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在自我放逐和否定中,寻求“自我”

在康熙皇帝的“所用非志”政治策略下,纳兰性德的“君用而行之”的政治理想破灭,同时也意味着他在心理上未能建立属于自己个人意义上的成就,追求超越父亲的愿望也就未能得以实现。

在自我放逐和否定中寻求“自我”

这样的结果就是他未能构建一个独立的“自我”,未能完成自我同一性整合。爱妻的突然离世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处 在迷茫和无助中的纳兰性德彻底推入自我同一性混乱的心理困境中。

借着对妻子的怀念,纳兰性德将自己沉浸在悲痛和忧伤中,他在诗中这样写自己:“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可以说,那些诗词中的悲痛欲绝的情感,除了有对妻子的怀念外,还夹杂 着纳兰性德人生不得志和无法超越父亲后的苦闷和彷徨以及自我放逐。

另外,父亲的强大和外在一系列挫折还致使纳兰性德对从前过往种种的否 定,否定自己的身份地位,否定父亲及其父亲代表的政治道路,转而向外追求江 湖文人吟诗作赋的潇洒。

沉浸往事:对爱妻痛彻心扉的怀念

爱妻卢氏的突然离世,对年纪轻轻的纳兰性德来说,无疑是他人生中遭遇的一次重大事故,失去亲密关系后的强烈的割裂感时时侵袭着他。纳兰性德在卢氏去世后,经常不能睡眠,独自 一人坐在灯前,一坐就是一夜,如下面这首词:

点绛唇·对月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庾郎”是指南北朝时期的诗人庾信,因其一生所 写诗词多为感叹自己的颠沛流离和世事无常,词风悲凉忧郁,后世一般以“庾郎” 代指多愁善感的诗人。此处纳兰性德以“庾郎”代指他自己。

他反问自己,年纪轻轻,却为何像一个经历了世事无常的沧桑人一般伤心难过,这种知道答案却无法言说的痛苦在他的反问里表达的淋漓尽致。

他独自呆坐着,从斜晖一直坐到“月 上柳梢头”,竹影摇曳到窗户上,空落落的房间里,孤独无处隐藏,他无法入眠, 坐到“乌啼欲晓”,月亮又下西楼,彻夜未眠。

而且,这种心绪不定、无法入眠、独自一人坐灯前的夜晚,在纳兰性德这里 是经常性的,在梦里,纳兰性德觉得妻子似乎从未离开过他,还是笑语吟吟的样子,“绮窗吟和, 薄嗔佯笑”,可是醒来却发现一切皆不复存在。

这种对残酷现实无法接受从而在梦里寻求复原的心理使纳兰性德曾长期对妻子去世的事实持否认态度,比如,他将妻子的灵柩停放在双林禅院长达一年两个月

而清朝的礼制规定,除了皇亲国戚外,其他人的灵柩停放时间不得超过五个月。

一般停灵的目的在于生者向逝者表达难以割舍之情,同时也是一种告别仪式,可是纳兰性德对妻子的“告别”,未免时间太过于漫长。在卢氏灵柩未下葬的一年中,纳兰性德经常独自一人夜宿双林禅院,“挑灯坐,坐久忆 年时”。

甚至在梦里寻求原来生活的样子, 妻子依然相伴左右,在夜深人静之际,催促到时间太晚去休息。可是一觉醒来却只有僧人诵经的声音和昏黄的香火,神思恍惚间,“未梦已先疑”。这种对现实无法接受的心理使纳兰性德将自己的痛苦放大,那是一种无人可以理解的孤独,“此 恨有谁知?”正如一首歌《我和我的影子》中 表现出的感伤:

我和我的影子 没有一颗心灵可以倾诉我的烦恼

只有我和我影子 一切都是孤独的,让人忧郁

……

在距离妻子离世三个月后临近重阳节之际,纳兰性德依然是屡屡梦见妻子,“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他梦见妻子拉着他的手哽咽着说了许多话,但很多在醒后已记不起来了,唯有一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的诗句记得十分清楚。

