器重我。他感慨似地说:“教了几十年书,才遇着这一个聪明学生!”这时读《左传》是一门正课。我通常只读一二遍就烂熟,张先生非常惊奇,逢人称赞:“这孩子将来大有希望。”他有一次与一个老年人谈到我,说:“张家孩子是一个小才子,将来了不得!”现在张先生已作古了。回想他的为人,品貌好,做人好,国学根基深,虽在他的门下只读了一年书,而所受国学的启迪益处很大。

他欢喜喝杯酒,有一个小小的瓦盆,通常放一点咸菜,午饭前他总是吃点酒,就拿那一点咸菜下酒。有时没有酒了,他脱下马褂叫火夫去当四毛六毛钱,买酒吃。我对他的印象很深。他是一个很严正很慈祥的老人,具有安贫乐道的精神。西峰庵在山冲里,前面一排松树,风景很好。这时因为我已经有了底子,读书生活比较轻松,不论开讲、做文章都不太吃力,因此我和一些同学居然有散步的闲情逸兴,可以说是我少年读书时期最快乐的一年。

我认为最受磨难而同时最有进益的时代,是从我的叔舅洪先生读书的时代。他考过多次,虽没有进学,但许多进过学的人不及他,他一生没有旁的嗜好,自小苦学。在教书时,对自己的约束很严,讲到学问,一点不放松,除教学生以外,自己一天到晚不断地诵读写作。他做人是很厚道的;以后他在地方管事的时候,有些人嫌他软弱,坏人不怕他,他没法对付坏人,这也可以看出他的厚道。我对他为人的不苟且,存心忠厚。态度端正,是很敬佩的,所以我们永远保持很好的感情。

我在私塾读书时受的是旧式的教育,至于学问是怎样,怎样应用到实际的人生,怎样与国家民族有关系,可以说根本谈不到。现在十岁左右的孩子常识就很丰富了,对国家民族就有相当的认识了。而当时的私塾学生,不过是装满一肚子线装书的字句罢了。

考秀才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去考秀才。我为什么忽然考秀才?原因是这样:那时科举制度在将废未废之际,不过八股已改作策论了。我在私塾读书,以我的作文的优异,先生认为我可去试试,考一下秀才。我记得:我的父母都以为“念长书”的目的,是要猎取一点“功名”,而猎取“功名”的正当途径,自然是考科举。其实,我自己是糊糊涂涂的。这一个“功名”的猎取,对于我究竟有什么益处?益处在哪里?我当时莫名其妙。

考试分三个阶段:县考、府考、院考。我没有参加县考,是直接参加府考的。但必须完成县考补考手续。府考、院考都在合肥,是由我的父亲亲自护送去的,住在合肥城内一家旅店里。考试的日子,三更天就携起考篮和干粮进场。点名进场后,就封考场门,出题,做文章,缴卷,出场,第一个程序,要一天两夜做完。考场里最难受的是大家不能出去解手,每人桌下有一个瓦罐子装尿屎,臭的熏人,闷气得厉害,真难过。

我的府考考得很高。那时发榜的方式,不象现在的一般学校,而是用一种圈形排列名次的先后,越是圆圈的里层,地位越高,大概圆圈中心点的一名是“府首”。我的名字离那中心点很近,好象是最里面的第二圈的前排。

当我再到合肥考院考的时候,有些人是知道或听说我聪明过人的,看见我生得清秀,都说:“小秀才来了!”但是我必竟辜负了大家的希望,院考没有取上。父母的热望,亲友的期待,被泼了一瓢冷水。我为什么取不上?我想字写得坏,或者是一个不能取上的原因。别人一个格子端端正正写一个字,我是三个格子拉拉扯扯写两个字,这也许有点关系吧。

科举是清王朝用来桎梏人才的方法。我虽没有考中,对我毫无损害,反而打断“功名”的一线希望,唤起了奋斗前进另找出路的决心。

在吕德盛号当学徒

吕德盛号是一家商店,在丰乐河镇上。丰乐河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它离我的家乡有九十里远,隔着巢湖,是安徽合肥县的一个市镇。这一个市镇,以“毛行”为交易的重心,是鸡鸭鹅毛的出产地,通常是有人坐庄采购,经过三河(三河是一个市镇,是一个较大的米市场,离丰乐河十五里),出巢湖,下芜湖,运销出去。

