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许立君:蜻蜓远涉的水域

第八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蜻蜓远涉的水域

文/许立君

那时候走亲戚是一件大事,得全家出动,提前几天准备礼物——从门前大树上摘下刚刚成熟的梨;去街上小卖部买回油汪汪的鸡蛋糕;的确良布扯上几尺,送给外公做件褂子;这种年画乡下没有,可以贴在舅舅的新房……终于到了出门的那个早晨,天还没亮,爸爸又从笼子里抓出两只还没睡醒的鸡,把脚捆紧后放进妈妈的箩筐。我跟弟弟则坐在爸爸的箩筐里,两个眉清目秀的娃娃是爸妈送给外公最好的礼物。

出发了,小路尚在沉睡,时光突然慢下来,我跟弟弟在扁担两头相望,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到了县城北门码头,扯票上船,薄雾恰好散去,江面辽阔,皎洁万里。爸妈分别抱着我和弟弟临窗而坐,箩筐随意堆在脚边,轮船一声长鸣,便向着有芦花的地方驶去。

距上次去外公家差不多一年了,我经常会想起九姨喊我起床的那个早晨。九姨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姨,大眼睛,长辫子,说话永远带着笑。她从不揭被窝,边喊我起床还边给我掖着被角。其实我早醒来了,就是迷迷糊糊睁不开眼。九姨亲了亲我的脸,逗着我,“起来啊,给你蒸好糖鸡蛋了。”“甘蔗削好了,荸荠洗好了,还有你最爱吃的打白糖。”“莲儿她们要带你去门前划小船。”……我忸怩着,满脸通红。“这孩子,从小就怕丑。”九姨嘀咕着。外公闻讯大步走来,摸摸我的额头,再看看我耳朵后面,紧接着宣布:“君儿出麻疹了。”那个冬天,我成了外公家最金贵的客人,好吃的都会端到床前,莲儿姐妹俩除了天天给我打伴,还用捡苎麻挣来的钱买了条红丝巾,郑重其事地送给我。

弟弟在船上总是要尿尿怎么办?爸爸会抱着他去船尾。年轻的爸爸把孩子举在水面上,应声而起一道弧线,沅江顿时生动起来。弟弟才出生几个月,白白胖胖惹人喜爱,我也是一双滴溜溜大眼透着机灵,于是我俩成为一船人的宝贝,像鱼儿游进水,一片宠爱的疆域就此诞生。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轮船靠岸,我们到达岩汪湖。所有人都得在新堤拐乘轮渡到坡头,然后再乘船去往各自的目的地。这里也是行程中最重要的一站,码头两边虽只有几个简陋的油炸摊,人们却充分体验到商贾云集的繁华与热闹。葱油饼、红薯饼、油炸鲫鱼,擂茶、清茶、芝麻豆子茶……大家或坐或站,或饮或食,谈笑风生,空气中荡漾着旖旎的浓香。

我举着一块发粑粑猛啃两口,望着远远驶来的轮渡发呆。旁边的土路上寥寥生长着一些类似荆条的植物,在明亮的秋阳里显得格外淳朴。

我问妈妈:“外公家快到了吗?”妈妈喜悦地说:“就在这条河的后边,从这儿看不到,转过这条河就到了。”我被妈妈的情绪感染了,故意踩着脚说:“还有五里路。”然后一步一数,重重地:“一里路,二里路,三里路,四里路,五里路!哦,外公家到了!”五步走完,我开心地哈哈大笑,恨不得仰面一倒,在飞扬的尘土里得意地打几个滚。

“很近了。很近了。”妈妈指着对面一段模糊的堤岸,“那时候我跟姐姐们割猪草,总跑到这儿来,这里的草肥极了,不一会儿就能割上一大筐子。”于是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岸,生怕错过妈妈和她的姐姐们奔跑的身影。

