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少鸿:三滴水雕花床

第七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三滴水雕花床(中篇小说)

文/少鸿

1

仲秋的一天,陈道予背起双肩背旅行包,从莲城出发,先坐了两小时的班车抵达关山镇,又坐了两公里摩托,来到竹山水库的人工湖旁,找到了他四十年前住过的木屋。

木屋青瓦如鳞,板壁发黑,比记忆里小了很多,也破旧了很多。而且,它往右倾斜得厉害,似乎只要轻推一掌,就会轰然倒塌。他有点认不出它了。堂屋里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杂物,牵着蜘蛛网。暗绿的苔痕爬上了壁脚。屋内弥漫着凉浸浸的生腥气,明显废弃已久。他沿着阶基西端的板楼梯上了楼,脚印像印章一样盖在蒙尘的梯板上。

楼上没有装板壁,屋柱林立,很是通透。他在最宽阔处站住,恍惚之间,脚边有一大堆木质结构件,它们刷了红色、黑色或金色的漆,雕有各种花格与图案,在它们之上,还盖着一条旧晒簟。它们是一架拆卸开来的三滴水雕花床板件,被人小心翼翼而又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这里。他从两百多里之外赶来,就为寻找这架古色古香的雕花床。但他眨眨眼,幻象消失了,楼板上空荡荡的。

这是预料中的事。毕竟,年代太久远了。钉在屋柱上的半片苇席让他眼睛发亮。这儿曾用苇席隔出一间临时住房,用稻草打的地铺。他记得稻草的清香与窸窣之声。有大半年的时间,作为一个被公社调来修水库的十六岁知青,他的睡眠就被安顿在这里。楼下是主人的卧室,他曾经扒开褥子和稻草,将耳朵对准楼板缝隙,倾听主人的私语和哼哼之声。

“哪个在我老屋楼上?”粗糙的喉咙在楼下喊。

“我。”陈道予赶紧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你私闯民宅,想干啥呢?”一黑脸男子站在堂屋门口,手指着他。

他正想解释,一脚踏空,楼梯吱吱摇晃。

“你还不快跑!”男子跺脚大喊。

“为何要跑?”话音未落,头挨了一击,一个干葫芦沿楼梯滚下去了。陈道予摸摸脑壳,疼处起了个包。他揉着包说,“我只想看看那架雕花床还在不在。”

“怪不得,那葫芦挂在梁上好多年都没事,你一来,它就砸你脑壳上了。只怕是雕花床使的坏。你不晓得惹了它有血光之灾么?”男子说。

“它不是不在了么?”陈道予说。

“它魂还在。也许它在别的地方过得不好,魂就转回来了,拿你出气。”男子压低嗓声说。

“哦,”陈道予瞟一眼男子,觉得面熟,“你是秋宝哥?”

“秋宝哥早不在了,我是他的崽。”

“那我还抱过你呢!”陈道予恍然一笑,“记得你不肯隔奶,把你娘都抓出血来了。你好像叫有福吧?”

“你看我像有福的人么?”有福扯起黑T恤擦脸,胸口露出几根肋骨,又说,“到我新屋里坐坐吧。”

陈道予点点头,跟随有福走向禾场另一则的二层红砖楼。新屋并不新,没有粉刷的毛坯墙都已经发黯了,二楼的窗户连框都没有,黑洞洞的。山风拂过,许多往事扑面而来。

2

如果不是顶头上司刘之元的委派,陈道予不会寻找那架雕花床。

陈道予是个不会来事,也生怕求人的人。正因他的这种脾性,在莲城方志办工作了一辈子,到退休时还只是个副调研员。这还是领导念及他的资历,才给了他这个副处级的非领导职务。所以,当市里为消化严重超编的干部职数,推出鼓励处级干部提前退休的优惠政策时,才五十六岁的他迫不及待地打了报告,并顺利获得批准。办完退休手续,提着办公室清理出来的私人物品走出机关大门时,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若无必要,他再也不会进这个门里来。

他的人生已经到了做减法的时候。他不想再管家门之外的任何事。这天儿子陈默来了,求他去找相关领导批个条子,或者打个电话,以便让刚满四岁的孙子报名进条件优越的机关幼儿园。因孙子户籍不在这个街道,即便爷爷是机关退休干部,机关幼儿园也不肯通融,说他们只认父母,不认爷爷辈,这是规定。陈道予亦不肯应允儿子,说既然是规定,那就按规定办好了,让我这张老脸自在点吧。别的幼儿园就不是幼儿园了?还近一些。陈默很生气,说你就阿Q吧,你不管我也就罢了,孙子也不管?当初帮你儿子一下,今天就不必找你了!好像我不是你亲儿子似的。

话很重,陈道予的脸就涨红了。六年前陈默考公务员,得了笔试第一的好成绩,陈默曾央求父亲提前跟相关领导送送礼打打招呼,他没有应,结果陈默落选了。陈道予反驳道,你不晓得你考的岗位早就内定了的么?再说当公务员有啥好,进了机关一生一眼看到底,像你爹一样,有啥出息?陈默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啊?你活了一辈子,都不晓得只有舍得小面子,才会有大面子。这点面子都不肯借,是你的自在重要,还是你孙儿的早期教育重要?陈道予就语塞了。他辩不过儿子。可他也不肯松口帮儿子。父子俩就这样气呼呼地坐在一起生闷气。

刘之元主任就是这个时候上门来的。陈道予很意外,在他的记忆里,领导从没来过他家。刘主任关心地询问他退休生活的方方面面,难得的和颜悦色,甚至还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进入正题,就一如既往地严肃起来了。

“老陈啊,你退休安享晚年了,本不该打扰你了的,可市领导想请你出马,寻找一张三滴水的雕花床。你不也是地方文化研究会的理事么?你平常不是也对地方掌故民间文物之类感兴趣,并且颇有研究么?这事非你莫属啊!”

“我可没这本事,”陈道予摇头,“主任,这些年文物古玩俏得很,别说名贵的三滴水雕花床,即便是两滴水和一滴水的雕花床,都早被人搜刮走了!”

“别人搜刮走,我们也可以赎回来呀,钱不是事。说白了,其实是请你去寻找线索,别的不用你管。你的差旅费呢回单位报,我签字就行了。我相信你的能力,有啥情况你跟我汇报,好么?”刘之元殷切地望着他。

陈道予不吱声,横了陈默一眼,意思是要儿子回避。陈默视而不见,殷勤地给主任续茶水,然后酸溜溜地说:“我爸自家孙子的事他都不管呢,还说你公家的事。”刘之元忙问何事,陈默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刘之元就说:“有困难找组织嘛。这事我帮你们想办法,相信会很快解决。机关幼儿园是市委办管的嘛。老陈你呢,也不要辜负领导的期望了,好吧?”

陈道予仍然闷着头不吭声。

陈默倒急了,轻推父亲一下:“爸,党的话你都不听了啊?”

陈道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刘之元脸色严肃起来:“老陈啊,实话告诉你吧。是老三找我私下点你的名,非你不可,还说只有你晓得到哪去找,也只要找你晓得的那张雕花床。那床的来历你比我清楚,它原本属于关山镇吴家,现在吴家后人,也就是台湾的大老板吴铭宗想找到它。据说他就出生在那张床上。此事关系到关山古镇旅游开发的上亿投资,引资成功的话,是有提成奖的,到时少不了你一份。不过这事有点敏感,毕竟是给地主后代办事,所以你不能张扬。接不接受任务,自己掂量吧。”

老三是市里三把手的代称,圈子里的人私下里都这么叫。陈道予这才晓得,指令来自曾志弘副书记。至此,他不仅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自己也动心了。

3

所谓三滴水,是指雕花床有三道床檐。一般的雕花床只有一道檐,也就是床楣上那块垂落下来尺余宽的花板,雕的是鸳鸯戏水龙凤飞舞之类的图案,称为一滴水。两滴水则是雕花床两侧各加装一个方格围栏,内置屉凳茶几,夫妻可相对而坐,你绣花来我读书,困了才上床睡觉,自然也就多了一道檐。而三滴水则是在两滴水的床门与屉凳之间再加一个环绕床第的狭窄回廊,这便有了三道檐了。檐子上的浮雕镂刻花样繁多,无论人物、动物还是植物都精致得难以言喻。

陈道予一生就见过这么一张三滴水雕花床。

那天早晨大雨如注,打得屋瓦噼啪作响。知青队长曾志弘在屋柱上的喇叭里发出通知,因雨不便施工,全体队员在各自住地自学毛选。苇席隔出的房间没有窗户,光线阴暗,陈道予懒得点灯,在铺上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忽然对一壁之隔的那堆物件起了兴趣。他将遮盖其上的晒簟揭开,扫掉雕花板上的灰尘,将它们翻出来细细欣赏。那些精雕细刻的古代人物虽油漆斑驳,却也栩栩如生。睡在这样的床上,会是怎样的感受?他将板件一件件摊开,根除形状猜测它们属于床的哪个部位。他想将这架雕花床组装起来。他很快就发现,众多的板件可以床沿为界分为上下两部分,床柱、床围、床顶、床楣在上,而床架、床屉、床廊、床踏在下。而且,他根本没有可能将它完全组装起来,它太庞大了,简直就是一间房中房,楼上空间太小,搁置不下它。他只好舍弃床的上半部,只组装床沿以下的部分,同时也放弃了回廊和屉凳——它们实在有些多余,床不就是用来睡觉的么,要它们干啥?真不知前人如何想的。他东挪西移,左想右猜,费尽了脑筋,终于准确地选取了所要的板件。雕花床是榫卯结构,拆卸多年,很难严丝合缝地装回原位。他找来一把木棰,敲敲打打忙乎了一气,总算把床的下半部分装拢来了,虽然看上去不是很周正。他坐在厚实的床沿上歇气,手板胡乱擦汗,也不在意花了自己的脸。

