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湖一群鸭(中)

十二


平安夜,显得那么漫长,期盼中的“春姑娘”,赶在午饭前,出现在了我正一手拎着饭盒,一手准备上锁的小屋前。


姑娘双手拎了两包鼓囊囊的东西,两天不见,她圆月似的脸庞,浮了层红晕,我竟成了那“水滴石穿”的雕塑,傻傻地侧着身子看着她,呆在门前。


姑娘冲我喊了一声“哥”,我才缓过神来,慌忙把还未摁上的锁头摘下,推开姑娘曾经半掩过,欲语还休的那扇门。


姑娘走进我收拾一新的小屋,四处看了看,从一布包里掏出我那一身冬日里的制服,整整齐齐叠放在铁管组装成的简易衣柜里,转身又从包里拿出两件装在自封袋里的秋衣秋裤,放在了床前,我正想说点什么,她又从包底,拿出了一块绣满花鸟的布,在挂着灰色床单的窗前比了比。


姑娘忙活完,回头看了一眼立在门后呆若木鸡的我,腮边沉美出了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我将空饭盒放在床头棕色的电脑桌上,束手无策不知该说些什么。


姑娘看出了我的窘迫,把一包塞满各种好吃的,印有“超市发”的最大号手提袋,从她曾经坐过的靠椅上,拎到我那空空的饭盒旁,招呼着我说:“哥,哥你快坐!”


她成了主人,我倒成了客。


比起两天前,她那落魄害羞的样儿,现在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林妹妹”变成了“云妹妹”!


她随手从那一大兜好吃的手提袋里,掏出两只德州扒鸡,边拆封边解释着说:“这可不是买的,这是从老家邮过来的正宗德州扒鸡!”


我冲她笑了一下,舌根津液淙生,喉头动了一下,她笑得更开心了,边笑边说:“馋了吧,给你个鸡腿儿!”


望着眼前色美味香的扒鸡,扒鸡后沾满了鸡皮冻的小手,还有小手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我的心顿时漂浮起来,徜徉在温暖的海洋里。


我接过那肉烂骨酥的正宗德州扒鸡,正准备往含满津液的嘴里塞,姑娘从袋底摸出两瓶江小白,拧开一瓶递给我……


每人二两白酒,半只扒鸡下肚,我和姑娘竟然成了“老乡铁哥们”!



十三


“老铁”平安夜要回德州了,晚上七点五十五的高铁333,我对333特别敏感,也许是《士兵突击》看多了,总感觉自己就是电视里的许三多,夜里独守着一人的营地。


每人又两罐青岛啤酒下肚,两只德州扒鸡只剩下四只鸡爪,两个鸡头,我俩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老铁”说这次她回去就再也不出来了,安安稳稳找个婆家,也了却父母的心愿。鬼使神差地,我也告诉她前些天母亲给我找媳妇的事,刚一说完,“老铁”的脸红了一下,我突然感觉自己特别傻,怎能当着女孩儿说这样的话!


“老铁”从那一堆水果里,拿出两个裹着粉红色包装纸的平安果,解开打成蝴蝶结的红丝绳,两个红彤彤的苹果,裸露在眼前,她一手一个,放在眼前打量了一翻,把那个她感觉大一点的递给了我,像碰酒杯似地说了句祝酒辞:“哥!但愿咱们以后都平平安安!”


她眼中充满了泪水,我的心也在沸腾,一阵鼻酸,眼泪掉了下来……


“老铁”真是个有心人,也是个痛快人,她给那把救了她的尖头阔嘴的消防斧头拍了照,又来到她曾经落水的地方,让我给她拍了几张,还顺便给我和鸭子们合了影。


下午五点半,“老铁”要走了,她突然问了我一句“你会想我吗?”我点了点头。她胳膊甩成了一百八十度,消失在了下班的人海里……


十四


晚饭我依然沉浸在甜蜜的梦中,刷碗筷时,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歌:我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后一起去东京和巴黎……


