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杠青年”赵普：轴，是我的底色

离开央视八年后，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赵普，依然是那样真率、果敢和锐气十足。

去年12月22日，他在发布的一条视频中，诵读了波兰诗人米沃什的名诗《礼物》：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令人羞愧/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一切，仿佛他行走半生后，俯仰天地的自况。

他曾是奋斗的代名词。出身平民家庭，初中毕业后参军，退伍后下岗，摆过地摊，后来，硬是凭着不认输的劲儿，考取了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干部专修班，后又参加央视的主持人大赛，脱颖而出，成为才俊如云的央视主播的一员。

他曾身披无数人艳羡的光环。成为奥运火炬手，拿下中国主持人“金话筒奖”，先后获得绿色中国年度人物大奖，获得“中国民间文化守望者称号”，出任“中国消防宣传大使”……

他也曾遭遇人生的挫折。父亲在他23岁时去世。2012年，正当他事业如日中天时，因为在微博披露“不要再吃老酸奶（固体形态）和果冻，内幕很可怕”，遭遇一些利益集团的压力，央视为了保护他，不得不让他暂缓出镜，停职4个月……

他更曾因真性情，陷入无尽的争议和风波。因为播报汶川地震时的哽咽，被人恶意诋毁“哭是为了红”；因为疫情期间发表质疑核酸公司“割韭菜”的言论，而被平台禁言，遭遇“键盘侠”的嘲讽。

直到今天，他仍像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客一般，时常踊跃在舆论场前沿。

犹记得，铁链女事件发生时，他痛批，“恶之所以野蛮生长，肯定具备滋生恶的温床”。

唐山打人事件后，他呼吁“正义不能迟到，真相不容缺席”。

有人劝他，已经离开传媒行业，何必再趟这一滩滩“浑水”？

他说，“不是我中年叛逆，而是我跟我的编导团队说，咱们做事得凭良心，良心就是至少得对得起孩子。当孩子们长大后问你为什么保持沉默时，不至于低着头感到羞愧……”

一言以蔽之：只求“无愧于心”。

2021年5月12日，时隔13年后，赵普首次透露了当年为何播报地震会“哽咽”的缘由。

真正原因，是现场请到了一位年近7旬的地震局女专家，突然毫无征兆地痛哭，他的安慰反倒让女专家哭声更大，因为她“一边哭一边自责，为特大地震没有被提前预报而羞愧、痛心”。

当许多官员遇到灾难，就想尽办法寻找客观理由、逃避责任时，一位朴实女专家的良知之痛，让赵普深受震撼。当时流下的泪水，不止是悲伤，更是良知的共鸣。

说回前述的视频，是赵普刚刚结束一段“停更”后的感谢视频。

面对大家对他敢言的高度赞赏，他直说不敢当，自己太普通了，“和大家一样，上有老下有小，会为五斗米折腰，什么伟大啊、诗意啊……这都谈不上。”

自己一直所做的，无非是：

“一个人，坚守了他应该坚守的底线。”

有人说，赵普最可贵的，是他的一身正气。然而，世上有正气的人很多，能一以贯之、百折不挠的却很少。我更愿意称之为“轴”，从始至终，坚守自己的个性、坚守做人的原则，永远不向任何困难、挫折低头。

我想，我们应该珍视这样的赵普。

不仅仅是他始终站在普通人的视角，为普通人发声；更在于他矢志不渝，在传递我们社会应该推而“普”之的常识和品质。

以下，是我们这次专访的对话部分。

心目中，有一份“知识分子”的担当

问：原来做电视台主播，现在转战新媒体，有没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赵普：我觉得，是能更好地表达自我了，生活中的这个我。

过去做电视台，其实更多是代表集体。在主持人这个岗位上，需要利用你的形象、你的声音，完成集体意志的传播。

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希望做出一些个性化的东西，这可能是我和其他主持人最大的不同。

比如我最早就在业内提出，叫“集体意志，个性表达”。我们不是一直在说，要强调传播的人民性吗？我们的宗旨就是为人民服务。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做基于人民视角的表达，像一个普通人，去表达批评、悲伤、愤怒，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是吧？

问：很多人做账号是为商业服务，会谨言慎行。也有亲人朋友提醒你注意言辞，但直到今天，还是会说一些让自己陷入“麻烦”的观点，为什么？

赵普：实际上我过去在电视台的时候，大家对我有两个认识，一是敢说话，二是揭露真相。我觉得这是我的底色，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担当。

很多人误认为知识分子就是博士，是教授，现在看过那么多专家发言，我想大家应该越来越清楚了。钱理群教授也说，我们的教育，在培养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知识分子不等于学历，也未必是职称，他应该有独立的思想，有行动的能力，天然的悲悯情怀，不是只为自己活。

这和我们传统历史上的士的精神很接近，他的心里是装着天地苍生的。

我想我的所作所为，更接近于我理想中知识分子的样子。我不敢说，我达到了这样的知识分子的标准，但我希望，人们心目中的这个赵普的形象，能够带给大家更多力量。

想想多年以后，我的孩子、我的后代，会因为我的行为，而对一个成年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应该怎么做，多上那么一份坚定和勇敢，我觉得就值了。

