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桑代克的猹

编辑|桑代克的猹

1919年反英大起义的胜利并不意味着自由民族主义思想的胜利，但却使追求和倡导自由民族主义思想的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成功登上了国家政治舞台的中心。

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认为国家的完全解放和复兴需要一种崭新的历史，埃及人必须将外界强加给他们的集体意识清除，重建对埃及历史的解释，从而恢复一种独特的埃及集体记忆，建立一个全新的集体认同，这种集体认同可以作为自由民族主义文化认同的坚实基础。

区分埃及人与阿拉伯人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构建新的文化认同的过程中，首先要切断埃及与传统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联系，然后通过撰写法老时代的埃及历史，将埃及与西方联系起来，传播科学理性和自由主义的西方思想，塑造埃及国家民族主义认同。

在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看来，构建有关阿拉伯的负面形象对形成一个全新的埃及形象至关重要。

通过强调并夸大所有的阿拉伯元素都是外来的、传统的和反动的，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向所有埃及人灌输阿拉伯人的负面消极形象，消除公众对阿拉伯文化的认同，并以此作为复原埃及文化原貌、实现全面埃及化的一个重要步骤。

为了消除传统的对阿拉伯文化的认同，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首先要做的就是将埃及人与阿拉伯人区分开来。

在陶菲克·哈基姆给塔哈·侯赛因写的一封公开信中，哈基姆哀叹埃及缺乏独立的自我形象：“我们没有自我意识，我们看到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早已逝去的阿拉伯；我们感觉到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存在，而是他们的存在；埃及人对‘我/我们’这个词仍然一无所知，埃及人的个性还没有形成。”

在哈基姆看来，外来的阿拉伯元素掩盖了埃及独特的个性。他认为，埃及与阿拉伯精神的交融，使埃及人偏离了自己的精神。

长时间以来，埃及知识分子的文化生活只是在模仿和复制阿拉伯人的思想。因此，实现埃及进步的前提条件就是消除埃及生活中的阿拉伯元素，将埃及从阿拉伯主义中解放出来。

于是，哈基姆在信中呼吁侯赛因带领当代埃及知识分子通过去除阿拉伯元素来实现埃及独特的人格，信中写道：“你们的首要责任就是把一个元素从另一个元素中分离出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知道埃及人是什么，阿拉伯人是什么。”

其次，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在重新构建埃及独特历史过程中将阿拉伯人描述为“外国人”和“入侵者”，明确划分了埃及人与阿拉伯人之间的民族界限。

艾哈迈德·侯赛因（AhmadHusayn）在他的早期著作中广泛地论述了七世纪时阿拉伯穆斯林征服者的埃及化过程，将阿拉伯人看成是威胁埃及独立的“外国势力”。除此之外，哈菲兹·马哈茂德（HafizMahmud）、陶菲克·哈基姆和阿巴斯·马哈茂德·阿卡德也使用“外国人”和“入侵者”这样的词语来描述七世纪时阿拉伯穆斯林对埃及的征服。

在这些世俗主义知识分子的笔下，阿拉伯入侵者的结果和喜克索斯人、波斯人、土耳其人、法国人和英国人一样，最终都被埃及文化同化了。

因此，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进一步认为，埃及是独一无二的，它与阿拉伯世界格格不入。

正如哈桑·阿里夫(HasanArif)所讲的真正的埃及个性与外来的阿拉伯元素的区别，埃及的法老传统证明了埃及不是阿拉伯国家。

哈桑·阿里夫声称：“不管埃及人(过去)是否与阿拉伯人混在一起，现在的埃及人在各方面都与阿拉伯人截然不同。

埃及民族具有自成一体的个性，这源于埃及自身的环境和悠久的历史，埃及的历史比阿拉伯的历史早了几千年。埃及民族的存在是独立于阿拉伯人、穆斯林、基督徒和整个世界的。”