秋宝嫂就是这个时候闻声爬上楼来的。有福在摇篮里睡了,她才得空来楼上探望。她伸手将陈道予从床沿上拉起,低声喝道,你动了它会不吉利的。陈道予说我不怕,知青不信这个。秋宝嫂说,我晓得你们城里伢不怕,那年红卫兵来乡下,观音菩萨都敢烧。他不解,你家怎会有这样一张床呢?秋宝嫂压着嗓门,它本属吴家,吴家人不是跑到台湾去了么?有福爷爷在吴家大院做过长工,土改时它就分给我家了。有福爷爷本不想要,可是土改队长带人将它拆散送到家里来了,又不敢不要,那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呢。它堆在楼上好多年了,我们都没瞧过它一眼。有福爷爷去世前还交代秋宝,哪天吴家人回来了,就还给人家。你是不是想在这张床上睡觉?听说吴家有个漂亮的媳妇,生产时出血不止,就死在这张床上呢。秋宝嫂说得一惊一乍。

陈道予说,我是想睡它,但更想看看它长啥样子。你看那些雕花板子,多美啊!保管几十年了,你们就不想晓得它完整的模样吗?秋宝嫂说,想啊,不光我想,秋宝也想呢,可我们不敢动它。他便拍胸脯,你们不敢我敢啊,雕花床不会怪罪我的,它几十年没完整过了,说不定还感谢我呢。不如这样,我们干脆将材料搬到堂屋里,再将它拼起来,就可以看到它到底啥样子了。秋宝嫂说,你这伢儿,好奇心硬是重得很,好吧,你秋宝哥在溪里捡浪渣,我叫他过来帮忙。

不一会,穿蓑衣的秋宝哥就屁颠屁颠回来了。三个人一齐动手,先将堂屋里的桌椅板凳挪开,腾出足够空间,再把那堆雕花床板件一一搬下来。扛得动的就扛,扛不动的就两个人抬。他们都认不出材质,不知它是红木、酸枝还是柏木,只晓得所有板件都沉重如铁。花了半天工夫,他们基本上将这架三滴水的雕花床组装完了。之所以说基本上,是因为还有几块小的雕花棂板装不进去,如果霸蛮用力,就有可能损坏它,只好作罢。站在床前,三人都被它的复杂和精美惊呆了。富人豪绅真是太讲究了,雕那么多花样不说,床前的门围子是用细密的棂子板组成一道月门。它有三进呢,上个床,得先在两侧屉凳上坐坐,再越过回廊,跨上踏脚,进入月门,才能把屁股放到床沿上去。陈道予心颤颤地坐上床,然后慢慢地倒下去,静静地躺了片刻。他居然有一种被关禁闭的感觉,连忙起身下了床。秋宝哥喃喃自语,在这种床上做那种事不晓得是么味呢,很向往的样子。看样子他也想躺上去尝下味,可他只将屁股在床沿上挨了挨,就赶紧闪开了。秋宝嫂更是屁股都不敢挨。夫妻俩脸上都流露出莫名的敬畏之色。

欣赏够了,记得住它的模样了,三个人又动手将床拆散开,一件一件地搬回楼上去。才拆下几根床柱,知青队长曾志弘来了,问陈道予自学毛选第四卷没有,他特意来检查的。陈道予赶紧说学了学了,刚背完《为人民服务》呢,还特别看了它的注释。曾志弘喝斥道,你学个屁,《为人民服务》是毛选第三卷上的。曾志弘板着脸,指着雕花床道,毛选不学,搬这种封资修的东西!陈道予忙说,噢我记错了,是学的《别了,司徒雷登》,我学完了才搬雕花床的,搬完了我保证再学一遍。曾志弘这才点点头,说了声自觉就好,看了雕花床几眼,背着手走了。

三人费了好大工夫,才将拆散的雕花床搬回楼上去,整齐地堆码好,重新盖上晒簟。

陈道予慢慢地习惯了雕花床的存在。有时他感到它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件物。夜深人静之时,他能听到它的呼吸。即使拆散了,在他有感觉里,它也是浑然一体的。他想,不会有人打扰它了,它也安稳了吧?

可没料到几天之后,曾志弘就带着一帮人来搬它了。原因是知青队正在修建工棚,其中一座大工棚是工地指挥部,曾志弘想将雕花床摆在里面,给廖指挥长用。当然只能搬雕花床的下半部分,完整的床显然安置不下。陈道予也遵令参与了搬运,扛了几块床板。当他们走入新工棚,还没来得及放下肩上的物件,廖指挥长出现了,愤怒地喝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让我睡地主老爷的床?你们想腐蚀我,让我犯政治错误吗?曾志弘辩解道,不是,毛主席不是说要古为今用么?不在于什么床,而在于睡的是什么人嘛,您睡的是雕花床,做的是革命梦,只有您休息好了,才更有益于指挥水库建设啊!廖指挥长余怒未消,大手一挥,我不管你说出花来,不要就是不要,天晓得我万一睡了会出什么事。哪里来的都给我搬回哪里去!否则我拿你曾志弘是问!陈道予悄悄地瞟了瞟曾志弘,那张样板戏里英雄人物一样英俊的脸刹那间成了小说里常形容的猪肝色。他们只好灰溜溜地将那些板件又扛回秋宝家。

这之后一段时间,曾志弘话比平常少了很多,显然受了打击。得罪了指挥长,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陈道予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不过不到半年,陈道予就只有羡慕的份了。曾志弘出人意料地被指挥长推荐上了大学,成了湖南师范学院的一名工农名学员。当然,那时的陈道予想不到,四十年之后,曾志弘仍是他的领导,而且是更高层级的领导。而现在,陈道予更想不到的是,他们又因为那架雕花床而有了瓜葛。

4

陈道予跟随有福踏入红砖房堂屋,感到一道目光投在额头,些微的痒。他侧脸避开,不往中堂方向看——那道目光就来自那里。领袖像下方的神龛上,摆着两幅带镜框的遗像,左边的一幅陈旧泛黄,男性逝者的面目很模糊;右边的一幅要清晰许多,是个眉清目秀的女人。他在靠背椅上坐下,接过有福筛的茶,喝了一口,问:“你家人呢?”

有福摇头:“死的死了,跑的跑了。”

陈道予怔了一下问:“怎回事?”

“我爹死得早,我娘医不好,不说也罢。”有福两手相握,捏得关节喀喀作响。

陈道予忍不住又问:“那跑掉的呢?”

有福便告诉他,他在东莞打工时,认识了益阳妹子唐晓丽,两人就好上了。他想和她结婚,但唐晓丽跟他回老家看了屋场后,嫌房子太老旧,一定要有新楼才答应他。于是他和母亲想方设法修起了这幢二层红砖楼,总算把唐晓丽娶了回来。不久他就有了儿子。可是这唐晓丽呢,一天到晚家务不做,只晓得跑到镇上打牌赌博扯闲话,有时甚至通宵不回。做婆婆的一直忍着,天天将孙子背在背上,把所有家务活都揽了。他这做儿子的看不下去,于是和唐晓丽发生冲突,先是动嘴,后来发展到动手。再后来的一天,唐晓丽突然带着儿子跑掉了。有福去唐晓丽娘家寻找,也不见人影,岳母一家闭口不说她的下落。他已经单身七八年了,后来也相过亲,但别人不是嫌他穷,就是用了他的钱后就没有了下文。

“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有福用力地将烟蒂摁在鞋底上。

“话不能这么说。”陈道予朝神龛上瞟一眼,说,“你才是不惑之年,还有大把日子过,会找到好女人的。”

“除非我发个横财。”有福想想说,“你是第五个来打听雕花床的,是不是也想倒卖古董赚点钱啊?可惜你来迟了。那年,若不是卖了雕花床,我哪修得起这幢红砖楼?二十万呢。”有福伸出两个指头捻了捻。

“噢,我只是帮人打听打听,你卖给谁了?”陈道予问。

“这我不能说,我答应买主保密的,我泄了密他会找我麻烦。”有福摇头道,又说,“三滴水雕花床如今不止值二十万了吧?”

“那当然,你当初就卖便宜了,现在至少五十万以上吧。它不光是古典家具,还是文物,可能是明清时候的呢,附加值高。其实如今是信息时代,不存在什么泄密了的,知道的人多,雕花床身价会更高。那些收藏家都以拥有稀有古董为荣。我还是当年和你爹妈将它组装起来的时候,看见过完整的三滴水雕花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还真想再看它一眼……”陈道予很是感慨,侧过身子,望着斜对面的老屋。

“你很念旧啊。既然是在我家住过的人,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吃个便饭吧?只是没啥好吃的。”有福粗糙的脸上浮起一层羞涩的笑意。

“不麻烦你了。”陈道予立起身来,四下环顾。屋里乱七八糟,墙角牵着蜘蛛网,潮湿的地面爬着一只蜗牛。他不由得叹口气,掏出张名片递给有福,“你还是得把日子过好点。有啥事,或者有雕花床的消息,都可以跟我联系。”

有福揩揩手接过名片:“好啊好啊。”

陈道予转身告辞出门,跨过门槛又站住了,回头问:“你妈哪年去世的?”