又说妻子平素不写诗,不知为何会写出这样的诗句来,而这未尝不是纳兰性德自己潜 意识的一种心声,只不过借由梦境投射到的妻子身上罢了。

失去配偶后短暂的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是属于正常心理,但是,当一个人多年沉浸在往事的 回忆无法自拔时,他就会对现实缺乏关注和热情。

卢氏的去世对纳兰性德来说, 是一道无法跨越的悲痛。

自我放逐

与其说爱妻卢氏的去世是导致徘徊在心理困境边缘的纳兰性德彻底走上悲 情词人的直接原因,还不如说沉浸于缅怀往事是纳兰性德潜意识主动选择的结果。他将自己放逐在无尽的痛苦深渊里,沉浸其中,痛并快乐着。“不知何事萦 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康熙二十一年(1682),纳兰性德在塞外写的一首词十分能代表他在经历仕途无望和世事无常后自我放逐的心境。

纳兰性德二十八岁时,担任三等侍卫已有四年,他回顾自己的半生,觉得自己就像一片随风飘泊的雪花,虽然出生高贵,衣食无忧,可是对他而言,一切都是虚幻。 他怀才不遇,康熙皇帝所用非志,让他意识到这条路他纳兰性德再无出头之日。

如果他出身寒门,通过奋斗,没有家庭背景,凭着他的才能和聪明,他或许可以 再创一个纳兰明珠辉煌出来,但他作为权相纳兰明珠的儿子,在康熙皇帝的防患 于未然的政治权谋下,他不会再有一个机会成就他父亲纳兰明珠那样的人生成就。

在这个时候,纳兰性德开始对官场产生厌恶,了无留意,甚至对自己的出身也产生排斥。本来他的妻子让他觉得虽然仕途坎坷,但世间还有那么一点幸福和快乐的东 西值得留恋,但他妻子的离世,彻底将他对生活的最后一丝热情熄灭。

这种自我放逐的行为与其说是纳兰性德人生的不幸必然结果,毋宁说是其自主选择的结果。政治理想破灭后,纳兰性德在“理想自我”和“现实自我”的分裂中,内心备受煎熬和折磨,而妻子卢氏的离世给了他一个痛苦发泄的理由,只有沉浸 在这种痛苦中,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

纳兰性德自我放逐的另一个例子是他欲沉迷酒色,以此麻痹自己。

他听说江 南有一才女叫沈宛,就立马写信给同在江南的好友顾贞观,在信中纳兰性德这样写道:“顷闻峰泖之间,颇饶佳丽,吾哥能泛舟一往乎?……又闻琴川有女颇佳, 亦望吾哥略为留意。”意思是听说江南美女较多,大哥你可以走一趟吗?又听说琴川有位女子比较美貌,也希望大哥你多帮我留意一下。

政治仕途的不得志使纳兰性德自我实现的理想破灭,束缚于侍卫身份又得不到解脱,唯一的爱人兼知己又离他而去。纳兰性德不愿面对和接受残酷的现实,也无力改变现实,他将自己定位为“沦落”之人,痛苦无助之际纳兰性德想到了逃离,“沦落之余,方欲葬身柔乡”,他将沈宛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希望沈宛能够像他的爱妻卢氏一样,是一位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女子,能够成为他心灵栖息的港湾。

而沈宛实际上是纳兰性德在爱情缺失后的一种心理补偿和 替代,因为沈宛和纳兰性德的结发之妻卢氏有太多相似之处,最显著的一点就是,二人都是很有才华的女子。纳兰性德曾经不止一次将爱妻卢氏称为“谢娘”,即比喻为东晋著名女诗人谢道韫,以此表示卢氏是一位很有才情的女子,至少在纳兰 性德眼中是这样的。

沈宛除了是位才华过人的女子外,还是位身处风尘中歌妓。而纳 兰性德不管二人身份是否匹配,他只知道沈宛和妻子卢氏都是很有才情的女子。 抱着醉生梦死于温柔富贵乡的纳兰性德将沈宛当做卢氏的影子,满心期望沈宛是 他可以逃避面对现实的港湾。