站在门外等着我一块往回走的老刘叫了我好几声,我愣没听见,挨了他两脚。


晚上,我给住在颐和酒店地下室的老刘送去了半扇香蕉,十几个蜜橘,还有一个平安果,他非要请我喝他那瓶珍藏了好久的20年窖藏红底金字金花的牛栏山二锅头。


我心里有事,就没有贪嘴,跟他道了声平安,出了金碧辉煌,贵宾满厅的五星级大酒店。


走出如同温室的酒店,一阵冷风袭来,在温暖情梦中的我,被吹了个透心凉!——我竟忘了跟“老铁”要电话号码!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像是一个无根的魂,腿没了知觉,飘回小屋,像是扔一根榆木疙瘩似地,将自己扔到冰冷的单人床上。


闭上眼,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上映,真像是一出惊险刺激而又温馨浪漫的电影。


电影总有放完的那一刻,我却不愿睁开双眼!


梦中不知睡了多久,屋外北风在嘶吼,我缓缓睁开双眼,窗外路灯的光透过一片山楂树,像是一群魔鬼,在床边张牙舞爪般乱抓着。


梦已经碎了,我又担心起窗玻璃会不会碎。


我正准备起身,想用胶带粘紧四处漏风的门窗,手竟然在床头碰到了塑料布,我随手拿了起来,呀!这不是梦!我一把拍开了灯,看到了电脑桌上剩半包的水果,还有那块搭在靠椅上绣满了花鸟的布。


我那破碎的梦,像十五的圆月亮,破镜成圆了!


怀抱着两身,一薄一厚的秋衣,心里像是喷涌着一座火山。轻轻展开折叠地整整齐齐加厚的紫色秋衣,竟发现里面没有吊牌,领子上也没有衣标,我正在左右翻开,突然,从秋衣里面掉落出一张心形的硬纸片……


等我拨通芳名“芸彤”姑娘的电话,那边响起了六个小时前,飘荡在这四五平小屋中咯咯的笑声。


“老铁”,小名叫彤彤,我却从未这样叫过她,在我的心中,她永远是边吃德州扒鸡边喝江小白的“云妹妹”!


云妹妹在电话里埋怨了我好一阵儿,榆木疙瘩,不开窍,看来只有挨冻了才会变得机灵。


我穿着一身“幸福牌”的秋衣,盖了两层被子,外加一身还能闻到一股淡淡香味的棉大衣,温柔窝里失眠了!



十五


一夜北风后,空气冷得出奇,高高烟囱里白云似的烟,还没来得及和烟囱说声再见,就已烟消云散。


两只年长的鸭子,埋头在芦苇窝里取暖,那四只绿头鸭,在冰面上,比试着谁飞得高,谁飞得远。


老刘弓着身子,戴着母亲给我织的毛线手套,拄着捡拾垃圾用的,像只假手臂似的可以抓捏东西的工具,在林子里捡拾着被风刮断的残枝败叶,还有一些素质低的人,随手扔的白色垃圾。


湖里闷死了几条两三斤重的红鲤鱼,物业黄主任发话了,必须把那两台歇菜了的增氧机修好,电工师傅老李,一大早就跟我借了皮裤,咬着牙,跳进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云妹妹在干啥呢?肯定猫在被窝里睡懒觉。


果不出我所料!将近十一点了,她才来了视频,睡眼惺忪的样子,蓬乱的头发,像个巫婆。


还没等我问她中午吃点什么?她从被窝里跳了出去,手机只看到一片红,只听电话那头,她在大喊着“下雪啦!下雪啦!”


等又见到她那圆月似的脸时,她已穿了一身像是棉袄棉裤似的酒红色睡衣。


她把一头乌黑色的长发挽了个髻,蓬松在头顶,捧着手机,像是前方的记者发现了天大新闻似地向我报道着说:“德州下大雪了,北京那儿下了吗?”


我以湖和鸭为背景,给了她一个洋溢着波光滟潋,笑容可掬否定的回答。


手机那头突然响起了喊云妹妹起床吃饭的声音!她把头埋进被窝里,像做贼似的,悄声告诉我:俺妈还不知道咱俩的事……


中午的饭菜丰盛极了,红烧鲤鱼,白菜炖老豆腐,香极了!