“12年端午节那天,粽子都没来得及吃。”有福说。

陈道予嗡声道:“你妈是个好人。”

“她就是心善。”有福说。

陈道予朝着神龛上方望过去。他看到了镜框里那张熟悉的脸,那张脸上的眼睛忽然发出光来,仿佛也认出了他。他心颤了一下,转身离去。

越过禾场来到公路上时,有福追到禾场边沿冲他挥手:“陈叔,我还是告诉你吧,那个买雕花床的人叫罗伟,我看过他身份证,是浮山县城的人。”

5

陈道予本来只在秋宝哥家住两个月的,因为山湾里的工棚修好了,知青和民工们都可以住进去了。离工地近,上工就餐都方便。但有天晚上,秋宝哥悄悄来到他那间苇席隔成的房间里,求他不要搬走。秋宝哥还说,也可以搬到楼下他父亲曾睡过的床上去,楼上毕竟不太遮风,只要他不害怕——几年前秋宝父亲因为偷偷上山开荒被民兵抓住,说他是搞资本主义复辟,押到公社批斗了一番,受了惊吓,吊死在床上方的横梁上。当然你就睡楼上也行,若嫌地铺不舒服,把那架雕花床拚起来用,只要你不搬走,怎么都行。

为什么啊?陈道予不解。

因为,我也要到枝柳铁路出民工去了。秋宝哥说。

你去你的啊。

我去了,你秋宝嫂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秋宝嫂那么能干,不用怎么办啊。

我放不得心,你不觉得,她长得太乖了么?秋宝哥说,有你这黄花伢儿在,屋里多一个人,那些骚后生多少顾忌一点,我呢也稍微安心点。

陈道予这才明白秋宝哥的用意。他答应了秋宝哥的请求,留了下来。每天得提早半小时起床去工地就餐上工,也没有怨言。几天后,秋宝哥挑着行李去公社集合时,陈道予特地送了他一程,分手时还互相交换了一下信任的目光。

自此,陈道予在工地晚餐后就早早地回到屋里。而以往,他都要和知青伙伴四处散散步,天黑了才回来就寝的。他不是帮秋宝嫂烧烧火,就是在阶基上逗逗坐在枷椅里的有福。不过,除此之外,别的事秋宝嫂都不让他插手。我可不敢剥削知青的劳动力,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秋宝嫂总是这么说。秋宝嫂做完饭吃饭,吃完饭洗碗喂猪,喂完猪吆喝鸡进鸡笼,在逐渐浓黑的夜色里发出忙碌的声响。陈道予不止一次地联想,她就像白话里的田螺姑娘。

某天夜里,陈道予看小说《金光大道》花了眼,正准备睡觉,秋宝哥担心的事发生了。有人敲秋宝嫂的后窗,笃笃笃笃,像一只啄木鸟在啄,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夜已经很深了呢。秋宝嫂不理睬,那叩击声就不依不饶地持续着。陈道予从地铺上爬起,蹑手蹑脚来到楼后侧,往下一瞧,看到一个身影趴在秋宝嫂的窗户上。怎办?灵机一动,他扯开喉咙,在楼上唱起了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自从变过嗓后,他的声音格外的洪亮,完全盖住了那一串无耻的挑逗性叩击。他唱了一首又一首,根本不打算歇气。他会的语录歌至少在二十首以上。在他唱第三首的时候,那个人受不住了,朝上望了望,啐口痰,悻悻离去。黑色影子溶进了黑夜,整个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稍后,秋宝嫂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端着半笸箩花生上楼来。想不到你这么聪明,吓走了他又不得罪人,我得好好感谢你呢。秋宝嫂将花生放在他床铺上,两眼像两颗黑珍珠一样闪着光。他很兴奋,傻呆呆的竟不知说什么好。秋宝嫂走了,他剥了花生放在嘴里嚼,闻到的却是秋宝嫂身上特有的奶香。

6

太阳偏西时陈道予住进了关山镇的小客栈,然后给刘之元发了条短信,将了解到的情况做了简短汇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不喜欢给领导打电话,而宁愿发短信。大概是有点畏惧那种居高临下的腔调吧。过了一会,他收到了刘之元的回复:知道了。没有得到下一步行动的指示,他有点无所适从。小憩片刻,他便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挎包背上肩,熟门熟路地去了吴家大院。

吴家大院曾经是关山人民公社的办公地,现在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的青砖院落,俗称窨子屋。风火墙兀然高耸,院门重檐翘角,台阶两侧门当如月,石狮盘踞。陈道予拾级而上,在门楼右侧的售票处花十元钱买了门票,这才进入大院内。

大院共有三进,一进去是宽敞的坪地,满地铺的青石板。坪地东端是个古戏台。以前公社经常在此召开群众大会,戏台便是主席台,与会者都在台下席地而坐。陈道予想起自己在戏台上蹦达过,那是庆祝粉碎“四人帮”时,他跟着知青宣传队表演《华主席是咱带路人》的秧歌舞。还记得快跳完时飘逸的红绸缠着了他的脚,差点摔倒闹出笑话。

走过甬道,穿过客厅,来到水天井一侧的走廊上。或许因为时候不早了吧,整个院落只有他一个游客,无论太平缸里的睡莲还是马头墙上的狗尾草,仿佛都凝固在莫名的静寂里。忽然,悦耳的女声翩然而来:“先生,我给您讲解一下吧?”

他一回头,一身着红旗袍的年轻女子伫立面前,浅浅的酒窝盛着盈盈笑意。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跟着她往宅院深处走。旗袍小姐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晴,木子李的李,晴天的晴,你就叫我小李吧,我在这当讲解员三年了。对呀,算这儿的老人了。当然啦没有吴家大院老,它始建于清朝嘉庆年间,两百多年历史了呢。

这时他认起真来:“不对吧小李,我记得有资料表明,它始建于咸丰年间,只有一百五十几年吧?”

小李一笑:“听口音您就是本市人吧?本市人还不维护本地的名誉啊?文物嘛当然是越老越值钱啊。再说了,这院子老成这样了,到底哪年修的,谁又说得清呢?”

他想想也是,于是道:“别下次来,又说是乾隆皇帝时修的了。”

小李乖巧地幽了一默:“那也说不准,与时俱进嘛!”

他们相跟着走过一排厢房。廊柱上方的斗拱,都雕成活灵活现的祥兽,不是麒麟就是貔貅,而窗棂与围栏的雕花,亦不是凤凰就是荷花与寿桃,与他见过的三滴水雕花床风格颇为一致。应当说,整个大院都保存得很好,即使门槛有磨损,某些窗户有残缺,也显得很自然。有点煞风景的是,木板壁上隐约可见“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的政治标语,墨迹难以洗刷掉。小李轻言细语地诉说着,他听着听着却分心了。他很了解这座院子,亲手编辑过的相关资料就有十几万字,都发表在方志办出版的刊物《莲城风物》上。他凝视小李窈窕的身姿,又开始了恍惚。他总是容易恍惚。她好像是记忆深处的某个人物。步入阴处,凉气漫过全身,她回头一笑,他脸上便拂过一阵暖意。那笑十分的熟悉,只是他确定不了它属于谁。小李指着一间房说:“瞧,这是吴家的媳妇房。”

陈道予往撑开的花窗里端详,摇头:“不对。”

小李说:“怎不对?媳妇房都在楼下,只有小姐的闺房才在楼上的。”

他再摇头:“媳妇房间有架三滴水雕花床的,这房间太小,摆不下。”

“噢,那我晓得你说的哪间了。”

小李率他下了走廊,穿过旱天井,路过一株苍老的梨树——她顺手摸了下悬在枝头的梨子——又跨上台阶,走进东厢房。房间很大,靠门处摆着一架镶镜子的梳洗台,窗户下有一只茶几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别无它物,空空荡荡的。折叠式的花格窗户撑开着,看得见外面的梨树、天井、翘起的马头墙以及墙上方的蓝天。他在房间转了几圈,根据地板上的印痕找到放雕花床的位置,然后在椅子上坐下,喃喃自语:“没错,就是这里。”

“这可是个有故事的房间呢。”小李笑眯眯的。

“是吗?说来听听。”

“听说,吴家小媳妇是个好乖好乖的女伢,还是个大学生呢。可惜,嫁过来就差不多等于守寡了。因为,那吴家的儿子天性好耍,一直在外打流,几年都不回家一趟。她独守空房,寂寞的时候只好写写字,绣绣花。所以,她一直怀不了孕……”

“不是这样的。”他断然道。

“当然不光是这样的,光这样,就算不了故事啦。”小李津津有味地道,“后来,她的肚子突然鼓起来了。吴家一直盼望后继有人,可是它不是自家血脉,儿子都没回来过,怎么对四邻乡亲交待啊?吴老爷大发雷霆,还将村里的后生一个一个叫来,逼问哪个是她相好。媳妇咬紧牙关,谁都不认,吴家就对她不好了。一不给她吃鸡蛋补身子,二不准她回娘家。可怜的媳妇只好整日以泪洗脸。后来生产时,吴家也没请接生婆,媳妇就难产了,死在了那架雕花床上。”

“瞎说!”陈道予涨红了脸。

“都这么说呢。”小李道。

“都这么说就不是瞎说了?简直是污蔑。”

“你怎知是污蔑?”

“我有证据。”陈道予脱口道,拉开挎包拉链,掏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个泛黄的本子。他取出本子,想想,又将它塞了回去,朝小李挥挥手,“谢谢你,不用你讲解了,我自己四处看看吧。”

小李笑笑转身走了,旗袍包裹的身子扭得很俗气,屁股像成了两瓣。屋里凉浸浸的,弥漫着陈年的气息。他感到自己凝固在椅子上。

7

小客栈后面是一片稻田,晚稻间秋虫鸣叫此起彼伏。远山蜿蜒在夜色里,黑沉沉的默不作声。山脊的那一边,仿佛就是已经过去的岁月,神秘而朦胧。陈道予站在窗前眺望了片刻,才半躺到床上,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陈旧的本子,随意翻阅。

那是一个记账本,封面上有“民国三十四年”字样。里面却没有记账,而是用娟秀的字体写的日记。但不是日日有记,有一日没一日的。都是钢笔字,有些字蓝墨水洇染开去,模糊难辨。不过陈道予猜得出来,因为所有内容,他几乎都烂熟于心。他的食指小心地摩挲着有些发脆的纸页,记得最初翻这本子,自己指背上还有浅显圆润的指窝,而如今,却是骨瘦皮皱了。

吴歌啊,炮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可是邮路不畅,你上封来信走了半年我才看到。我的回信也不知能否到你手里。窗前的梨花又开了,白得让人心疼呢!风一吹,花瓣们纷纷扬扬,就像我的心事落了一地。唉,我想你呢!想当初,你还不如不娶我,我还可以跟随你到处跑,而现在,我关在这深宅大院,像坐牢一般呢。这祖传的雕花床呢,就如一座牢笼。唉,唉唉……

我好怀念我们在昆明读书的日子啊,吴歌。可是,“十万青年十万军”,你一走,我就听不到你的情歌了,真的无歌了。你履行对国家的责任,却把为夫的职责丢在一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祈求老天有眼,早点打跑日本佬,你能完整无损地回来。每当拜菩萨,我都虔诚地把脑壳磕得砰砰响,把你的名字告诉菩萨,求它们保佑你。

又有快一年没收到你的信了,你还好吗?你还记得我田小瑾吗?抗战胜利了,你也不打算解甲归田吗?你还不回来我就老了呢,我的吴歌!