吕德盛号是一家卖布匹、糕饼、油盐、桐油、纸张、香烛、碗盏及其他杂货的百货商店。丰乐河镇只有临河堤上的一条直街。吕德盛号是丰乐河镇上数一数二的大铺子。吕老板是一个典型的商人,很勤谨,很守本分;弟兄三人,他是老大,名叫吕为才。

有一年,吕德盛号新收了一个学徒。这学徒便是我。我为什么忽然又去当学徒呢?经过的实情是这样的:在考不取秀才以后,就想进学堂,但是家境太困难,决不能供给我的学费,既然进不起学堂,又想继续去考科举。我自己当时还相信:以我的聪明,迟早总会取得功名的。不料科举又停了,于是这一个希望宣告断绝。

我的念头又转过来,既然无力进文学堂。如果有武学堂,何妨去考考。那时有一个远房亲戚在扬州十二圩当哨官,听说那里要办一个随营学堂,我就到十二圩去投奔那亲戚。等了好久,随营学堂并没有开办,冤枉跑一趟,只得又挑着一个“失望”的担子回家。

进吕德盛号当学徒,就是在这次郁郁回家之后。这是一个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我的母亲的干女儿,是吕老板的老婆。父亲与吕老板也熟识,便把我介绍进去了。

吕老板知道我是读书人,仪表、态度、举止,与一般学徒截然不同,所以不把我当做普通学徒看待。大约服务了三个多月,我学会了打算盘,他就叫我写账,算账。但是普通学徒应做的工作,我还是去做,象早起洒扫,收拾铺房,抹布架子,清理糕饼,洗茶杯,泡茶,客来敬茶,照应顾客,等等,还有老板盖新房子,

我有时去做小工,也掏过阴沟。凡是我可以做的事,不待老板的督率,常常自动地去做,一点不躲懒,虽不知道什么叫做服务精神,工作却是相当勤快的。只有一件事我未做过,就是没有替老板、管事的铺床、倒便壶,这是他们特别给的面子。

店里的生活方式,现在想起来极有趣味。第一是吃饭。平常吃饭,只是一两碗青菜,每逢初一、十五才有肉吃,我们叫做“吃荤”。盛一碗满满的饭,夹些菜,端着碗,就站在柜台上吃,吃得很香。遇着买东西的人来了,马上放下碗和筷子去招呼生意,生意第一,吃饭第二。

第二是睡觉。吕德盛号是两层楼的房子,我们都睡在楼上一间宽大的房子里面,排列着许多床铺,又堆积着许多货物。也有一个时期睡在楼下柜台里,地板上。夜晚把被褥打开,铺在地板上,清早又把铺盖卷起,搬出来。睡得迟,起得早,不过并没有睡眠不足的感觉。

我在这一个“宝号”中,除做日常工作外,唯一的安慰就是看书。最喜欢看《纲鉴》,其他书籍,只要能到手就看,我有手不释卷的精神。我不甘心就这样做一个生意买卖人。初入店的时候,在一个新环境的刺激下还不觉什么,不久以后,我的内心渐渐感觉苦痛起来了,好象自己受了委屈:难道这个样子就是出路吗?难道做一辈子生意不成吗?

一面工作,一面考虑自己的前途。对于求学的事,梦寐也不能忘。当时丰乐河镇上是没有报纸看的,每逢得着从外埠包货来的旧报纸,不管一张半张,不管怎样破烂,不管何年何月,我总是把它留下,里里面面看过。

有一次,忽然看到从芜湖包货来的一张报纸,是上海的《申报》,上面登着“安徽陆军小学招生”的消息,我的心,雀跃般地喜欢极了。我想,可以去投考了,这一个机会再不能放弃了。同时,我知道有一个瓜葛亲在安庆省城测绘学堂当学生区队长,并且知道他放暑假回来了,我就找到了他,他答应在快要招考的时候通知我,并且在省里帮忙。我下了最大的决心来找自己的出路。