构建有关阿拉伯的负面形象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构建有关阿拉伯的负面形象中，对阿拉伯文学的排斥占主导地位。

萨拉马·穆萨(SalamaMusa)认为阿拉伯文学与现代性是不相容的：“阿拉伯文学阻碍了文学的自我更新，它使作者向后看，在过去寻找灵感，而不是满怀希望地展望未来或自信地面对自己。”

在穆罕默德·侯赛因·海卡尔看来，阿拉伯文学在形式上过于落后，在精神上过于陈旧，在本质上过于陌生，因而无法成为现代埃及作家和艺术家的灵感源泉。

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批评阿拉伯文学艺术的贫乏，抨击具有阿拉伯倾向的埃及诗人。易卜拉欣·米斯里（Ibrahimal-Misri）谴责他们的诗歌作品与当代埃及人的需求毫不相干。

穆萨也对那些“盲目追随”贾希里叶时代诗歌风格和主题的埃及诗人进行了多次攻击。

在他们看来，只要阿拉伯文学统治埃及，埃及就没有文艺复兴的机会，也就不可能创造出独立自主的埃及民族文化。

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还进一步将阿拉伯人对伊斯兰文明的贡献最小化。

穆罕默德·侯赛因·海卡尔在1925年发表的一篇关于“阿拉伯人和伊斯兰文明”的文章中称，“阿拉伯穆斯林离开了阿拉伯半岛，没有留下任何文明”。

在穆萨看来，阿拉伯人征服埃及之后的伊斯兰时代是一场历史灾难，“伊斯兰时代淹没了埃及民族主义，阿拉伯人的贝都因文化掩盖了埃及文明。”

陶菲克·哈基姆更是直接断言，游牧的阿拉伯人既无法对伊斯兰教的信仰做出贡献，也无法对伊斯兰文明做出贡献。

在哈基姆《灵魂归来》一书中，他将贝都因人描述为野蛮人，借用书中人物哈桑之口指明“贝都因人是一群流浪汉、强盗！他们没有宗教，没有信仰，不懂仁慈，也不会服从。”

同时，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拒绝将语言作为民族认同的组成部分。艾哈迈德·侯赛因认为宗教和语言不是决定国籍的因素。

他以美国人为例指出，即使美国人信仰基督教，说英语，但美国人并非是英国人。

同理，即使埃及人信仰伊斯兰教，说阿拉伯语，但埃及人就是埃及人，而不是阿拉伯人。

因此，在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看来，一个以阿拉伯特征为标志的埃及会掩盖甚至否定埃及独特的个性，所以埃及必须清除它现有的这些阿拉伯特征。

埃及真正的民族个性必须建立在埃及独特的法老时代之上，从埃及的古代历史中汲取当代复兴的灵感。

在自由民族主义的文化认同中，宗教只是起到道德约束和人神沟通的媒介作用，强调政教分离。1923年宪法庄严地载入了自由民族主义的原则，宪法中的许多条款都表现出了对传统伊斯兰原则的根本背离。

1923年宪法第一条宣布“埃及是一个自由和独立的主权国家”，用现代民族国家概念取代了传统的乌玛概念。

第三条称，“在法律面前，给予所有埃及人平等的权利和义务，不分种族、宗教或语言”，这样就等于正式放弃了伊斯兰法中区分穆斯林、犹太教徒和不信仰者的原则。

但在明确涉及宗教问题，尤其是宗教机构的条款中，宪法的规定是模棱两可的。

因此，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必须在理论上划定宗教作用的范围，证明自由民族主义国家存在的合法性与正当性。

宗教与政治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埃及知识分子对于信仰问题进行了激烈争论。

对世俗自由主义者来说，他们忠于一个独立的埃及国家，而不是伊斯兰乌玛，在政治中，他们信奉理性主义、国家主权和公民自由，认为宗教是个人的事情，不应该干预政治。

塔哈·侯赛因称，“穆斯林很久以前就认识到，宗教是一回事，国家和文化是另一回事。”穆罕默德·侯赛因·海卡尔称赞现代土耳其的政教分离是“任何真正的民主、健康的社会生活和文明崛起的必要基础”之一。