你娘对我真好。天井里的梨子熟了,她特意摘了,削了皮,用盘子盛了端给我吃。竟然有婆婆服侍媳妇的事。可我哪吃得下呢?看到梨,就想到那个离字。哪天是个头啊……

我和你坐在屉凳上,我给你筛茶,我们相对而笑,心照不宣。雕花床就是我俩的天堂呢。我给你宽衣解带,我们像古人说的那样颠鸾倒凤,我假装把你抱在怀里,我们融为一体……可我只能抱我的枕头呢,吴歌!吴歌啊!

时局如此动荡,我只能根据报纸上的消息和部队的番号猜测你到了哪里。去年在东北,现在到江苏了吧?晓得你升职了,当少校了,可我一点不喜欢,我只要你,原来的那个你。中国人打中国人,有啥意义呢?死了多少人啊。有件事,没跟你说过,就是这些年一直有人说闲话,说我是朵不结果的谎花。爹娘嘴里不说,心里只怕也有埋怨。可这事能怪我么?我这丘田,不可能让别人来耕啊。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呼万盼,你终于回来了。虽然你不敢见人,虽然你只待一晚,可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不懂你为何又要离去。既然承诺有机会就接我走,你说话可要算数噢。

我给你写信了,信寄给了广州舅舅,让他转给你。不知能否到你手中。信中有个天大的好消息呢。我这朵谎花终于结果了,是的,我怀孕了。你只回来一夜,我就有了,你真的很有种。现在我只希望全家平安,早日团聚。

我肚子越来越大了,可你一去就没了消息。好在,我并不希望你回来,因为你的身份已经成了阶级敌人,回来怕有性命之虞。吴家大院的所有家产土改工作队都已登记在册,可能会被没收,这是时代潮流,没办法的事。总之人平安就好。你好好的吧,我的吴歌。

我发作了,吴歌。娘去请接生婆了,我强忍着疼,给你写几个字。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怕是过不了这一关。这可能是我最后写给你的字了。只愿你儿子能顺利来到人世。俗话说酸儿辣女,平时我喜欢吃酸坛子菜,肯定会给你生个儿子。爹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吴铭宗。本来,舅舅和爹正在筹划,抛下家中一切,借道香港来与你团聚,可是我怕等不到这一天了。疼死我了!我把嘴唇都咬破了。吴歌,倘若我真的死了,莫忘记我!

本子差不多都写满了,只留下两页空白。陈道予跳着页读了这些文字,依稀听到一声女人的惨叫临空划过,消失于暗夜深处。他打个冷颤,合上本子。几点碎纸屑从本子上脱落下来。他将本子装入塑料袋,决计从此不再翻阅它,就像不再打扰一个无辜的灵魂。他早已将它逐页扫描,做了一个电子文档,存在移动硬盘里。

8

也是一个秋夜,陈道予不知动了哪根筋,从铺上翻身爬起,点起马灯,掀开晒簟,再次动手组装那架三滴水雕花床的主体部分。睡地铺总有种下坠和沉沦的感觉,还是睡床舒服,何况它还是雕花床。他乒乒乓乓的,把秋宝嫂都惊醒了。她爬上楼来,不仅没有反对,还帮他抬起板件对榫眼。多一双手,进度就快了很多,大概半夜的时候,终于大功告成。秋宝嫂帮他铺好床,拍拍手说,城里伢火气旺,啥也不怕的,做个好梦吧。又冲他眨眨眼,低声道,莫梦到那个生产鬼就是,听说挺漂亮的呢。

他没有做梦,只是好久都没有睡着。一些变幻莫测的影子在周围晃动,身边似乎还躺着别人,伸手一摸,却并没有。后来他索性爬起床来,点亮马灯,坐在床沿上出神。床头柱的榫眼旁有一个茶杯大小的木雕狮子,扭着头瞪着他,鼓突的眼睛炯炯有神,让他不自在。他伸手握住狮子,朝另一边扭。狮子凝然不动,仍固执地将头对着他。于是他加大了力气,再使劲一扭。木狮子只好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了。他听到了木榫扭动的吱吜声,还有抽屉梭动的声音。狮子是活动的,他的手有滞重感。难道它连接着下面的什么机关?低头一瞧,只见床沿与带铜拉手的床屉之间,伸出来一个小小的暗屉。心一下蹦到了喉咙口。他轻轻地将那个小小的暗屉拉出来,发现里面摆着一个银手镯,还有一个发黄的记账本。他心颤颤地将两样东西拿出来,再反方向扭动木雕狮子,小暗屉就收缩进去了,一乍看平整无隙,隐藏得很好。他欣赏一下手镯上的云纹,试戴了一下,居然大小合适。他就着灯光读那个记账本里的文字,边读边想象着那个叫田小瑾的女子,觉得她有一张与秋宝嫂一模一样的脸。直到鸡叫三遍,他才放下记账本迷糊了一会。

因为没有睡好,第二天上工时他头昏眼花,呵欠不断。那时他已到爆破队,和另两个知青组成打炮小组,他负责撑钎。爆破时他们躲在安全棚里,听到解除危险的哨声才会出棚。这天他精神恍惚出现了幻听,愣愣地钻出安全棚外。恰巧这天出现了一起延迟爆炸,同伴扯开喉咙叫他回棚里去,他还懵然不知。结果炮响了,碎石像黑色鸟群一样漫天飞起。其中一块石头掉在地上,反弹起来,碰了一下他的脸颊。疼痛瞬间划破了他的右脸,血也热热地流到了嘴角。

他捂着脸跑到工地医务室。医生给他缝了两针,包扎好伤口,还给他开了一周的工伤假。回到住处,秋宝嫂被他脸上的补巴吓着了,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肯定是得罪那架雕花床了,本来就是别人的床,随便睡得的么?赶快把它拆了放回原处吧,不然还会报复你。说着操起木锤就往楼上去了。他只好跟随上楼,和秋宝嫂一起,再次将雕花床拆了,整齐地堆码在原处。趁秋宝嫂不备,他将银手镯和记账本放回了暗屉里。他也感到这次不测,可能与他偷拿暗屉里的东西有关。

但后来的一天夜里,他又扭动狮子头,从暗屉里将那个记账本和银镯子拿了出来,而且再也没有还回去。乡下的夜实在太漫长,而在那样的夜里,他也实在太孤独了。人都需要有进入内心的东西,给予他陪伴。

9

早晨,陈道予在粉馆里吃了碗牛肉粉,然后去浮山县城,找那个叫罗伟的人。登上中巴车,一眼就看见有福坐在引擎盖上,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打过招呼,他在有福身后的座位上坐下,关切地问:“有福,你这是干嘛去?”

“朋友叫我去县里做两天小工,讨生活呢。”

“一天赚得好多钱?”

“多则两百,少则一百,发不了财,不过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光养活自己标准太低,你眼光放远点,不能老是一个人吧?还得防病养老呢。”陈道予想了想说,“记得你娘做菜好吃,当年村子里谁家有喜事摆酒,都请她去做厨子。你就没有遗传一点你娘的手艺?”

“手艺是有一点,但村里能办几回酒啊?还不如做小工呢。”

“你那地方有山有水有竹林,风景很好,交通也还便利,可以开个农家乐啊。把新屋老屋都修整一下,连住宿带餐饮都有了。关山镇不是在搞旅游开发么?吴家大院、关山寺还有农业景观园,景点不少,以后休闲的游客会越来越多。”陈道予说着自己都兴奋起来了。

“主意是好主意,可是哪有钱呢?你投资啊?”有福说。

陈道予噎住了,脸上痒痒的似有蚂蚁爬。他的退休金还不到五千块,哪有余钱投资。他想想才说:“我没钱,别人有啊,有机会的话我帮你牵牵线。你手机号码多少?”

有福望着他,犹豫一下才报了号码。陈道予将它存入手机通讯录,想再说点啥,却觉得说啥都不合适,便闭了口。中巴摇摇晃晃,两个人都看着窗外。有福显然不相信他有意帮他,直到下车都再没多说一句话。望着有福摇晃的背影消失在街头,他忽然感到十分的落寞与难受。有福走路的姿势太像秋宝嫂了。

10

那天下午,秋宝嫂将有福连同枷椅搬进路边菜园,边照看伢儿边扯那些被霜打的辣椒树。辣椒树叶子都萎缩了,得扯掉裁白菜了。陈道予脸上的伤口已结痂,他不好意思在屋里闲坐,就拿了一只筲箕,去帮秋宝嫂摘辣椒。那些没长大的秋辣椒很嫩,吃起来虽带点淡淡的苦,却也是蛮有风味的,茶油炒来特别好吃,若干年后就成了城里人喜欢的一道土菜,名曰“扯根辣椒”。秋宝嫂扯出辣椒树时残叶和土粒溅落到他头发上,他也不在意。斜阳温暖,秋宝嫂打着赤脚,结实的小腿肚肉鼓鼓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狐臭与奶香。陈道予时不时地抽抽鼻子,深吸一口气。

一只蜂子来捣乱了,围着陈道予的脑壳嗡嗡叫。他不胜其烦,举起手板扇过去。但它灵巧地躲过,轻尔易举地在他额头蜇了一下。他唉呀一声,额头上鼓起一个小包,火辣辣的灼疼。他举手欲揉,秋宝嫂将他的手扯开。千万揉不得,会把毒汁揉进去的!秋宝嫂捧起他的脸,张嘴含住他额上的包,狠狠地吮一口,吐掉,再吮一口,再吐掉。然后,她一把搂起衣襟,亮出一只饱满的乳房,单手抓住用力一挤,一线雪白的乳汁准确地射在他额头。她一只手将他额头的乳汁抹开,另一只手却忘了将衣襟放下。于是他清晰地看到,那只白里透红的乳房就凑在他眼前,只要伸出舌头就可以舔到……他立时满脸通红。

篱笆外有个后生大叫,啊呀,秋宝嫂你还要奶屋里的大伢儿啊?秋宝嫂毫不介意,爽朗地笑,嘿嘿,小伢大伢都要奶的嘛!你若眼红,找你屋里的去啊。后生笑道,我只眼红你的呢,翘得那样好看,哪天我敲你的后门去噢。秋宝嫂放下衣襟掩好怀,说,欢迎你来啊,只要你的脚认得路,只要你不怕打破脑壳!