云妹妹直到下午才给我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长了个红萝卜鼻子的雪人,一张是一碗薄皮大馅芹菜肉的饺子。


十六


云妹:


为什么好人总会受伤!


昨天下午,湖面冻成了水泥,你还记得那片芦苇吗?就是在那铁网桥边的……

对不起云妹,我不是故意要提你的伤心之地,请你原谅。


老刘一人一镰,像是收割成熟了的稻田,在冰面回忆着他的故乡童年,那片芦苇稀稀拉拉加起来也不过半分地,他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已刈杀完毕。


也怪他太大意,他以为踩着芦苇蒲草的根,不会滑倒……


物业黄主任,通知了他的亲人,一个孤儿哪有什么亲人?不过是他四川老家堂哥家的大侄子罢了……


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只不过是打了钢钉的脊椎,又断了,远水解不了近渴,黄主任安排我去照顾他几天,没来得及回复你,请勿挂念。


你说想要几张我的照片,你也知道,我不爱照相,娘说,人照一次相, 就丢一回魂。


早上,刘叔的四川老乡拎着一兜水果去看望他,我抽了个空,回来拿他和我换穿的衣服,顺便把你买给我的,还剩半兜的水果拎过去。


队长安排了黄俊顶我几天岗,我把钥匙,还有工具在哪儿,消防管道每天都要检查一遍,看是否冻上,和他交接妥当。


他给我拍了几张背影照,你也知道我现在的脸上写满了悲伤。


老刘最喜欢那几只长得像骆驼似的羊,特别是那只小羊驼,一刻不离羊驼妈妈的身旁。


我把老刘的大扫帚,放在一棵隐蔽的树上,他捡拾的树枝,扫的树叶,依然堆放在路旁。


两只乌鸦肃穆地立在冰面,瞧着那不愁吃喝的鸭子们在四处游荡,树上的一群麻雀,喝不到水,正准备着和鸭子们争抢。


一只花喜鹊站立在孤零零的树梢,扭着头,不知要去向何方?


一只灰色的家鸽,在楼顶立着,像是要飞回故乡的模样。


十七


医院里人真多,为什么有那么多病人呢?生老病死,人之大事;喜怒哀乐,人之常情。我曾像维特一样,寻找活着的意义,直到遇见你云妹,你是这冬日白色医院里,我心中的暖阳,我守在老刘白色的病床前,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流进他的身体,像一点一点流走着的岁月。


生病了,感受到了痛苦,才发现只有生命才是真实的,维特那一枪,从眼旁穿过,脑浆混着血,印满了一地,他的肺在倒着气,呼噜呼噜呼噜,他已把所有的后事料理完毕,应该是没有遗憾了,爱了深爱的人,尽了能尽的力。


我们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像黑白间隔的琴键,白天黑夜奔忙,外表虽一样,内心却有的高昂,有的低沉。


我不知何事会让你跳湖,抛弃自己,也许是为情,也许是为争一口气?我也想过不止一次,自己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刘心武老师说,黛玉葬花,最后却葬了自己,她一步一步走向湖心,脱离了这众生皆苦的人世……


我和老刘不善言语,他侧着身子闭着双眼,我数着一滴又一滴的针夜,心中的往事像一页页书在翻,十三年前,那年我刚六岁,父亲的身体,从济南运回了曹县,我和母亲守在白色的床前,母亲埋怨着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为什么不给她那躺在床上,怎么也唤不醒的丈夫输液……


对门的老太太,又开始训斥她那躺在床边打盹的老伴,嘴里骂骂咧咧:“老不死的!谁让你睡了!快起来 !我要回家!”护士们早已习以为常,老小孩,老小孩,她一直喊着腰疼,难受,要回家,在这儿害怕!


敏感而害羞的我,上学时常常躲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孤独地与地上的蚂蚁为伍。如果不小心碰到了女孩儿,我的脸比她的还要红,以至于后来小伙伴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假闺女!


