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心丨凝视

从未想过要有孩子,却在45岁意外怀孕,生下女儿。她小时,我请了两位阿姨,一个负责采购东西、一个负责打扫,女儿的喂养包括衣物和睡觉洗澡由我一个人管。枕边书是父亲读英文作品,我读中文作品。平日交流也是这样的模式,期待她是双母语。

女儿两岁半,进了住家边上的双语幼儿园,一直不说英语,如同之前与父亲交流用中文。后来转到顺义蒙式教育的双语学校,第一年仍不说英语。那年夏天到位于意大利中东部的家度假,便从英国中介公司请了一个完全不说中文的保姆,她是爱尔兰人,大学毕业,会开车会做饭会弹吉他,歌唱得好,人也高大、相貌好,学过柔道,与女儿相处,教她吉他,女儿还是不说英语,求助我们,我们不翻译。几天后,急坏了女儿,英语像决堤的洪水,哗哗流出来。

我松了一口气。

女儿在顺义的学校一直读到五年级,每天早上我送上校车,每天下午接她,陪她做作业,几乎每周都有她的同学过生日,我陪着她;也陪她画画、学钢琴,强迫她学跆拳道。相比大人的陪伴,我发现她与同伴在一起非常开心,越来越有主张,个性变强,与我们的想法经常不一样,也许她需要更大的空间,见识更大的世界,到更适合发挥她特长的学校。先生主张送她去英国读住宿学校,提醒我,她在叛逆期,彼此的矛盾会更大。那时国内还没出现新冠疫情,我们所在的城市经常雾霾,我思考先生的提议:送她去英国。去英国,一年有三个月假期,我们都可以与她在一起,我管得严,女孩子成长所要面对的困惑,我可以帮助解决,就健康而言,我会注意,让她吃好睡好,看着放心,这是做母亲的私心。

在她十一岁时,我们一家去英国度假,顺便让她看看一些学校。第一个学校在伦敦西北,离牛津很近,哥特式建筑的女校,有近两百年历史,升常青藤大学比例高,配套设施齐全,有游泳馆、跑马场,配备划艇、板球、高尔夫球、击剑、舞蹈、国际象棋、戏剧表演等活动,学校有自己的管弦乐团、室内乐团、爵士乐队、流行乐队。美术设计楼是一幢摩登玻璃大楼,《哈利·波特》电影选景最心仪之地,但被学校以影响孩子上课为由一口拒之。学校宿舍不在教学区域,恐怕是英国惟一一个在学校教学区域外、在普通居民住宅之中的宿舍,由很多幢楼房构成,舍监家庭式管理,走路到学校。接待我们的招生官陪着我们,边参观边介绍。我心里很喜欢,女儿很严肃地看着听着。当我们走进歌剧院式学校古老精致的礼堂,女儿的眼睛亮了,走进满是藏书、可以与牛津剑桥任何一个学院图书馆媲美的图书馆,女儿开口说,妈妈,其他学校不用看了,我想要在这儿读书。我心里也说,如果有下一世,我也要来这儿读书。

女儿参加面试及专业考试,如愿上这学校,分配在离教学楼最远的宿舍,一幢大大的红砖五层楼老房子。早中下午去吃饭要走17分钟,一天都在运动之中,舍监B四十来岁,个子小小的,身体强壮,大冬天赤脚穿凉鞋,永远笑呵呵的,是个运动狂,女孩们稍有空隙,她就拉女孩子们去跑步。女儿从一个胖乎乎的女孩一下子变成苗条少女。因为以家庭式管理,学生从一年级到高年级都在同一个宿舍,彼此熟悉。放学后有规定的时间做作业,女儿也不像之前在中国家里磨洋工,把一周的作业在一个晚上做。一切都有计划有规范,孩子们谈论的就是如何做出有创意的事,考试如何好,怎么通过奖学金,以后报考什么样的大学。

几乎我周边的朋友都知道女儿想到纽约读大学,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问女儿,她说,妈妈,我知道你不喜欢美国。

我说你真的要考美国的大学?