很奇怪,听秋宝嫂与那后生调笑,陈道予脸就不红了,额头上的灼疼感也慢慢消失。等到秋宝嫂再次毫不避讳地掏出乳房喂孩子时,他也能平静如常了。而在此之前,只要一瞟见秋宝嫂掀衣襟,他就会害羞地侧过脸去。他想自己已经长大了吧,人大了一切都自然而然了。

两天后这个与秋宝嫂调笑的后生邀陈道予去镇上耍,还说要带陈道予去秀女那量尽寸。秀女是个守寡的女裁缝,喜欢与后生耍的名声四处流传。秋宝嫂一旁听到,鼓眼反对。陈伢子莫去,那可不是好耍的地方,更不是好耍的人!他没听,跟着后生去了。他跳下台阶时秋宝嫂很不高兴,两道细眉皱了拢来。他一点没在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很高兴秋宝嫂不高兴。他不知这是为什么。

但是到了关山镇,他没进裁缝铺。秀女在窗内冲他挥手招呼,脸上笑得灿烂,娇声唤道,知青哥哥来沙。他没敢应。后生碰他的肩,身上带钱没?有一块就够了。他口袋里有钱,但凉风吹起来了,他打起了冷颤。走啊,后生推他,他动弹不得。后生兀自去了,门吱呀一声关闭。他转身踏上回程,一路踉跄踢得路面的石子蹦跳开去。风越来越大,他不得不抱紧自己的双肩。冰凉的感觉像一件湿透的衣服包裹了他。

回到屋时他开始发烧。秋宝嫂没好气地瞪着他,就回来了,没耍好吧?他喃喃道,我没耍,我可能感冒了。秋宝嫂摸了摸他的脑门,噢,发烫呢!赶紧上楼歇着吧。他爬上楼,钻进被窝,一边喘息一边听着秋宝嫂在厨房里忙碌。后来,他迷迷糊糊地听见秋宝嫂来到跟前,将一只碗凑到他嘴边。快喝了这碗姜汤吧,你是受了风寒。他喝得咕噜咕噜响,嘴角潽出的汤水打湿了胸口。秋宝嫂又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唉,你也是造孽呢,这么小就下放到乡里,病了也没娘管……他默不作声,只觉着眼里一热,有一只虫子从眼角爬了出来。

他沉沉地睡了一觉,发了一身汗。第二天醒来,被窝里臭烘烘的,人却神清气爽了。秋宝嫂的脚板沿着楼梯响了上来。他忙闭眼装睡。秋宝嫂侧身坐到铺上,一只手轻轻摩挲他的额头。嗯,还好,不烧了。她手上有茧,但他仍觉得那只手很柔软,很温暖,他不想它离开。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陈伢子,醒了吧?她轻言细语。他仍不吭声。她捏了下他的鼻子。我晓得你醒了,跟我装傻,嘻嘻。他忍不住咧嘴一笑,但还是闭着眼。她语调严肃起来,我正经跟你说啊,千万莫跟那些野后生到那个裁缝铺里耍,你还小,不晓得深浅,听见没?莫到时被人耍了,你还帮人数钱。他点点头,一翻身抱住了秋宝嫂,将脸埋在她奶香四溢的怀里。秋宝嫂啊呀一声愣住了。少顷,她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他后脑壳上。真没想到,你已经长大了……她轻轻搂着他。记着我的话啊,歪锅配歪灶,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莫跟他们一起……你若实在熬不住想要,有我呢。他并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懵懂地、顺从地点下头。接着他脑子一热,伸手扯开了她的衣襟。他仍闭着双眼,但他准确地噙住了那温暖的一团。那一刻,他变成了一个婴儿。

11

陈道予逛了一下浮山县城的街心公园。那里有十几个买卖古玩的小摊贩,大多摆的铜钱、瓷器、旧书、毛主席像章之类。他拣拣看看,很快就没了兴趣。便踅到一棵樟树下,给县方志办的熟人打电话:“老郑,好久不见啊!想请你帮个忙,打听个人。叫罗伟,是你们浮山人,大概是个古典家具收藏家吧。”

“老陈你找对人了。罗伟曾经是县收藏协会主席,我是协会秘书长,熟着呢。找他干啥?可惜你来晚了,啥都干不成了呢。他死了七八年了。唉,其实他是个低调的人,可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他得了不少古物,发了大财,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被人设了局诱使他吸了毒,不光败光了那些古物,把家产都吸光了,家人也不认他了。他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真是他人即命运,他人即地狱啊……”

老郑滔滔不绝。

陈道予没有心思听下去,只好打断老郑,道谢作别。思忖片刻,他再次给刘之元发短信汇报情况。过一会,刘之元打来了电话,他便口头详细汇报了一番。

刘之元想想说:“这样看来,这条线索就此断掉了?那你回来吧,这事你不用管了。”

陈道予有些发懵,严格说来,这条线索并没有完全断,还可以追下去的。当官的真是反复无常,说不要你管就不要你管了,为什么啊?他想问问清楚,刘之元已挂了电话。

望着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陈道予一时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12

冬天的时候陈道予脸上的伤口完全好了,但他的虎口裂开了缝。天天双手握着冰冷的钢钎,同伴的铁锤每砸下一下,他都得及时转动钎子。岩石坚硬,钢钎颤抖,铁锤的力量通过钎子震荡着他的全身,也震裂了他的虎口,看得见裂缝里鲜红的肉。他到医务室拿了胶布贴在虎口上,但不顶用。一天下来腰酸背疼,日子难熬。他早没了和野后生出去耍的心思,收工吃过饭,他就回到住处,洗脸,泡脚,歇息。

这天夜里陈道予躺在铺上,就着马灯读那个记账本。四周极静,屋后风吹茅草的沙沙声清晰在耳。忽然,有脚步声绕过柴屋,沿阶基响到了秋宝嫂的后窗下。他很警惕,马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后楼,往屋檐下面望。一个人影扒在后窗上,正往里面窥探。黄色的灯光从窗内射出,照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陈道予心头一惊:那是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能决定许多人的命运。笃笃,那人在敲门,极轻,也极清晰。他退回几步,冲着那堆雕花床板件唱起了语录歌:我们共产党人,好比呀种呀子,人民好比土呀地,我们到了一个地呀方,就要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哎——生根开花!他的声音够亮,那个人还有秋宝嫂肯定都听到了。但是他没有听到预料中的惊慌逃离的声音,相反,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他连忙又往檐下瞟,后门紧闭,那个人影已然消失,秋宝嫂屋里的灯也熄灭了。他有些不明白,懵里懵懂地又唱了几句,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咿,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咿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唱完他扑倒在铺上,扒开被褥与稻草,将耳朵对准楼板裂缝。黑暗中的喘息与呻吟声蟑螂一样爬进了他的耳腔。你真好吃。男人的低语像毒针刺入脑中。他坐起身,继续放声高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但是唱着唱着,泪水从他脸上滑了下来,好像他受了莫大的委屈。

不知唱了多久,他才停下来。世界安静了,黑夜空虚无边。灶房里有烧火声。他用棉衣裹紧自己,坐在铺上发呆。后来他收起那个记账本,将它压在箱底,和那个银手镯放在一起。账本里的故事太遥远了,那里面的女人属于另一个世界。秋宝嫂的脚步响上楼来了。她将一个盛薯片的笸箩放在他身边,讨好地说,刚炒的,你尝尝。他将笸箩推开,一声不吭。秋宝嫂说,今年新做的呢,红薯面里掺了桔子皮,很香很好吃的。他恶狠狠地闷声说,哪有你好吃。秋宝嫂惊讶地瞟一眼他,撩撩耳边发丝道,其实,你还是个伢伢呢,大人的事你还不太懂的。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人这一世,少不得人帮。他皱起眉头,偏过脑壳不看她。她身上的雪花膏味太浓,熏得他鼻子痒。她拿起他的右手,抚摸一下皴裂的虎口,唉,这么嫩的手,哪里经得铁来磨喽,我跟指挥长说好,你不用打炮了,到大坝上给运块石的人过磅记码去,轻松一些。他将她的手甩开,扭头倒在铺上,拿被子盖住自己的头。他想让她晓得,他并不领她的情。

但是第二天上工,喇叭里有人叫他去领记码用的本子时,他乖乖地去了。

13

陈道予回到莲城家中,儿子陈默来了,一反常态地给父亲沏茶,喜滋滋地告诉他,刘之元果然没有食言,你孙子总算进了机关幼儿园,不会输在人生起跑线上了。陈道予噢了一声,并没有多大的喜悦。陈默又问父亲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他便三言两语地说了一下。

“爸,你怎能这样跟刘主任汇报呢?”陈默手在膝盖上一拍。

“你说该怎样汇报?”陈道予冷冷地觑着儿子。

“别说雕花床线索其实还在,就是它真断了,你也不要这么快告诉他啊,你可以继续查找啊,至少会给你报销差旅费吧?凡事都要留有余地,不要啥都说,这一来不没你的事了?你想查都师出无名了。唉,说不定,他另有线索,正想把你一脚踢开呢!”陈默毫不客气地指头点着父亲,“爸呀,不是我说你,你在机关里搞了一辈子,都没学会处世为人,情商智商都太低了。难怪你总是被边缘化!”