一个很好的做生意的生活,凭空地忽然放弃,这在一般人的眼里是有点奇怪,我的父亲也不赞成我这一着。

同情我的、了解我的、赞助我的,只有我的母亲。她关心她儿子的生活,更关心她儿子的前途。学生意,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但这却不是她儿子的出路;如今既有了这样一个很好的机会,儿子见到了,怎好轻易放过。她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东拼西凑,替她的儿子凑了二十四元做盘费,到安庆省城去投考。

这是毕生难忘的二十四元,这不是钱,是母爱,伟大的光辉的慈母之爱。

流浪十二圩

扬州十二圩,我先后去了两次,度着流浪生活。在我考不取秀才又无力进文学堂之后,听说十二圩那里要办一个随营学堂,我带着一点希望去投奔一个远房亲戚。这亲戚姓洪是我祖母家的远房,我应喊他做表叔。他带着舢板船,当一名哨官,是保护盐务的武力。

我初到他那里,因为是来投考随营学堂的,他对我态度还好,愿意帮忙,使我有成就。那里知道,一等再等,这个学堂一直没有开办的消息。

我越等越着急,越住越着急,而我的那位表叔呢,他看见随营学堂不开办了,我没有希望了,就渐渐地对我冷淡起来。我吃的是“冷眼饭”,就是“冷眼饭”也常吃不饱。

船泊在小河叉里,有时,我一个人坐在船头,芦苇上的一粒清露,辉映着我眼眶里的一滴泪珠。船主人有点不耐烦了,而我仍想再等一等,吞着眼泪再等一个最后的消息。

随营学堂终于没有开办,我终于听了亲戚的劝告回家了。这一个短短的时期所受的心灵上的痛苦使我至今不忍回想,依人的无聊,寄食的苦况,实在难以形容。

记得临走的时候,那位表叔给我开了一笔帐,把原来给我的零钱和伙食费一起算足,另外凑上给我的回家旅费,总共是十三元,并且叫我写一张“借条”以为凭据。这一张“凭据”,在我回到丰乐河的第二年,他就派人拿来向我父亲把欠账讨还了。

我第二次到十二圩,是在我“气走安庆”之后。我为什么“气走安庆”呢?跟着后面我就要说的。安庆是不可一朝居了,然而我离开了安庆,又到哪里去呢?又去干什么呢?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事情可干,想来想去。还是到扬州十二圩去找那位远房亲戚,也许随营学堂会开办,看有没有机会进去。

好容易奔到十二圩,也没有事可做,随营学堂始终没有开。我看十二圩的情形,盐的气氛弥漫了一切。盐商是头等的巨富,而搞盐的工人却是劳苦而赤贫,他们有气力,还可以惨淡地生活着。我是一个瘦弱的青年,被人看不起的穷小子,我向何处去求?我没有路可走了,但我仍要奋斗。我想:索性当兵吧!

我投到当地的盐防营,而这一个营里没有正额可以补,只谋得了一名“备补兵”,待遇是极可怜的。首先是“住”的问题。名义上是住在营内。而实际上没有一定的铺位,遇着那一个铺位有空,就补上去睡;如果没有空铺,就叫你睡不成,我记得:我每天晚上,总是抱着一床被,到处找地方睡,清早又抱起这床被离开这地方。

睡觉的问题虽艰苦,还不要自己贴钱。备补兵根本没有饷,不象正额兵每月有四两二钱银子。比睡觉更严重的一件事就是吃饭。吃饭是要自己出钱的,叫做打“火食圈子”。我那里去找钱呢?唯一的办法只有进当铺。十五里路外的仪征县城的“当铺”是我这个穷备补兵的“银行”。为着维持“食”的需要,最初是当衣服,当其他零碎东西,后来当光了,没有东西可当,就当汗褂子。有一次,来回跑了二三十里,才当了四毛钱,维持那无情的“火食圈子”。

备补兵也有工作。就是:当正额兵有其他勤务离开了,就代替站岗或者是跟随正额兵上操。唯一的希望是正额兵出了缺,出了缺就有补上的机会,偏偏那些正额兵不大容易出缺。这样在盐防营里当一名备补兵,苦干了三个月,岁月蹉跎,始终补不到一名正额兵。我觉得这样下去,太不是办法了,我不能不离开十二圩了,想不到我的遭遇这样苦!