她说,你不必反对。我会先去看看,如果我喜欢,我才去,再说如果考不上,我就留在英国读书。

她在这个新环境如鱼得水,变得自信,常做新生介绍、接待,也组织活动,有一年春节,她和好友ML(也是从北京同一个学校去的),一起教整幢宿舍的人包饺子。她拿到三年艺术奖学金,之后又不需要考试,顺延奖学金,回到中国家里,跟我们和睦相处,彼此珍惜在一起的时间。

进入新冠疫情期间,学校自备机器测试,隔离防范,她无法回到国内。我们便回到英国,很庆幸,每次学校隔离期间,我们都和她在一起,每天去附近的公园走路,一起做饭,一起隔两米购食物,她力气大,总抢着提东西。我也要求她用功学习,争取考前几名,幼小时,她喜欢钢琴,也给她在学校外加了课。学校除了组织野外生存技能训练,也组织她们去国外学习别的语言。当我回到国内,她也在这个暑假回到离开三年的家。她时常对我说,妈妈,压力太大了,这儿的同学个个是学霸。我还是要她用功学习。她在9月回到英国学校。这个期中假,她们去了马德里边上一座黄金之城,住当地百姓家,学习西班牙语。几天回来后,她住在好友ML家。殊不知第二天我收到好友的微信,说是昨晚他们几个在日本料理时,女儿就餐时突然跌倒在地,大约15秒左右,当时把他们几个人吓坏了,之后恢复正常,让我天亮后与她通电话了解情况。

立刻,我的心悬起来,脑袋“炸开”。镇静,一定要镇静!我放下手机,到家里她的房间,察看她的衣物和照片,脑子翻转,女儿长到十五岁,从未发生这样的情况,她健康,性格开朗、单纯、善良,走在路上,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踩。与伦敦有8小时时差,我好不容易等到她起床,与她视频,她说昨天晕倒了,让我不要担心,因为吃一块烫豆腐,进入喉咙,感觉烫着心脏,一下子失去知觉。

我问她现在怎么样,她说没有问题。我让她感到身体有任何不舒服,马上告诉我,并让她等期中假结束,回学校去医院检查。她答应了。

我们马上给舍监写信,告诉她发生的情况。她也马上给我们回信说,抱歉发生这样的事,会安排女儿去医院检查。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视频或发信息问女儿,身体怎么样。女儿都告诉我,妈妈,放心,我好好的。

ML一家三口周末要去北方看母亲,于是女儿利用这时间去看不远处的朋友E,并住在她家。她走路可以到,准备了换洗衣物和电脑、iPad。没多久,她告诉我,到了E家。

周日晚上八点,我却收到E的母亲的微信留言:亲爱的,你女儿在我家,我要跟你讲一个情况,刚刚,我们现在是12点钟,她刚刚下楼在楼梯上面不小心摔了一下,坐下来了,也没有什么,然后,她就站起来,但是走到沙发时,她突然就蹲下了,大概五到十秒失去知觉了,吓死我了,但是她之后就好了,我现在让她坐着,跟她说话,她什么都正常。她跟我讲了四天前,她也发生过一次。我想问一下,你们有没有家族史,会不会有低血糖,或者是有别的情况,这个情况要注意,因为它在四天之内发生两次,就是大问题。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个情况,但是我得把这个事情告诉你,我不知道她在国内有没有发生过这问题。

天哪,她才十五岁!怎么发生这样的事!我马上打电话过去,知道女儿发生的细节,尤其她当时晕倒时,眼睛还翻了。她们说女儿早上到中午没吃东西,起床后洗了头。晕倒后,喝了牛奶。