陈道予想反驳儿子,却找不到言辞,便气哼哼地出了家门,跑到路边象棋摊上,噼哩啪啦地下了半天棋。似乎为印证儿子的话,他老是动错棋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把身上几个零用钱都输光了。

他的心不在棋盘上。

14

那天下了场大雪,水库工地停工了。陈道予在工棚里开了一整天的“四人帮”批判会,晚饭后踏着积雪趔趔趄趄地回住处。禾场边的梧桐树光秃秃地站在白晃晃的雪地里,墨黑的枝杈像是毛笔画出来的。一个穿劳动布棉衣的人在树下抽烟,皱眉眯眼,很不开心的样子。他想这是谁呢?那人将烟头往雪地上狠狠地一掷,接着朝陈道予挥了下手,陈伢子收工了?

陈道予这才认出是秋宝,眼皮一跳,秋宝哥你回来过年的吧?

秋宝摇头,过什么年,接到一封信才回来的。

秋宝嫂给你写信了?

不是,秋宝摇头,是别人写信说她的。

说什么呢?陈道予心里像被蚂蚁叮了一下。

秋宝不吱声,沉默片刻说,你晓得,我在铁路工地表现很好,领导说,可能让我留下来做临时工的。

他并不晓得,还是嗯了一声。

你晓得,当临时工就有可能转为正式工,拿工资吃国家粮,全家人都到好处了。

他又嗯一声。

可是现在,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一锅好汤被一粒老鼠屎搞坏哒!你在外面拚死拚活,她在屋里偷人。秋宝抽出插在裤口袋里的左手,手里捏着一个信封。现在,有些事我想让你告诉我,我要看看信里写的是不是真的。

我能告诉啥?他头皮发麻。

你告诉我,有没有野男人到屋里来?

他咬着嘴唇不吭声。

那些男人里有没有指挥长?

他垂头看着踩在雪里的脚,仍不吭声。

指挥长是不是进过我的房,是不是从后门从去的?

他还是不吭声。他只能不吭声。他想起秋宝哥曾将秋宝嫂托付予他,但他不能吭声。他也努过力,唱过歌的,虽然没起什么作用,但他不能说的。白色气雾从秋宝的嘴里一团一团喷出来,让他想到一头因愤怒而喘息的牛。

我再明确一点,你给我说实话,指挥长是不是来跟你秋宝嫂睡过觉?

秋宝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的眼睛。

他闻到了秋宝嘴里的酒气,全身冰凉,舌头打结。

好吧,我不逼你说话,是,你就点个头,不是你就摇头。

他颈子发僵。他已经回避不了。他先摇了下头,紧接着又点了下头。

天啦,我就晓得是真的!

秋宝猛跺一脚,蹲了下去,双手抱着脑壳颤抖不止,接着,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身体弯得像只拉屎的狗。洁白的雪地上溅上了一滩黄色秽物。他屏住气息,伸手去搀秋宝。秋宝腾地立起,甩开他的手,转身奔过禾场,冲进灶屋,关上了门。随即,撕打声,撞击声,咒骂声,惨叫声,还有有福的哭嚎声,都从门缝里迸发出来。窗户纸上人影乱晃,还没上笼的鸡在阶基上窜来窜去。陈道予手足失措。他能做啥呢?啥也做不了。他赶紧跑开了,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采石场才收住脚。

他在白雪覆盖的山谷里游荡了很久才回到屋里,悄悄躺到铺上。屋里已经安静了,连栏里的猪都不再哼哼。他将耳朵贴紧楼板缝,听到的是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清早麻雀刚开始叽叽喳喳,陈道予就爬起床来。他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所有物品,用一根竹扁担挑起箱子、棉被和一只旅行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他早该住到工棚里去,和知青伙伴们在一起,决不会这么寂寞。屋里屋外都没见到人影,这很好。他快速地穿过禾场,踅上通往工地的小路。

忽然秋宝嫂在身后说,陈伢子,招呼都不打就走啊?

他只好停脚,转过身。秋宝嫂端着一筲箕刚洗干净的萝卜,一瘸一拐地从溪沟那边走过来。清秀的脸蛋肿了半边,左眼眯成一条缝,淤青像一张枯叶贴在她脸上。她微笑着,但因为脸已变形,她的微笑显得很古怪,像戴了个傩面具。

他不知说什么好,便傻站着。

你在工地上好好表现,要有招工指标,指挥长会考虑你的。秋宝嫂叮嘱道,习惯性地撩撩头发。你有空时,就来我屋里耍吧。

他点点头,赶紧转身走了。

15

刘之元很久没有找陈道予,这让他有了儿子说的那种感觉:他被刘之元踢开了。踢开也无所谓,乐得清闲。或许并非踢开,而是不了了之吧,机关里这种半路搁置的事太多了。秋意越来越浓,他几乎天天在路边棋摊上下棋,倒也自得其乐。这天,他抓着棋子大喊一声将,就想起一个姓蒋的人来。此人是文化执法大队的,叫蒋生辉,脑子灵,门路广,平时也喜欢收藏点文物,曾有一段时间三番两次地请陈道予吃饭,想请他帮忙在《莲城风物》上发篇文章,以便积累口碑有益提拔。陈道予每次都婉拒,说只要文章好,不请吃饭也可以刊登的。电话请他不动,蒋生辉就上门拖他。只是后来饭也吃了,文章也发了,蒋生辉就再也没跟他联系过了。他翻了半天通讯录,找到蒋生辉的号码拨过去:“小蒋,好久不见啊,你不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么?你见过或者听说过一张三滴水雕花床没有?”

话音甫落,陈道予愣了一下,原来自己还牵挂着那张床呢。

蒋生辉在手机里大呼小叫:“啊呀是陈老师呀,你是不是有人了?没人你找什么床啊?哈哈玩笑玩笑,晓得陈老师是正人君子,不玩女人的。最近雕花床怎这么走俏,好多人打听呢。你不晓得北郊公园那里,有个百床馆正在筹备开馆么?嗯,是私人的馆,公园的场地。听说实力雄厚,各式各样的床都有呢。你有兴趣就去那里找找吧。”

陈道予于是打车去了北郊公园。

公园很大,他弯弯绕绕地走了二十几分钟才找到那个筹备中的百床馆。那是公园的两幢旧房,被改装成了两个展览厅。三三两两的人抬着各种物件进进出出,忙碌得很。他跨入一号厅的门,马上有个戴袖标的保安拦住不让进。他只好亮明身份,我是机关里的,看看就走。那人盯一眼他的脸,放他进去了。里面已经参差不齐地摆了二十来张雕花床,他戴上老花镜,一张一张地仔细看过去。看到头了,又返身看了一遍。他晓得古典大床的主要型制有明代的架子床和清代的拔牙床,但他的文物知识实在有限,无法判眼前的床具体属于哪个朝代。尽管它们也用了雕刻、镶嵌、髹漆、鎏金、彩绘等等工艺,只怕顶多是民国时期的吧,否则它们就太珍贵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里面没有他要找的,因为它们不是一道檐就是两道檐,没有三道檐的床。

那张三滴水雕花床流落到哪去了呢?怕只有天晓得了。他叹口气,打算到二号厅去看看,忽然涌进一群人,将门口的光线都遮黯了。领头的是曾志弘,陪在右侧的是刘之元,而左边那个面色潮红激动地说话的秃头汉子,大概就是馆主吧。他们边看边聊,不一会就走到了陈道予跟前。刘之元瞟见陈道予,诧异地张了下嘴,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转过头去了。陈道予便跟随其后,听他们说话。馆主绘声绘色地介绍着百床馆的规模、雕花床的工艺特点、传承着什么样的传统文化、在地方文物里的重要地位、目前遇到的困难以及希望市领导支持关心的各个方面。曾志弘时不时地说一两句话,或肯定或鼓励或指示,拿指头朝各处习惯性地指点。刘之元在一旁不停地点头,好像他是专门负责点头的。陈道予躲在人背后,尽量不让曾志弘看到自己。馆主汇报得差不多了,忽然兴奋而压抑地道:“下面,我请各位领导参观下我的镇馆之宝吧。”说罢,转过身,领着一干人出了一号厅,朝二号厅而去。陈道予急忙紧随其后。

在二号厅门口,陈道予又被保安拦住了。幸亏刘之元回头对保安招手示意,才放他进去。二号厅里也摆着两溜雕花床,也都是一两滴水的床。比较特别的是里面还有一大间密室,装的防盗门。馆主掏出钥匙,亲自将它打开。密室里除了大班桌椅、保险柜外,还摆着一个罩着条纹布、几乎顶着天花板的大物件。馆主深吸一口气,抓住条纹布的一角,轻轻地将它扯下来一半,再抓住另一角,扯下另一半。众人的眼睛顿时亮了,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正是一张镂刻精美、图案繁复的雕花床。

“曾书记,这就是您要找的那张吴家的三滴水雕花床,我费尽周折,花了大价钱,前几天才弄回来的呢!”馆主恭敬而炫耀地说。

没错,上床有三进,先经过屉凳与茶几,再上回廊踩上踏脚,然后穿过门楣,才可上床去。床布置得细致用心,不光茶几上摆了茶具,踏板上放了绣花鞋,还在回廊上放了马桶,床上也挂了帐子铺了蓝花被。它的式样与陈道予见过的几乎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床头没有木雕狮子。陈道予两眼睃了好几遍,确实没有。

“陈道予,你看看,它是不是吴家的那张床?”曾志弘忽然转头盯着陈道予问。

“不是。”陈道予摇头。

“你凭什么说不是啊?”馆主急得涨红了脸,“说话可要负责任!”