还有一个原因刺激我下决心离开盐防营,就是在备补兵期间,碰见一个班长,他是一个“头目”,一个流氓。不知怎样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开罪了他,他对我的态度特别的坏。有一天,他对我摆出一副可怕的狰狞的面孔,很凶恶的神气,威吓我,骂我(我不懂他说的一些什么话,但知道他是辱骂我),幸而没有殴打我。

这是一个谜。我至今仍想不起那一个班长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当时怀着很大的忧郁与恐怖。我想:那班长是流氓,流氓是不好惹的,动不动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何必冒犯这

危险?被人歧视、欺负、侮辱,难道一个备补兵就是这样的奴隶地位吗?

我第二次离开了十二圩。“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瓜洲离十二圩不远,都在江北岸,瓜洲的诗景,变成当日的心情。我象一颗星影,一盏渔灯影,随着夜静静的江流,又飘荡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两次安庆之行

到安庆前后共两次。第一次安庆之行,是去考安徽陆军小学。我的母亲辛辛苦苦东挪西凑给我二十四元做盘费,我便由丰乐河到安庆,一共三百六十里,走了六七天。

我们一行五人,都是丰乐河过去私塾的同学。抵省城后,住在一家小旅馆。一经调查,才知道“陆小”虽招考而名额有限,并且各县名额都有规定,大县两名,小县一名。如合肥县两名,巢县是小县,只分配一名。这一名,争的人很多;同时争这一名的,有一个最有势力与巡抚衙门有关系的,势在必取。我不管这些,我总是要考。

第一次考体格,检查身体,那时我拖着一条小辫子进考场。我的体格算是通过了。第二场考国文,题目我还记得,是《战阵无勇非孝也》。这一篇文章,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楚。出场时,我把这篇文章的底稿给大家看,都说:“一定取!”而结果榜上无名。

我们巢县的这一个名额,给了同巡抚衙门有关系的人了。这人姓贾,年纪也轻,很漂亮,又进过学堂,我当然争不过他。这个我自信有把握。旁人也相信我有把握的机会,又失掉了。

记得我一到安庆,紧忙先去瞻仰“陆小”。我看到它的堂皇的屋宇,穿着整齐的制服的学生,我是何等地羡慕。假如考取了,进了这一个好学堂,应该如何快乐。正因希望迫切,讵料榜上无名,自然更加懊丧。

云天辽阔,四海茫茫,我注定了失败的命运。怎么办呢?想起来真是烦闷极了,痛苦极了!那些没有考取的人都纷纷回家,他们也劝我回家,说:“还是做生意好。”但是我觉得不能如此。我情愿流浪,我一定要从流浪中找出一条出路来,不管怎样的艰难困苦。

我到安庆不久,从旅馆里搬到唐启尧先生的公馆。清朝末年,创办新军,每省成立一个督练公所,唐先生是督练公所的总办,大家都称他做“唐军门”。我为什么能住进“军门”的家里呢?因为我们几个同伴从丰乐河上省,其中有两个是唐先生的本家,我就同这两人住在唐公馆。唐家请一位先生,姓庞,河北故城人,专教他的二儿子。庞先生很器重我,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有前途的青年,所以他对我态度很好。我寄住唐公馆,一面陪着“唐二少爷”读书,一面抱着第二年再考安徽测绘学堂的希望。

“唐二大人”是唐军门的二哥,是一名秀才。他不住在唐军门的公馆,不过常到这里来。忽然有一天,他跑来当着唐二少爷的面厉色地向我说:“你是什么人?他是少爷,你这穷小子配和他在一起住在这个公馆里吗?”当时我以一个入世未深、阅历尚浅的青年,听了他的话,像晴天霹雳般地打到头上。我受了这样一个难堪的刺激和打击,又伤感,又气愤,实在受不了,我宁可流浪死、漂泊死、冻死、饿死,不能被人家欺负,受人家侮辱,我决心要走。

