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秦纪二 二世皇帝 胡亥 元年（壬辰 公元前209年）

是年冬，十月，戊寅日，大赦天下。

是年春，秦二世皇帝胡亥学着父亲的样子东巡郡县，丞相李斯相随；抵达碣石（今河北昌黎）后，沿海一路南下会稽（今浙江绍兴），途中把他爹早些年立下的石碑全都刻上字，随从大臣的名字也捎带上，以彰显先人无量功德，返程路上李丞相默默欢喜不提。

四月，初夏，胡亥一行终于返回咸阳，秦二世不似他爹胸怀整顿山河之志，这一路跋山涉水，虽众人竭力服侍，仍难免舟车劳顿。再次安顿下来的二世皇帝开始思考人生。

他对师傅赵高感叹道： “人这一辈子啊，就像驾驭六匹快马拉着的车穿过缝隙般短暂。我既已君临天下，就想听最悦耳的声音，看最美的风景，随心所欲，直到生命尽头。你觉得能行不？”

始皇帝励精图治一辈子，壮年离世，临了不得不与臭鲍鱼为伴，遗志也未能得到继承，多少对小儿子胡亥的人生观有些影响。

但总得来说，胡亥同志的理想并没有什么毛病。若能活成他所描述的状态，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属于赢麻了。

《庄子·内篇·应帝王》里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

郑国有一个名叫季咸的神巫，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甚至能精确到具体的年、月、日。郑人奉若神明，见了他无不拔腿就跑。只有正跟着壶林修道的列御寇心向往之。还略带揶揄的对师傅说： “以前我一直以为师傅您是最厉害的，今天才发现还有人比师傅更高明。”

“这才哪到哪儿，你觉得自己得道了？揣着点皮毛就学人斗法，可不让人一眼看穿。把你说的高人带来，也给老夫看看相！”壶林笑道。

第二天，列御寇领着季咸与壶林见面，临走时季咸略带歉意的对列御寇说： “准备后事吧，也就这十来天的事了，我看到了你师傅临死前的怪异神色，如死灰遇水，毫无生机。”

列御寇如遭雷劈，终于明白了大家为什么见了这家伙就跑。很多人喜欢算命，但当命运的残酷扑面而来，并不是谁都能接得住的。

列御寇泪湿衣襟，回屋向师傅转达了季咸的话，不料壶林淡定的说： “刚才我向他展示了大地般寂然不动的心境，茫茫然无动无静，所以他以为我要死了。明天你带他再来一趟吧。”

第三天，季咸和壶林聊完，一出门就高兴的对列御寇说： “幸事啊，幸事，你师傅遇到我，有救了！我看到他闭塞的气息中出现了生机。”

列御寇一愣，送走季咸后嘀咕着回屋把他的话原原本本转告了师傅。

壶林笑应道： “今天我向他展示了天地之象，名利不可入其分毫，气息自生命之本源而发，所以他看到了一线生机。你可与他再来。”

第四天，季咸又见壶林，出门后对列御寇说： “尊师今日神思飘渺，看不出个所以然，待他状态稳定，我再来吧。”

列御寇转述了季咸的话，壶林说： “今日我展示了虚心凝寂，动静无别的阴阳和谐之气，所以他看到了内气平衡，浑然凝一的我。大鱼盘桓的地方称之为渊，静止的河水聚集的地方称之为渊，奔腾的河水滞留的地方也称之为渊，可称之为“渊”的地方有九种，我只说了三种（此处与之前见面三次，展现三种状态相呼应，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一个人的未来有无数可能，我只向他展示了三种）。汝可与之再来。”

第五日，季咸再来，一见壶林，脚还没站稳，撒丫子就跑。壶林大叫一声： “追他”。

列御寇赶紧追了上去，但还是没撵上，回来对师傅说： “跑了，跑没影儿了，追不上。”

壶林笑着对一脸茫然的徒弟说： “今日我向他展示了大道之源，与之随心应对，他看到我如茅草般随风而倒，如水般随波逐流，不知所见何物，就被吓跑了。”

经此一番折腾，列御寇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就像从未拜师学艺过，默默回到家里，三年不出门，天天给老婆做饭，喂猪跟伺候人似的，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洗尽铅华，重回质朴，如大地般木然而立，虽入世，但世间纷纷扰扰不可动其微末，如此终生不渝。

后来，这个整天给媳妇做饭，把猪当人伺候的家伙，修成了仙侠小说中御风而行者的鼻祖——列子。

印象如此潇洒飘逸的男子，居然是从做饭、喂猪中修炼出来的，实是让人大跌眼镜。

庄子讲这个故事，当然是在讲“道”，“道”太深奥，本人资质驽钝，悟不透可以理解。

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对于列御寇回家给媳妇做饭，认认真真养猪这两件事，我也很久摸不着头脑。

直到我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

要爱一个具体的人，不要爱一个抽象的人，要爱生活，不要爱生活的意义。

继而发现汉娜·阿伦特也说过：

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集体——不爱德意志、不爱法兰西、不爱美利坚，不爱工人阶级，不爱这一切。我只爱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唯一一种爱，就是爱人。