我当即给我在英国的大夫亲戚打去电话,说明情况,我说必须送她去医院,而且她有保险,要他马上问女儿细节。

来回折腾了半个小时左右,大夫说,四天中发生两次,有可能是脑子有问题,或是心脏有问题,所以他同意我的看法,必须到医院,他说是周日,不必去私立医院,英国医院急诊设备很好,就近找公立医院就可以。

可是E一家下午有急事,马上得出门,我只有找在伦敦的朋友。我脑子里搜索一遍,要在E家附近,又有时间,还要英语好。我跟先生分头找,他的朋友倒是有,但与我女儿不熟,我脑子里冒出KL,我的律师兼诗人朋友与女儿熟,而且就在附近。打通她的电话,她正巧从意大利回到伦敦,她说晚上还要参加晚宴,我说你赶快取消,这个问题很紧急,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急诊会等上很久。她同意了。叫了车往E家赶。

这期间,女儿在她的卧室里,收拾她的行李,因为去了医院,不知结果如何。她告诉我,她的iPad画笔不见了。那笔,纯白色,用完可以自动粘上,那是她回国时,我才给她买的,因为她画画,原来的小iPad不方便。我知道她很爱惜。我让她开着视频找,并回忆她最后一次在什么位置用笔画画。她说只在卧室。

我看到她的右手,有红肿,她说是找东西碰伤的,她问她晚上在什么地方睡,我说一切顺利,你在KL阿姨家睡。她哭起来,声音好委屈。她没有说,怕进医院,怕KL阿姨不来接她。我看着她,好无力,心疼无比。等她哭了一阵,我才说,你有什么,妈妈马上买机票飞到伦敦,你放心,我会和你在一起,不要害怕!来,我们一起来看看衣服被子床底下有没有画笔!她停止哭,转移注意力,在卧室里查找。好几分钟过去,也没有笔,笔像是长了翅膀飞走了。女儿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安慰她,我会给你马上买一支,不要难过。

她的情绪稍好一些。我告诉她,我十二三岁时,晕倒过好几次,四姨也是,二姨也是。她问我晕倒的情况。

我说,那时生活困难,营养跟不上。上初中了,有一次我跟同年级同学去南岸附近生产队学大寨修梯田。中间运东西,我们穿越一个斜坡支马路,我晕倒了。班主任黄老师清点人数,发现少一个,一查没有我。找回来才发现我倒在支马路上,已没有知觉。班主任背起我就朝区一院走,快到医院时,我有了感觉。黄老师告诉我,若不是早点发现,那儿经常过货车,又是斜坡,太危险了。

女儿说,妈妈,你的老师对你很好。

我说,其实黄老师做班主任很短时间,她个子小,脸上有麻点,不好看。从那之后,我怎么看她,她都是美丽的人。

这是实话,我经常想念黄老师。我也想念母亲,她从劳动的船厂回家,听说我晕倒的事,伸手握着我的手腕,等了一会,说,应该没事。她的眼神表现出那种关切,是之前没有的。

我对女儿说,你跟我不一样,你不缺营养,你长这么高,长这么大没生过病。女儿点头,却着急地问:KL阿姨什么时候到。

我打电话,没人接。我等了几分钟,再准备打电话,看到微信信息,她已经到女儿所在的房子门前。

她们到达医院急诊部,坐在儿童部门口等。

两年前在伦敦时,我突然胃痛,打了电话看急诊。那时正是英国疫情严重时,我去附近医院急诊,是在医院里,一个空间制作成一个个绿色帐篷,当临时治疗室。几乎没等,就得到治疗。我也想起几十年前在英国拔智齿,那牙弄得我整张脸肿,痛得我难忍,去看急诊,等了七个小时,才给看,预约开刀。快与慢,我都有思想准备。但我没有告诉女儿。