问：也就是说，即使“敢言”多次让自己陷入风波，你还是非常认同自己的选择？

赵普：对。你看我们历史上许多著名的记者，比如邹韬奋，比如著名战地记者萧乾，包括作为唐山大地震救援队伍中的一员，从一九八四年起，以记者身份重新采访、追踪、调查，写成《唐山大地震》一书的记者钱钢，他们都不是一个记者，一个媒体人这么简单。他们肩上担的是4个字，叫“知识分子”。

斜杠青年：人生数度“跨界”

问：回头看，有没有影响自己一生的重大节点？

赵普：有很多，特别重大的，有四个转折点。

第一个是我16岁参军，这三年奠定了我人生一些比较基础的行为方式，比如对纪律的看法，对团队的重视，还有顽强的韧劲，正值青少年时期，这个基础是一笔很重要的财富。

第二个是1995年考上大学，虽然那个时候已经24岁，我考上的是一个成人高考的专科，但圆了我的大学梦，也让我认识到学习的重要。

第三个就是2006年通过比赛的方式进入央视。央视是一个大平台，极大地锻炼了我的能力，扩展了我的视野，也让我被很多朋友知道，给了我做很多事的机会。

第四个就是2015年离开央视，我常开玩笑说是从央视“毕业”，我接下来的选择是一个学术志业。

问：为什么做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

赵普：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早在20年前，我就是“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的大使，跟随冯骥才老师，到“非遗”古村落做田野调查。

倒回到2002年，我还在北京电视台工作，当时心很大，于是又当导演又当主持人，向台里申请，拍摄一部关于传统手工艺人的纪录片，叫《传人》。

这部纪录片虽然短，但我希望它有质感，我亲自去设计了这个片头。电视节目片头，就像电影开场一样，需要一下就能抓住你。所以我写了几句话，需要一个苍老的有历史感的声音，来把它讲出来。想来想去，想到了当时还健在的人艺老艺术家朱旭老爷子。

为什么是朱旭老爷子呢？

这源自1995年他主演的一部电影，叫做《变脸》。老爷子在这个电影中饰演一个本事很大的老艺人。他孑然一身，直到一天遇到一个小孩儿，叫狗娃。他收留了这个孩子。艺人总要把绝活传给后来人，但他无儿无女，于是有一天他决定传给狗娃。可是狗娃跟他生活一段时间以后，他发现这个狗娃是个女孩。老人很矛盾，古代传艺传男不传女，后来他想通了，最终把绝活传给了狗娃。

这其实也是许多传统匠人的一个境遇。传统手工艺传承，已经不能按照老规矩来了，如果今天还有人想学习它，你不管他是男是女，是什么样的人，我觉得你赶快把一身绝活传出去，是对本民族文化的一个最大贡献。

想到了人选，可当时我和老爷子完全不认识，只能托电视台同事去找他。他也没有那么热情，也没有拒绝我，这事儿就搁在那儿了。然后我就一直拍素材，等到开始包装，就是要把片头片尾串在一起的时候，我着急了，去问中间人，中间人说：“老爷子等着你呢！后来你没提这事儿了！”

我就觉得自己做错了，赶紧通过电话联系他。那时候还没手机，就打家里座机。老爷子很平和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说，行，你找一个车来接我，我上年纪了，我到你们电视台去录。

这个片头的原始内容是我写的，可是，面世后的片头几乎完全是朱旭老爷子自己撰写。回忆他小时候的经历，当时我们几乎在电视台的录音棚里头，磋商了半天，我非常感动。

这里分享一下他的那段开头，非常抓人的一段话，“我老了，真的是老了，一天到晚丢三落四的，可小时候的事儿，倒是记得清楚。过年的时候，满屋子挂着，写了福禄寿的‘吊签儿’，看着就喜庆……”

传人这两个字，我自己用书法把它写下来，留在了纪录片的开头。

要命的在这儿，录完之后又送老爷子回去。电视台那时稿费是要通过邮局来寄的，很麻烦，我就免去这一道，自己先拿钱塞在信封里，很少一点钱，交给老爷子。

老爷子当时就给我拿回来了，他也没说多的话，他根本没要。

这不是一个轰动一时的片子，因为它是一个讲传人的片子，讲中国传统文化境遇，不是热门东西。可是今天回想起来，朱旭老爷子当时的善意，也是我今天能够坚持下来做这份事业的一个力量。