“我在那张床上睡过。”他本想说木狮子的事,不知为何舌头一卷吞了回去,“这床的色调比那张床浅,雕花图案也有差别。”

“不过,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吧?色调也好,雕花也罢,你还记得那样清楚?记忆也会糊弄人的。我也见过它一面,我觉得它就是。”曾志弘皱着眉头说。

“就是,书记说是就是!”馆主说。

“老陈,要慎重嘛,”刘之元拍拍陈道予的肩,“记得你写过一篇文章,论古典家具的审美意义和用途的私密性,就提到过雕花床的屉凳之类,就是从那张床得来的印象吧?这张床也都有啊,都符合你说的那些特征呀。不要轻易否定它嘛。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再说了,历史也要服务于现实嘛。一切以工作为重,我们要和曾书记统一认识啊。”

有关木狮子的话再次窜上喉头,他再次将它吞了回去。虽然心里并不认同刘之元的话,但他还是点头并且嗯了一声。数十年的机关经验告诉他,和上级争辩是有害无益的。他一直是个听话的点头族,再点一次又何妨?

一众人在雕花床前感叹一通,清谈一通,便都踌躇满志地掉头离去了。刘之元叫陈道予搭他的顺风车回去,陈道予谢过了,说他要留下再看看。等刘之元的车走后,他却没有再看看,而是搭公交车回了家。

16

最后一次见到秋宝嫂是二十年前的事。陈道予去印刷厂送校对稿,路过信访局门口,无意中朝挤挤搡搡的上访群众瞟了一眼,发现其中一张乱发遮掩的面孔有点熟悉,便定睛细瞧。那张脸牙齿一白,对他绽出一脸疲惫而熟悉的笑。他不由自主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喊:秋宝嫂。

秋宝嫂怯怯地来到他面前:你还认得我啊。

他当然还是认得的,虽然她老多了,皱纹像麻线一样捆住了她的脸,但脸的轮廓没变,笑起来酒窝还在。他问,为何来城里上访啊。秋宝嫂便告诉他,有福长大了,要成家讨堂客了,可讨堂客要起新屋不?起新屋不是要宅基地不?我跟村里镇上都打了申请报告,就要自家禾场边那块地。可是报告总是批不下来,她砖瓦木料都备好了,急着动工呢。后来村会计悄悄告诉她,村长儿子也看上了那块地,说那风水好,所以她的报告就压着了。她找村长,找镇长,都没用,都是各种道理,各种推脱,她只好来市里上访了。

据他所知,这样的小事,上访信会被转回去,甚至可能会转回村长手里。但他不能明说,只好道,你这样挤太累了,把信给我吧,我帮你递上去。如果有机会,看能帮你说说话不。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秋宝嫂喜出望外,连忙掏出信封交给他。他郑重地将信放进公文包里,又问,秋宝哥还好吧?

秋宝嫂神情黯然,他有啥好的,本来在铁路工地有机会当工人,对我放心不下,就跑回来了。就是你考上大学离开水库的那年回来的。回来了不说,还把矽肺病也带回来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拉风箱一样出气不赢,没两年就走了。

他倒抽一口冷气,你真不容易啊。

还好,总算把有福扯大了吧。秋福嫂觑觑他,放低声音,那年你搬走后,就一直没来我家耍过了,为啥呢?我可一直没有怪过你。

他脸上一烧,不为啥,就是忙呢,图表现好,想早日调回城。

嗯,你不怪我就好。秋宝嫂点点头,就作别走了,说是还赶得上当天回去的班车。望着那个颠踬远去的背影,他鼻子有点发酸。他从印刷厂回来就去了信访局,找熟人将秋宝嫂的上访信登记在册。明知没有用,但还是要做的,因为你承诺过了。

事有凑巧,几天后陈道予出差到了浮山县,并且在饭桌上见到了时任县长的曾志弘。不善酒的他特意向老领导敬了两杯茅台酒,说了几句恭维的话,特别提到当知青修水库时的光荣历史。散席时,他相跟在曾志弘身边,期期艾艾地道,曾县长,您还记得住在竹山水库旁边的秋宝嫂么?

曾志弘边剔牙边点头,记得记得,不就是那个脸蛋红嫩的乖堂客么?竹山水库我去过两次,又发电又养鱼,效益还不错的。

陈道予说,当年我住她家,她给过好多照顾……

是啊是啊,曾志弘点着他的鼻子笑道,当年还有人笑你是不是被她迷住了呢。

他窘然一笑,趁机将秋宝嫂申请宅基地的事提了出来,看曾县长能不能百忙之中过问一下,予以解决。曾志弘一听,笑容没了,牙也不剔了,很认真地看了看他。我理解你的念旧之情,可是,你也晓得我有百忙,我哪一忙都比村民的一块宅基地重要吧?再说了,如今有股不好的风气,动不动就越级上访,搞得我们工作极其被动,我们可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噢。好吧,有机会过问,我就过问一下。不过你这方志专家还是给我们县的修志工作多指导指导吧,干一行爱一行,还是专心致志为好!

陈道予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明知县长可能是随口一说,他还是长长地吁了口气,好似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17

陈道予偶然地玩了会手机,逛了会古玩微信群,才得知百床馆开馆的同时举办吴家雕花床移交仪式的消息。有个昵称叫“包子咬伤的狗”的人拍了好多条视频,在群里进行现场直播。视频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底白字的横幅会标凌空高挂,彩色虚胖的充气拱门微微摇摆,很是嘚瑟。馆主白西装红领带,喜气洋洋地走来走去,跟各位来宾打着招呼。一辆黑色奥迪嘎然而止,曾志弘满面红光地从车里出来,刚伸出右手就被馆主双手握住一阵乱摇。接着刘之元也出现了,既庄重又恭敬地和曾志弘及馆主一一握手,点头致意,只是盖在额头的一缕头发十分缭乱。或许现场的躁声太大了,他们都没有说话,显得心照不宣而又从容不迫。忽然间这些人一齐望向大门,曾志弘率先向一个戴鸭舌帽的瘦高老者迎过去。陈道予就想,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个吴家的后人吴铭宗了。

视频里出现了吴铭宗的特写:高耸的颧骨,深深的法令弧,炯炯有神的眼眸,脸上的浅笑周到而矜持,双眉却微蹙着,凝结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忧虑和不满。似乎被那神态感染,陈道予莫名地不安,手指头在屏幕上点来点去。当吴铭宗跟随那群人向二号厅走去时,陈道予烦躁地将手机扔在沙发上。

看来,那张冒名顶替的雕花床,马上就要移交给吴铭宗了。也就是说,鸠占鹊巢,吴铭宗要将它当作祖上的宝贝来崇拜和传承了。而他手里的那个记账本,那个本子所承载的人和事,那些期盼与祈愿,那些呼唤和悲鸣,都将失去依托,都会变得来历不明了。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一切的造成,责任都在于他,在于他那一声顺从的嗯。而他原本是可以阻止这一切,改变这一切的。

陈道予抓起手机冲出门去。

他不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但此刻他想去现场。他跑到马路边,举起手招出租车,车驶过来时,他又不要了。即使不堵车,到达北郊公园也要三十分钟。等他到达,一切已既成事实,黄花菜都凉了。他颓丧地坐在路边花坛上,喧嚣的市声淹没了他,让他有窒息之感。过了一会,他才拿起手机,重新进入微信群翻看信息。

才瞟一眼,他就吓了一跳。那只“包子咬伤的狗”在群里大喊大叫:出新闻了,出大新闻了!雕花床移交仪式临时取消!台湾吴老板不接受那张雕花床,说它有可能是冒充的!这可是一桩大买卖,听说吴老板一百万的支票都开好了!这下可打了某些人的脸了!

陈道予急忙@了“包子咬伤的狗”:“怎么回事啊你说说清楚,说不清楚你就是造谣!”

对方马上回道:“谁造谣啊,眼见为实!我亲眼看见一个人跑过来跟吴老板耳语了几句,也许他得了什么情报吧,马上就跟市领导提出取消仪式了。现在移交仪式的会标都扯下来了,吴老板也走掉了,大家都在抢着观看那张冒充的床。百床馆老板气得脸都成了猴屁股呢。”

陈道予恍惚起来,手机屏幕虚化,周遭一片模糊。他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耳语者,他到了百床馆,悄悄地将吴铭宗拉到一旁,贴着那只招风耳,说出了雕花床的秘密。吴铭宗却半信半疑,盯得他心里发毛,而周围的人也都投来了怀疑的目光……他赶紧眨眨眼,从幻觉中挣脱。但他还是心里发虚,似乎预感到什么,连忙关了手机。

陈道予回到家中喝了几口茶,心里安定下来。他想,只怕某人会找他了。果然,手机开机,铃声大作。他任它响了一阵才去接。

“陈道予,你不要以为你退休了,就没人管得着你了!”刘之元大声训斥。

“我没以为啊。”他很平静。

“你凭什么打乱市里的部署,跟吴铭宗说那张床不是吴家大院的?”

“你凭什么认为是我说的呢?我呆在家里,根本就没到现场去。还有,我根本就不认识吴铭宗,和他面都没见过。”

“那他为何晓得你在那张床上睡过?”

“他耳目多,消息灵通呗。”

“那你刚才为何关机,让自己处于失联状态?”

“我关机的自由还是有的吧?”他不软不硬地道,“以后这事你莫找我了。”

“你以为你脱得了干系?”