我一直观察时间,同时查看机票,还好,几乎每天都有航班到英国,不像之前到国外的航班稀少。再准备打电话时,收到KL的照片,女儿已躺在医院治疗室的床上,还有几条她的留言。原来她们等在候诊室,看到人进进出出,等到一个小时,还未叫到我女儿,KL生气了,跑去找护士,我们在这儿等这么久,怎么没叫?一查没有女儿的名字。KL说这是你们工作的失职,应登记看病人的名字情况等等,一顿猛批,用律师正当的说辞,护士大夫急忙将女儿弄进治疗室。我先生这时直夸KL厉害。我们共同的好友,也是KL从小到大的好友说,若你找我陪你女儿看急诊,我就不会去闹,只有干等。

KL留言叮嘱说,没有事了,医生说什么症状都没有,只是她当时摔倒,站起来太快了,医生给她做了脑电图,心脏、血压也检查了,都正常,医生说没事了。

我和女儿通电话,女儿的声音变得轻松了些,说之前我的大夫亲戚把她吓坏了。我说他当时在电话里问清你的情况,判断当即送医院是对的。她说,是的。我告诉她回学校还是要全面检查。

之后她们回KL家。我一一回复知道这件事的朋友,一直折腾到中国时间凌晨三点。

但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感觉自己弄丢了女儿一样,魂不守舍。从国外飞国内的票价都提到好几倍,我之前买了一张她转机回国过圣诞的机票,一查有直飞,我想也不想便给订了。

第二天,女儿的早上时间,我视频她说,答应我,从此要吃早饭,要带糖果在身上。不愿意上钢琴课,妈妈再也不勉强了。她反而说她会做。我说我不要求你考试如何,你愿意怎么过,这一生,你自己完全做主,我不再为你规划,比如在你小时候强迫你练跆拳道,一直到黑带,我这时发现自己这个“虎妈”是多么错,给你道歉,如果你想留在我身边,我也听你的。

女儿说,妈妈,谢谢你,你对我太好了。

那个遥远英国的上午,我和女儿聊了好久,感觉与她的心靠得很近。我真心觉得成绩好坏,未来她会有所成就与否,是这么不重要,在她的健康面前,在她的快乐面前。

记得刚怀上她时,我读了好多国外孕育书,其中一本是美国一对精英夫妇写的,讲他们如何培养了三个神童:辞去工职,自己负责教育孩子,在小学,孩子达到高中水平,在高中超过大学水平,后来三个孩子提前博士,找到最适合他们的工作。我看了深受启发,对先生说,我准备这样培养我们的孩子。结果遭到他的反对,说孩子太可怜了,完全没有童年,他不想有一天孩子怪罪父母,这样的父母不是好父母。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也许先生是对的。

二姐的大儿子当时在幼儿园当老师的奶奶那儿带,她教他识字,一开口说话,就能把半版报纸上的内容说出来。大家觉得了不起,夸赞孩子。结果我二姐马上阻止了婆婆的教育,让大儿子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这个孩子,从小到现在,读书多,能写一手好文章,偶尔帮单位写年终总结,弄得领导识才要调他到办公室。他不干,说不如在站上当普通工作人员,上三天休息二天,这样很自在,他想安静读书。每年回重庆,遇到他,他的神情是我们家下一辈孩子最轻松的,眼睛明亮。

我的母亲,现在细想,对所有的孩子,尤其是对我,睁只眼闭只眼。这种野蛮生长、不管不束,让我的个性充分按自己的方式发展,何尝不是一种教育方式,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之前,我何尝会同意;在我女儿四天中两次晕倒的事件中,我看清了。我们生活在何种不可知、纷扰不安的世界里,无法把握明天是什么样。个人是微尘,存在是唯一的索求。虽然我们可以看到明天,但只有今天,我们可以把握、可以选择,让孩子在今天快乐,这是一个爱孩子的普通母亲惟一的心愿。

写完这文章,收到E的母亲发来的微信信息:我找到你女儿的画笔了。

她也是母亲,心思一样,不管对自己的孩子或是他人的孩子。

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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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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