康熙二十三年(1684)岁暮,纳兰性德纳沈宛为妾,以为内心能得到解脱的纳 兰性德兴奋地填了一首词,叫《金缕曲》,在这首词的下阙,纳兰性德说自己“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

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是年三十岁的纳兰性德觉得自己的过往岁月都是虚度光阴,一事无成,于是他决定从今以后放纵自己沉溺于玉人、名花和美酒,不过问政事。

纳兰性德选择逃避以避免面对现实的做法并没有带给他心理安慰,也 没能使他走出心灵困境。在纳兰性德真正纳沈宛为妾,得到沈宛后,他发现他并 不能在沈宛这里得到和爱妻卢氏那样的爱情,现实并不像设想的那般美好。于是, 纳兰性德依然痛苦,依旧忧郁,而沈宛也备受煎熬。

在未见沈宛之前,纳兰性德在心理上将沈宛视为爱妻卢氏的替代品,并将其 定位为自己沉沦的温柔乡;可见到后,纳兰性德发现其实自己内心的情结并不能 在沈宛身上得到解决。加之沈宛是汉族歌女,在满汉民族关系复杂的社会背景下, 身份地位悬殊的二人想要在一起的话注定是困难重重。所以,在纳兰性德的心理 因素和外界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最后的二人劳燕飞分。

但对这一场因为心结而开始的感情,纳兰性德毕竟心存愧疚和抱歉,“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这是纳兰性德对这段感情的总结,或许不该 和沈宛开始,或许更不该将沈宛视为另一个人的影子。

否定身份

除了沉浸于往事,选择自我放逐外,纳兰性德在政治理想破灭后还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否定自己身处的环境和现实,否定自己的出身和地位,否定以父亲为代表的政治道路和整个皇权。

这种转变并不是在他生命中的某个点突然完成 的,过程可能是缓慢的,在他追求入仕为官的过程中他可能就嗅到了自己仕途不 得志的气息,在潜意识中对人生道路的走向早就有分裂的势头,但在面临现实的 那一刻,意识层面才开始痛苦与挣扎的情感过程,尤其是卢氏的去世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巨大刺激,一时间这种剧烈的冲突让他开始激烈的否定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

在自己真正的追求无法通过入仕为官这条路得到满足时,他的挫折和无助在 妻子卢氏去世的催化下倾泻而出。

为了解除生命早期就已认定的道路在遭遇残酷现实打压后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压力,纳兰性德以一种类似“酸葡萄心理”的姿态来进行自我安慰——不是自己怀才不遇,不追求建功立业,而是自己不屑于从政,不屑于庙堂。在这种遭遇现实挫败后启动的自我防御机制下,纳兰性德一方面否定自己的身份——“不是人 间富贵花”,另一方面将自己定位为“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无法拥有那就否定它!这是纳兰性德在极力追求超越父亲和自我实现遭到现 实的打击下,维护自尊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对江湖隐士生活的向往,纳兰性德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心思,在纳兰性德的生命早期,他是极力想通过考取 功名来入仕为官的。但其中对各种经世致用的思想和方法的关注,均深刻体现出他留 心时务的经世济国之志。

之所以在其生命后期,出现“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状态和形象,是因为他启动了否定的心理防御机制,对导致痛苦的事情给予否定,并合理化——放浪江湖正是“我”所追寻的,“我”就喜欢放浪江湖而非入职官场,这种防御机制的启动一定程度上对纳兰性德内心的焦虑、无助、痛苦等消极情绪起到 了缓解作用。

实际上,对隐士生活的追求和歌颂,是中国古代大多数文人在入仕无门或仕途不畅后采取的自我安慰方式。儒家倡导“学而优则仕”,中国历代文人基本都是 通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来追求自我的存在价值和生命的意义。但即使如此,追求隐士生活,大多数人也依然是身在江湖,心系庙堂,心里仍然不甘心被 挤兑,诗词歌赋里常常体现的是怀才不遇的苦闷和无人倾听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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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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