就在那挨骂的一天晚上,睡不着,想来想去,非走不可,半夜,悄悄地走到庞先生室内告辞。庞先生已睡了,我将他轻轻唤醒,他突然坐起来,看见我哭着,大惊,问我:“你做什么?”我眼泪直淌,说:“我要走了!”庞先生问:“为什么要走?”我说:“我非走不可!”庞先生说:“我看还是等一等机会吧。”我说:“不能再等了!唐二大人今天对我太难堪了,我本来不配住在这公馆里。”说着,又哭了,哭得非常伤心!庞先生极力安慰我,晓得不能挽回我的决心,又知道我没有盘费,记得那时是一个深秋,旧历的九月间,我穿的还是一件夏天的生丝蓝大褂。这件大褂,是我母亲特别替我制成的。庞先生问我:“你无衣无钱,怎样走啊?”我答:“讨饭都要走!”庞先生于是送我一串钱,一件旧布大褂再三叮嘱保重,洒泪而别。

我带着悲愤,带着坚决的奋斗情绪离开了安庆。后来,听说庞先生在我离开安庆的不久之后回河北去了。我在扬州当警察的时候,还通过一次信,他劝慰我,有“不犹愈于蓬飘无定乎”的话。现在,此翁是不是健康如昔,我常系念着。

第二次安庆之行,是因为在十二圩再住不下去,又听说安庆测绘学堂招考。但到安庆后,这个学堂并没有招考,我住在一家很小的旅馆里,实在维持不下去了。那时安徽已创办新军,成立一混成协,打听到这混成协征兵,听说秀才也有从军的,我愿意当兵,从戎。

征兵有一定的章程,系由地方保送,要经过种种手续、程序,我没有方法可以办到。

兵既当不成,想找一点小事做也找不到。最后不得已补上测绘学堂一名传达,仍然想,这样先解决吃饭问题,等待测绘学堂招考的机会。

传达就是号房,我就住在门房里。干什么事呢?引导来宾会官长或学生,登记收发分转公文信件。做这些工作的,不止我一人,好象有三个人。

这种传达工作,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我搬进门房去不久,就感到苦痛,觉得这一个工作,只是一个“听差”的地位,我不能干。我想:新兵虽然当不到,与其当一个类似听差的传达,不如当一个警察吧。

按当时的警察制,要想当一名正式警察,先要经过备补警察的阶段,由备补然后入正额,否则补不上,纵有正额,也没有办法。什么叫做“备补警察”?就是人家请假不站岗的时候,你去替他站岗。每站一次是三小时,每一次四十文,我就靠这份钱吃饭,打伙食圈子。安庆人家普通都烧芦柴,我住进警察分局去的时候,连睡的地方都没有,巡警局的厨房也是烧芦柴,堆在厨房的一角,我在晚间就倒在芦柴堆上睡觉。

最怕的是夜间站岗,而正额警察请假,偏偏常在夜间十二时到三时,乃至三时到六时。那时正是冬季的寒夜,夜间起来很冷,衣服不完全,感到直打战颤,但也只有咬紧牙关,从芦柴堆里爬起来,穿着一套半新半旧的别人的制服,挟着一根不长不短的木棒,孤悄悄站立街头,冷对着一片凄凉暗淡的夜景,

真有万感交集,不知不觉地想到茫茫人生,我总不能就这样下去吧?

这样又过了两三个月。测绘学堂的招考消息渺然,而我又连一名正式警察也补不上,老是穿人家的制服,替人家站岗,受尽辛酸之苦,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还是要另找自己奋斗的道路。刚在这时,接到从前丰乐河私塾的一个同学方若木(合肥人,当时在扬州做警察巡长)一封信,说:扬州有一个巡警教练所招考,我可以进去;而且说,受训三个月当正式警察,慢慢可升巡长。我接到信后,以为这个巡警教练所一定是一个学堂性质,只要是这样,不管它几个月毕业,不管毕业后的出路是什么,能借这个机会离开安庆,是我很愿意的一件事。

我两去安庆,又再别安庆。临江的塔影是那样尖瘦,晓雾迷蒙,江波浩淼,我带着痛苦和希望的心情,随着东流水又飘向扬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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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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