一只蜻蜓飞过来,又摇摇晃晃地飞走,贴着水面一直飞。我忽然忧伤起来。听说舅妈生小弟弟了,他们还会喜欢我吗?睡过的小床肯定要让给小弟弟,自己只能挂在墙壁上睡了。

“你怎么哭了?”妈妈惊讶地看着我。我连忙抹掉眼中的泪水,害羞地说:“妈妈,你看那只蜻蜓,它在朝外公家飞。”

十多年后,我听到小虎队在舞台上唱:“我们都已经长大,好多梦正在飞,就像童年看到的红色的蜻蜓。”当年新堤拐河面的那只蜻蜓忽然就飞进我的青春岁月。

幸亏有个新堤拐,它记录了一段青春,那段青春散发着湖乡特有的蒹葭苍苍的味道,多少年之后还在风中缓缓展开。

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群青春勃发的年轻人经常在河滩上徘徊,浪漫的说法叫“郊游”,现实的说法叫“待业”。是的,我们是待业青年。我们是当年考运不佳、国家不包分配的五大生,我们是刚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等待安置的年轻人。那个悠扬的夏季就像一个长镜头,摇过天空,摇过大地,最后定格在新堤拐。

原本斗志旺盛的青年一旦待业一段时间,人就变了。岁月开始对我们实施温暖的催眠大法,每个人似乎随时都可以身心涣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河滩上,看头顶白云百无聊赖地飘。

渡口油炸摊的生意依然很火爆,不用花几个钱就能吃得让人产生负罪感,心里直犯疑:“老板赚得到钱不?”回城后,我们会极力渲染,把新堤拐描绘成神秘地标,哄得不少人心向往之。某日,一个对我们口中天堂神往已久的同学忽然反应过来:“不就是那个轮渡口吗!嗐,路过好多次!”我们拊掌大笑,开心不已。

据我分析,那个时候有高中以上学历的都是文艺青年,就像童话《小王子》里的国王、点灯人、银行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星球,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星球上半梦半醒。没有工作是暂时的,太阳下捡石头、月光下唱歌也一样快乐。大家都这么想。

经常有人试探性问:“别人都谈恋爱,就你不找男朋友,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我从不回答。那个人可能就在身边吧,在我的生活里忽隐忽现,但是我愿意藏着他。那时候害怕,一旦被爱情唤醒,我就不能云淡风轻、很禅宗地行走江湖了。

有一天,受在对岸坡头工作的同学邀请,我们这群人有了一次旅行。站在宽敞的轮渡上极目远眺,呼吸着江面上的新鲜空气,我有一种微醺的感觉。想想那些天,日子单纯得像小时候忧伤的我,无法拥有什么,就放任自己做几天自由自在的神仙。总有一天,繁忙的生活会山呼海啸而来,让我们慢慢长出复杂的脑袋,长出劳碌的双手和奔波的双腿。

对岸芦花白透,蜻蜓在前方凌空御风,多么像我们迷茫时的航标。

新堤拐是一个渡口,有人来,就有人走,只把轮渡留在河面上。渡口两岸的人会指点新来者,告诉他们一些远行人的故事。我的亲人、我的同学,我的童年、我的青春,都在这里渐行渐远。

最令我心痛的是,弟弟走了,爸爸的两只箩筐永远地空出一只。两个弟弟没有见过面,他们一个留在46年前,一个留在2020年春天。当沅水在我脸上奔腾,他们会在同一个清晨来到新堤拐。他们会说起他们身后的这个时代吗?

我经常在半夜醒来,小心攀过岁月潮湿的篱笆,默默回望鸦雀无声的往昔,深刻而痛楚地享受童年的幻觉。人的记忆是一种精神力量,诗歌有时候会为记忆插上翅膀。在蜻蜓远涉的水域,我也学会了飞翔,什么时候停下来,不去想。

(原载于《漫画周刊·阳光少年》2021年第11期)

许立君,湖南汉寿人,现居常德。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常德市诗歌协会副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第十九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湖南省第十一期专题文学(散文)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各类报刊及多种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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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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