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 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做帝王


明亡之后,黄宗羲痛定思痛。


其实至少从贾谊的《过秦论》开始,中国古代就不乏对天下兴亡进行反思的人,可惜多半就事论事。能对制度进行思考如柳宗元,便已属难得。黄宗羲却还要追溯根本,他的问题用现代汉语表述便是:人类为什么要建立公权力?

答案是:因为有公共事务。


用他的话说,就叫“兴公利”和“除公害”


黄宗羲认为,这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符合人之常情。人都是自私自利和好逸恶劳的,负责公共事务却必须付出千万倍于天下人的勤劳,而不能获利千万倍。所以就连尧舜都半途而废,大禹则心不甘情不愿地勉为其难。

那么,之后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想做帝王呢?


因为天下与君主的关系颠倒了。


黄宗羲说,远古时代族群的领导者,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勤务员;而后世的那些帝王,却把天下看作自家产业。既然是产业,当然可以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也当然可以传之子孙,受益无穷。这就不仅仅是获利千万倍,还要加上子孙万代不劳而获。如此暴利,谁不垂涎三尺,趋之若鹜?


结果却是害人害己。垄断社会资源和分配途径,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这是害了老百姓。由此导致人民群众恨之入骨,视为寇仇,名为独夫,这是害了自己。何况想要产业,人同此心。以一己之智力,哪里对付得了那么多摩拳擦掌准备巧取豪夺的?说不定哪天就会江山易主,子女们跟着亡国之君也难逃血光之灾,这又是害了子孙。


所以说: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这可真是振聋发聩,石破天惊。


毫无疑问,黄宗羲并非无政府主义者,也没当真要废除君主制,但主张厘清权界,摆正位置,尤其必须明确君主是天下的客卿,不能反客为主。为君之职分则是为天下人兴利除害,而不是将天下视为自家银行,还要放高利贷,将盘剥百姓奴役他人以供自己淫乐,说成“我产业之花息”。

把被颠倒的主从关系再颠倒过来以后,一系列的结论便顺理成章。天下既然不是君主的囊中私物,公权力也就不能私相授受,官员也并非私家农场的牧羊人。人君之所以需要人臣,只因为天下太大,一个人忙不过来。因此臣之于君的最佳关系是亦师亦友,再不济也是助理,不是奴仆。


法也一样。这里说的法,包括法律但不限于法律,应该理解为制度和政策。制度和政策,则应该是天下之法,而非帝王一家之法。天下之法,山泽之利不必其尽取,刑赏之权不疑其旁落,贵不在朝廷,贱不在草莽。一家之法则是帝王防贼的手段,结果却防不胜防。而且越是防范周密,就越是乱象丛生,因为那“非法之法”本身就是乱源。


治乱循环和改朝换代,也就无法避免。


按照既定方针继续变法则无济于事,反倒会更糟。因为事情不是后来人搞坏的,根本原因在其法非法。制度和政策之非法在秦已是极致,元又变本加厉。经此二变,恻隐爱人的传统荡然无存,普通民众的苦难不见尽头。如果不能正本清源,请问做些自欺欺人的小修小补又有何意义?


应该承认,黄宗羲相当敏感,他看出秦和元是中华史的重大转折时期。事实上也如此:前者变分权为集权,后者变集权为专制。总体趋势是帝王越来越视天下为私产,视国务为家务,就连分别人一杯羹和商量着办都不愿意。


这就跟柳宗元的观点截然相反。柳宗元说,尽管秦始皇有私心,但他创立的帝国制度却是公之大者,公天下之端也自秦始。黄宗羲却尖锐地指出,正是这种非法之法,让最高统治者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从而可以理直气壮地尽收天下之利而尽避其害,还不准小民为自己谋福利。

请问,这也能叫至公?


不能,该叫: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


呵呵!岂止至私,而且虚伪。


这就得小心了,黄宗羲也质问:如此这般,难道是人类建立公权力、设置领导人的初衷?那还不如没有。如果没有什么君不君的,民众还能享有财产权,依靠自己的努力谋取利益——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


毫无疑问,这只是愤激之词。保护每个人的生命和财产不受侵犯,也原本应该视为建立公权力的目的之一。事实上黄宗羲并不打算否定一切,他的办法是限制君权,当务之急则是恢复宰相制度。宰相不能世袭,便可以选贤与能。因此即便世袭的天子德不配位,也有传贤的宰辅足相补救。


那么请问,又如何保证宰相靠得住呢?


改革学校制度。学校不能只是人才培养基地,更应该是议政机构。但凡举棋不定的国家大事,全部放到学校里公开讨论。为什么要在学校呢?大约因为在那里,大家都是先王和圣人的学生,可以畅所欲言,不必瞻前顾后。如此则政务其实公开,还能建设可靠的干部队伍,岂非一举多得?


更重要的是,久而久之,养成习惯,朝堂上便会有宽大之气。官员们固然不必唯天子的马首是瞻,天子也不敢独断专行自以为是,而“君骄臣谄”的不良风气为之尽扫。这样虽未必能够治本,至少可以治标,情况就会好起来。


黄宗羲的这个方案,无妨称之为“新官治”。


新官治造就新天下。新天下承认并且保护所有人的生存发展权,使人各得自私,人各得自利。天子不以天下为私家产业,臣僚不以任职为帝王雇佣。他们之间,是分工不同的合作伙伴关系。宰相与皇帝可以分庭抗礼,甚至不妨“虚君实相”如曹操和诸葛亮之所主张。此为天下之法。


这距离现代政治,似乎只有半步之遥。

人类历史却不由分说地变成了世界史和现代史。


没有人能够否定现代文明,尽管走向现代未必只有一个模式,一条道路。不同的民族可以也应该有不同选择,而且唯有自己选择才真实可靠。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现代文明与古典文明并不在同一个维度。中华文明却不但直接从原始时代过渡而来,还延续了数千年没有中断。这在人类历史上可谓唯一。那么请问,这样一种文明该如何升维?升维之后是什么状态?哪些该留,哪些该变,怎样才能做到既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还能够继续为人类文明做出贡献?


这些问题,当时的人们能够回答吗?


如果不能,就只有寄希望于之后的实践了。

作者|易中天,选自|《命运和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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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2

标签:公权力   帝王   宰相   君主   天子   自私   制度   产业   学校   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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