我才慢慢意识到庄周大概在说什么。

我们从小接受儒家教育，先贤们告诉我们要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当我静下心来回溯过往，偶然发现“横渠四句”所传达的宏愿，秦皇汉武做不到，唐宗宋祖做不到，孔丘孟轲做不到，就连临死前声称“吾心光明，亦复何言”的王守仁也不曾做到。

放眼此刻正笼罩在核战阴影下的世界，我们甚至可以说，自人类文明诞生到现在，七千多年过去，无论是道家之“道法自然”，儒家之“天下大同”，墨家之“兼爱非攻”，佛陀的“普度众生”，基督的“神爱世人”，真主的“敬主爱人”，几乎所有美好的终极愿望，都没能实现。

偶有雄才大略的帝王，能通过调动所有人的力量实现个人愿望，但同时总难免和嬴政一样给庶民带来深重苦难。

司马光所记录的1362年历史中，只有汉文帝刘恒和汉光武帝刘秀两个貌似天生就“没什么追求”的皇帝给了老百姓几十年好过的日子。

人类共同期待的美好虽未实现，还值得继续追，难堪的是某些个人的奋斗，对更多人来说简直是噩梦。大到希特勒，东条英机，中有以坑蒙拐骗为业者，小到干着害人害己之事却浑然不知的愚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意识到这一点，真的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

所谓理想，难道只是人类自己吊在眼前糊弄自己的胡萝卜？

我横竖不甘心，终于科技工作者身上看到一点光。

千年以来，得益于他们对客观世界的不断探索，人类对环境和自身的认识日益精进，生产工具不断改善，逐渐拥有了摆脱饥饿、疾病、愚昧的能力。在此，谨代表我个人向他们致以最高的敬意。

教主和政客口中的爱与服务，在科技发展的过程中实实在在地实现了一小部分。

但新问题接踵而至。

季咸、列御寇看不懂壶林的“道”，我们绝大部分人也没有推动科技发展的能力。

不久前，精致的事后诸葛亮吴老板因为说： “我觉得大部分人都是无用的人”犯了众怒。我也很不喜欢他那副披着“知识”外衣的商人嘴脸，但却不得不承认，吴老板这句话很可能是对的。

假如一个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毫无意义，那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

是像季咸一样，因无能为力而落荒而逃（极端享乐，得过且过，消极避世，甚至自杀），还是学列御寇回家做饭养猪？

列御寇用御风而行和名列诸子给出了答案。

为什么是做饭养猪而不是别的事，这么多废材涌入，厨师界和养猪行岂不是要卷到飞起？生搬硬套列御寇所为无疑是刻舟求剑。

此时此刻我个人是这样理解“给媳妇做饭”和“像伺候人一样伺候猪”的。

前者意指用实际行动善待最亲近的人。

后者则是在说要尽力做好能做的，对生活有实际改善的事。

最亲近的人除了媳妇，当然也可以是父母、子女、丈夫甚至朋友，每个人不尽相同，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至于能做的，对生活有实际改善的事，在这个属于“打工人”的时代里，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无疑就是工作。

无论这份工作是研究火星移民，还是怎么把一份饭尽快送到顾客手中，只要无害于他人，能养活自己（顺便养活点别的人就更好了），且是目前较好的选择，就值得你认真对待。如果工作内容还是你喜欢做的，那就更完美了。

没几个人能完成一个亿的“小目标”，也没几个人能把304不锈钢做的火箭回收15次，更没几个人能影响文明发展的方向，但行动起来让自己和最亲近的人今天比昨天过得好一点还是可以期待的。

王阳明说：

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他的学生王艮、蔡希渊等人不太认同，觉得不可能所有人都成为尧、舜、孔、孟。起初我也不信，因为在我看来连尧、舜、孔、孟也称不上圣人。

直到看过王阳明写给蔡希渊的信，我更加坚信，王老师是真正的圣贤。

他说，人到纯乎天理称圣人，金到成色十足称纯金，圣人能力有大小，纯金份量有轻重。尧、舜如纯金万镒（古代重量单位），周文王如九千镒，大禹、商汤、周武王如七、八千镒。虽份量不同，但成色一致，可以完美的融合。凡夫俗子，只要肯用功，亦可以把自己炼成纯金，哪怕最后只剩一两，置身于万镒金山前也不必有愧色，因为大家的本质是相同的。

同理，科技工作者推动技术和工具革新，改善全人类的生存环境，我们码字、搬砖、送饭，赚得碎银数两，让所爱之人过得更好，人生的意义大抵不过如此。

有人可能想问，如果一个人既没有改变世界的能力，也不在乎任何人，就注定只能毫无意义的过一生？

其实也不尽然，关于这个问题，孟老夫子早已给出答案：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如果条件允许，像胡亥所想的那样随心所欲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秦皇汉武立下了多大的功就造下了多大的孽，算来算去，对他们治下的庶民来说，和糊里糊涂的胡亥比起来也没太大分别。

考虑到汉初六十余年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说客观上造成大秦帝国提前崩塌的胡亥立了一功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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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下回再见！[灵光一闪]

《资治通鉴故事连载之一百零四：人生迷茫时，做饭养猪》

史实正而不闷，观点奇而不歪。愿大家一笑之后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