2015年，我离开央视以后，我就把全部精力用在了这项事业上。主要工作是创建了一个大会，叫“中国匠人大会”。

至今办了四届大会，这四届大会都非常成功。特别是第四次大会，首次尝试了国际化，举办了亚洲匠人峰会。

我们今年可能要在澳门举办第五届中国匠人大会，还有第二届亚洲匠人峰会。

问：创业路上顺利吗？

赵普：一开始也有挫折。比如我作为联合创始人参与创业的电商平台“东家•守艺人”APP。可以这么说，我这是我关于文化商业的第一次失败的互联网投资尝试。

负面影响呢，当然第一就是你没挣到钱，甚至亏损了，损耗的还有时间精力、投入的感情。但是商业的有趣也在这里，它本身是一种本领。你必须从失败当中积累经验。就像很多经商的人说，赔着赔着就开始赚。就是你不经历一些失败，你很难把商业真正搞清楚。所以，失败就当是交了一笔学费了，可以更好开展后面的事业。

问：关于外界对你的认识，你更希望是哪一种身份，一个传媒人，一位企业家、还是一位公益人？

赵普：分两面看。一面是作为公共人物，形象本身就是泼出去的水，它是很难定型的，你无法左右别人对你的看法，你希望也没有用。第二是从我本心出发，认认真真做过很多事，也有幸取得一些小的成绩，比如做主持人拿过大奖，做公益我今天还是中华儿慈会“大病医保”基金管委会主任，近些年还在做学术研究，参与公共议题的讨论，所以我觉得可能更像一个斜杠中年，或者斜杠青年，哈哈。

心里有阳光，是人生该有的样子

问：很多人眼中你是一个成功者，如何看待自己的成功？

赵普：我是从小失败到大的，我从来没有认为我成功过，在我看来，“打不死的小强就是成功”。你为了你的目标，还走在路上，这才是成功。

其实我一身的毛病，着急时我也会发脾气、骂人，但我对事不对人，我会教方法。在我看来，如果你想拥有年轻心态，就别把自己当一个成熟的人，你需要一个过程不断去修炼自己。

我经常和团队说，我还有8年就60岁了，就要退休了。但我肯定不会退，我这种人就是劳碌的命。

问：驱动自己一直奋斗，或者说“劳碌”的动力是什么？

赵普：主要是因为经历使然，奠定了自己不认输、好奇心很强、乐于尝试的个性。我性格上又好交朋友，于是信息、机会和资源比较多，它就激发我不断去尝试很多事。

我常说，我是个笨人，看起来聪明的人，其实往往都是笨人。但我又是个“长跑运动员”，我做什么事情好像很难短时间取得成就。我没有中彩票的运气，所以也就像农人干活一样，一锄头一锄头地去做。

问：再过一个月，就是52岁生日了，怎么看待自己现在的状态？

赵普：我觉得我基本上还是30多岁的感觉，从没想过我已经过50了（笑）。我个人状态而言，是知足的。无论是商业，还是视野，到了这个阶段，其实都在做完善自己的事情。和自己的生命和解，把较劲和不较劲的元素都和解。从这个意义上看，现在做的所有事，都是生命的道具，你是在天地之间，完成一场你期待的表演。

问：现在很多年轻人选择了“躺平”，你怎么看？

赵普：我觉得要理解他们。因为实话说，现在的环境和我们年轻时不一样了。我们青年的时候，大环境更适合创业。在今天，创业有更多风险，生活压力更大。所以，要对年轻人的无力感抱有理解。另外，作为我们有能力的一些人，比如公共人物和企业家，要努力改善环境，至少从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起。比如我也在创业，疫情三年，公司业绩压力很大，包括我还有投资的民宿，但是我坚持做到了没有裁员，尽量给大家创造一个安稳的工作机会。

问：很多人评价你率真、正直、阳光，有没有对你人格影响最大的一个人？

赵普：我觉得人格的形成，是多方面的因素，有很多人的影响，也有学习的过程。

比如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工程师，为人很乐观。但他有时也很情绪化，情绪非常极致。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乐观，也反思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任何时候不必大喜大悲，让自己处于中庸之道的情绪状态。

我喜欢读书。

十八九岁的时候，我读《平凡的世界》，让我汲取了那种在困顿中要去奋斗的力量。后面我又读《约翰·克利斯朵夫》，从中感受到如何在逆境下崛起的力量。所以，其实是你阅读什么，你愿意受到什么样的影响，你的感受与思考，你内心的声音，你愿意让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最终慢慢形成成熟人格。

这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所做的选择，或者说自我救赎。

最近，有一本书我印象很深，叫《炼狱·天堂》，我已经读过三遍。是我的老师冯骥才根据他的朋友——美术家韩美林先生的讲述，写的口述史。他们两人相识40多年，就一直想合作一部作品，最后他们找到一个方式就是韩先生口述，冯先生记录，最后整理出版。

这本书常年在畅销书榜，非常棒，它是两位智者的对话，写到韩先生在人生当中最糟糕的时刻，是如何度过的，以及回头看自己遭遇苦难时，他是怎么思考的。

你可以通过他们的对话，看到别样的人生。然后再回顾我们大部分人遭遇的困难，可能连挫折都算不上。你会自然而然希望，能像冯先生韩先生那样，在人生苦难到极点的时候，依然心里面有阳光，心里有希望。这是一种人生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