在艾哈迈德·爱敏看来，伊斯兰教并没有将穆斯林与任何特定的形式或特定的人联系起来，哈里发国并不是一个宗教机构。

伊斯兰法的制定不是简单地通过对《古兰经》和传统的解释和演绎来完成的，而是在很大程度上通过将罗马、波斯和犹太法律以及叙利亚、埃及、伊拉克和波斯的习惯法的规范和规则伊斯兰化的过程来实现的。

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还通过重新解释伊斯兰历史，来动摇传统的伊斯兰乌玛是理想单位的观念。

埃及知识分子关于宗教与政治关系的争论，体现了宗教和世俗的激烈斗争。具体体现在两件事情上。一是1923年宪法在宗教问题上的含糊其辞。

1923宪法的第3条和第12条确立了宗教平等和信仰自由的原则，第23条和第24条规定了权力来源于人民，议会享有全部的立法权。

而根据传统的沙里亚法，任何皈依其他宗教的穆斯林都必须被判处死刑，安拉是权力和立法的来源。但是第149条又承认伊斯兰教是国教。

宪法中关于伊斯兰教和宗教机构的条款模糊不清，并且和其中关于现代民族国家、自由宪政体制的规定自相矛盾。

二是埃及知识分子对宗教学者阿里·阿卜杜·拉齐克政教分离观点的不同态度。1925年，穆斯林宗教学者阿里·阿卜杜·拉齐克出版了《伊斯兰教和政治权威的来源》一书，论述了穆斯林世界政治秩序的规范问题。

他认为伊斯兰教只是一种宗教，不适用于世俗统治。

拉齐克的观点不仅遭到了宗教保守派的爱资哈尔乌莱玛的尖锐批评，而且还遭到了政治精英的反对，例如，华夫托党领导人扎格卢勒曾质疑拉齐克的宗教法官资格，认为爱资哈尔有权谴责任何放弃“宗教原则”的人。但是也有世俗派自由主义者支持拉齐克。

例如，在乌莱玛抨击拉齐克的观点时，塔哈·侯赛因将矛头指向了爱资哈尔的谢赫（Shaykh）和乌莱玛。

他指责乌莱玛通过与政客结盟来获得权力和爱资哈尔试图在政府学校中获得教职的行为，认为这些宗教势力干预政治严重影响了埃及理性科学和自由主义的发展。

穆罕默德·侯赛因·海卡尔于1926年在《政治报（al-Siyasaal-Usbuiyya）》上发表了一系列题为《宗教人士与科学人士》的文章。

他认为那些宗教人士努力保留传统的宗教特权是为了追求利益和权力，这种做法违背了历史和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因而是不可取的。

事实上，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埃及的自由民族主义是一种政治现象，而没有形成一种大众普遍认同的意识形态。因为，埃及的自由民族主义主导地位是政治法律确定的，而不是埃及社会自然进化的结果。

宪法中对宗教问题模棱两可的规定，以及世俗派知识分子对拉齐克观点的不同态度都表明了即使埃及世俗主义知识分子倡导政教分离，但是完全世俗化是不可能的。

参考文献：

1.MeirHatina,“Onthemarginsofconsensus:thecalltoseparatereligionandstateinmodernEgypt,”MiddleEasternStudies,Vol.36,No.1(2000),p.36.

2.MeirHatina,“Onthemarginsofconsensus:thecalltoseparatereligionandstateinmodernEgypt,”MiddleEasternStudies,Vol.36,No.1(2000),p.39.

3.CharlesD.Smith,“The'CrisisofOrientation':TheShiftofEgyptianIntellectualstoIslamicSubjectsinthe1930's,”InternationalJournalofMiddleEastStudies,Vol.4,No.4(Oct.,1973),p.3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