“也许吧。”他淡淡地。

“不是也许,是一定,一定脱不了!明天你搭我的车去关山镇。吴铭宗不知从哪搜罗了两张雕花床,再加上我们百床馆这一张,都要拉到吴家大院去做个对比鉴定。吴铭宗说了,一定要你参加,而且要以你的意见作重要参考。到时候你可要站稳立场!怎么表态,自己看着办吧。”刘之元气哼哼地说。

“我服从组织安排。”他闷声说。

18

那天中午,陈道予正埋头赶一份材料,机关门卫给他打来电话,说有人给他送了一只土鸡,还有一封信,都放在门卫那,让他去拿。他跑到门卫一看,鸡是只芦花鸡,装在一只蛇皮袋子里。信是秋宝嫂留的,信里说:陈科长,我家的宅鸡地解决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谢你的,特意送了一只鸡来,表示一下心意。新屋正在起,有福打算过年时结婚,到时你如果有空,就来喝杯喜酒吧。

是不是曾县长过问了一下,她的宅基地才得到解决的?秋宝嫂没说,他无从知晓。可能她也不晓得吧,解决了就好。他将芦花鸡杀了,炖了一锅好汤,很鲜,很甜。到了年底,他并没有去竹山村参加有福的婚礼。他把这事给忘了。

19

到达关山镇时天蓝云白,暖阳晃眼,山上红叶灿烂,风里飘着枫香。吴铭宗与曾志弘都还没到,刘之元便在吴家大院门口等候,而陈道予则迫不及待地跨入院内。这次没人要他出示门票,有过一面之交的李睛小姐候在门内,先给他戴上一朵贵宾的胸花,稍稍欠身鞠了一躬,娇声道:陈老师好,您是来的第一个嘉宾呢!

她怎知道他姓陈?他顾不上多想,马虎地点头一笑,匆忙往里走。他感到有一股吸力,或者说一只无形的手,在将他往里拉。与此同时,有低语随风拂来,快来,快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认得的,你认得的,你认得的……

三张古色古香的雕花床一字排开在戏台前的坪地里,一条黑色隔离带将它们与围观者分开。几个保安在维持秩序,他们戴着红色贝雷帽,像几朵游走的蘑菇。有福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伸长颈子朝雕花床看,回头瞟见陈道予,马上迎了过来:“陈叔,我听说你要来,还真来了。”很客气地握了握他的手。

“有福,那张床是你卖掉的,还有印象吧?那三张床里有没有它?”他问。

“我没有见过它组装好的样子,再说这么多年了,哪还记得啊。”有福摇头。

“嗯,也是。”他点头。

那股吸力又在将他往里拉,而且他清晰地感觉出,那吸力来自中间那张雕花床。他对一个保安指了指自己胸前的佩花,然后挑起隔离带钻了进去。他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太阳穴上有个小锤在敲。三张雕花床都是三滴水,也即都是三重床檐,但样式和色调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即使只凭记忆,他也会排除左右那两张床。随着他的走近,那股吸引力越来越大。他仿佛是一粒遇到磁场的铁屑,身不由己地奔了过去。他激动得脸都发烫了。他看到了床头的木狮子,它还是那么憨态可掬,愣愣的小小的像一只举起的拳头。他握住它,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四十年的岁月,似乎藏就在这轻轻摩挲之中——然后他抓紧了它,顺时针方向一扭,吱吜一声,床沿下方那个约一拃宽、两寸高的暗屉悄然伸出,他再朝反时针方向一扭,暗屉又缩了回去。它还是那么机巧而隐秘。他四下瞟瞟,半蹲身体,用背挡住围观者的视线,再次扭动狮子,迅速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记账本,再掏出那只银手镯,一并放入暗屉内,然后反向扭动木狮子。暗屉缩进去了,与雕花床浑然一体。

陈道予回到隔离带外,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长长地松了口气。

有福碰碰他:“陈叔,是它不?”

他轻声道:“到时你就晓得了。”

吴铭宗领着一群人过来了,曾志弘和刘之元都跟随在他身后。几个记者举着相机摄像机对准他们不停地拍摄。刘之元对陈道予指了一下,吴铭宗大步过来握住他的手:“您就是陈先生?幸会幸会!您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呢!”

“您也跟我想象的差不离。”陈道予微笑道。

“您来我心里就有定准了。”吴铭宗转向众人道,“各位乡亲,趁此机会,我说几句心里话吧。我吴某人千方百计想找到那张祖传的雕花床,并不想将它带回台湾去。关山镇是我的老家,常言道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就想找到后,赎回来,将它放在吴家大院,放在我娘住的房间里。它本就是那里搬出来的嘛。政府不是把吴家大院保护起来了么?这样我也放心了,我的念想就有了落脚之地。毕竟,我就出生在这张床上,它是我的人生起点。不过,我要特别声明一点:找不找得到我家的雕花床,和我投不投资没有关系。人说商人都逐利,我也不例外,但我也深知,这世界除了利,还有情,更还有义。修古镇搞旅游开发不是我感兴趣的项目,坦率地说,它基本上无利可图。但我可以考虑擅长的项目,比如现代农业园,它既可以催生新农业,为乡亲们增加收入,又可以跟旅游观光配套。另外我也可以继续支持吴家大院的保护工作,这于我来说,也是义不容辞嘛!先前我已经赞助过两百万了,今天如果能找到那张雕花床,我再赞助五百万!”

“太好了,吴先生真是深明大义啊!”曾志弘带头鼓起掌来。

“今天特意把陈先生请过来,就是想让他鉴别一下。他在那张床上睡过,我信他。”吴铭宗拍拍陈道予的肩,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三张床,一张是百床馆的,另外两张是我最近收购来的,其中一张我特别有感觉。我查看它时,它的扶手挂住了我的衣角,好像说,你带我走啊,你就是诞生在我这张床上的伢儿啊。但现在我不点明是哪张。陈先生,您呢也不要受我影响,更不要勉强,认出哪张就哪张,认不出就存疑。最好您能指出它的特征,若是有准确无误的证据,那就更好了。现在请您仔细察看,认真鉴别吧。”

“不用,刚才我已经鉴别过了。”陈道予说。

“您有结论了?”吴铭宗眉头一挑。

“是的。”

“您说说看。”吴铭宗盯着他。

刘之元的肘子含义不明地碰了碰陈道予,他瞥刘之元一眼,不予理睬。他清清嗓对吴铭宗说:“我也对其中一张床很有感觉,我甚至听得见它在低声叫我。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它就是您也有感觉的那张床,也就是摆在中间的那一张。”

“您怎么晓得的?”吴铭宗惊奇不已。

“就是感觉吧。不过感觉做不了呈堂证供。我也不能凭此就断定雕花床的身份。”陈道予回望一眼吴铭宗狐疑的眼神,“恰好我有它的确切证据。您瞧见床头那个小狮子头没有?那其实是个暗屉机关,您顺时针方向拧动它,床沿下方会伸出一个小小的屉子来。”

“当真?”吴铭宗眼睛瞪圆了。

“当真,那张床不光有暗屉,暗屉里还有您母亲的遗物。您快过去取吧。”陈道予说。

吴铭宗惊愕不已,搓搓手,径直奔向中间那张雕花床。他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木狮子,抓住狮子头用力一拧,床沿下的暗屉便伸了出来。他迟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记账本和银镯子一一拿出。他先看了看银镯子,再将记账本翻开。刚看了一页,他就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仿佛虚脱了一般……几个工作人员连忙去搀吴铭宗,被他推开了。

吴铭宗摇摇晃晃地走到陈道予身边,红着眼看了看他,也不说话,张开双臂就将他抱住了。抱得很紧,陈道予有点透不气。他明显得感到吴铭宗在颤抖。吴铭宗的喘息喷出的热气将他的脖颈都濡湿了。稍顷,吴铭宗平静下来,将记账本交给曾志弘等人传看,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吴铭宗双手抓住陈道予的手:“陈先生,家母的遗物太珍贵了!一定得让我好好感谢您!”

“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您一定要谢,就帮我一个小忙吧,”陈道予灵机一动,挥手将有福招过来,介绍给吴铭宗,“这位是有福,您也要感谢他呢。他爷爷在你们吴家做过长工,土改分得雕花床后,他们家好好地保存了下来,从来没有使用过。”

“你爷爷是不是叫吴大成?”吴铭宗眼睛一亮。

“是的。”有福点头。

“那我们还是一个祠堂的呢。”吴铭宗兴奋地抓起有福的手,左右摇晃,“不仅如此,我还听家父说过,你爷爷不光种田是把好手,小时候还顽皮得很,是家父最要好的玩伴,十三四岁时就带家父上山打野猪,家父学会的打猎本领打日本人时还用上了呢!真是缘份啊!你们说,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有福拘谨地笑,不知说啥好。陈道予忙道:“是这样的,有福呢家境不太富裕,又想自己创业办个农家乐,可是没有本钱……”

吴铭宗打断陈道予的话:“这个好说,我来投资,等会让我的精算师找有福做个预算。您自己还有啥要帮忙的吗?”

陈道予认真地想了想,确实没啥要帮忙的,便摇了摇头。

20

意外是在中午的酒宴上发生的。大家都很兴奋,便都轮番敬酒。众人在敬吴铭宗的时候,都不忘附带敬陈道予一下。而陈道予也一反常态地回敬个没完。于是陈道予就喝高了,不擅酒桌文化的他话也多了。有福悄悄将他杯中的酒换成白开水,他还不干,嚷嚷道,我是个真实的人,我可不喜欢这一套,酒就是酒,怎能以水代替呢?再给我来一杯茅台,真正的茅台!曾志弘也醉眼朦胧了,一手举杯一手搭着陈道予的肩说,你小子还真有一套呢,修水库那会就晓得睡雕花床,就晓得把珍贵的东西收藏起来。陈道予想回一句,那还不是你这个领导培养得好?可话还没说出来,忽觉天旋地转,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在120急救车急躁的鸣叫与摇晃之中,陈道予有了意识。他觉出自己躺在一张雕花床上,床头有个小木狮子,他抓住狮子头用力一拧,暗屉打开了,他从中拿出一个本子来。本子封面上有他的名字。他翻开本子,展开的却是视频画面:他看到自己慢慢地俯下身去,扑倒在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怀抱里,他触摸到了无边的温柔,闻到了醉人的奶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他脸上露出了婴儿般的微笑。

彼时彼刻,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中梦。

(原载《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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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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