我不知如何与你相处,孤独的我,像一棵长满了刺的槐树,没有风的吹拂,悲伤地像一座长满了七七芽的荒墓。



十八


云妹不要哭泣,昨夜看着你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泪人,我心似刀割。


误解、委屈、屈辱就如同小时候胡同里的黑鬼,随着年龄的增长,多经历几回害怕的事,也就慢慢淡了,平添成绚丽多姿人生的一笔蹙蛾眉。


我依然很清晰地记得小学三年级一件事:我同桌孙健,九岁生日那天,他在县城工作的叔叔,送了他一支金色的钢笔,是可以随时更换墨囊的那种,就像更换圆珠笔芯那么方便;那天,小伙伴们一下课,就围成了一圈,看孙健像玩魔术似地,装了又卸,卸了又装……


哪知第二天早上,孙健妈妈气呼呼地跑到学校告状来了,说那支价值将近“一百块”的进口钢笔‘丢’了!


当校长领着他们母子俩,在讲台上把‘丢’钢笔的事讲述完后,同学们的眼光,齐刷刷盯向了我。


我百口莫辩,低着头,仿佛自己真的有罪,恨不得同脚边一只蚂蚁一起钻进地缝。


云妹,只要行得正,走得端,即使身在囹圄,那又何干?是非曲直,自有定论,举头三尺有青天,问心无愧,方能无愧于人间!


正如你的事一样,我也得到了别人的“道歉”。人类的社会,每个人都是一个王国,彼此的冲突、碰撞、误解,都在所难免,不能以大欺小,更不能随便侵犯他国的主权!


老刘的手术本来是安排在今天,主刀医师,重新看了一下昨天刚出的脊椎片子,建议做保守治疗,我咨询了一下他,他悄悄告诉我,病人的身体状况,已经经不起这种大手术。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又问了他几句,他扶了扶挂在鼻尖上的眼镜,反问了我一句:“你知道骨肿瘤吗?”


我竟傻傻地又问了一句“这病厉害吗?”


医生像是安慰我似地说:“还没确诊,其实也不是啥大事,年纪大了,骨头都脆,不一定是这病,但是鉴于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还是先做保守治疗比较好。”


十九


年纪大了,落叶归根的念头也就越来越强烈了,特别是生病孤独,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


老刘四川来的堂侄子,在他住院后的第五天,终于赶到了医院,见面彼此打过招呼后,他接替了我的班,我临走前把医生的话转述给了他。


保守治疗,就是用一种特制的骨水泥,通过小孔的方式,注入到脊椎内,北京的费用大概在4到5万。


元旦这天,也就是我归队后的第二天,老刘出了院,跟他侄子回了老家四川。


听老刘的四川老乡说,他那大侄子人不错,特意为老刘订了一张软卧。


元旦,队长特意放了我三天假,让我出去转转。


去哪儿呢?我本打算坐火车回老家曹县,顺便去德州看看,怎奈菏泽与德州之间没通火车,我又坐不了汽车,就打消了这种念头。


在百望山上踆巡了大半日,太阳偏西时,来到后山一座八角凉亭前,写在黑匾上的三个繁笔金字“望乡亭”的两旁的立柱式上,一副“月朗风清遥思碧海玉山上,亲情乡梦尽在千寻百望中”的对联,不由得使我黯然神伤,前山已有佘太君的“望儿台”,此处又有“望乡亭”……


我归心似箭,没到天黑,坐动车回了曹县老家。


家里的大门紧锁,我敲了敲前院三叔家门,三婶系着围裙,两手沾满了白面,看见是我回来了,慌忙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满脸堆笑,亲切地拉着我的手,嘴里忙不迭地说着:“俺小回来啦,快快进屋,婶包饺子呢,一会儿恁三叔就回来啦!龙、凤!快过来,恁哥回来啦!”


三婶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招呼着堂弟堂妹陪着我,她又回厨房忙活了。


我问了问龙和凤学习怎么样?龙凤胎的姐弟俩,贴满了一墙的奖状,两个十岁的小屁孩,争抢着问我北京这,北京那,来北京将近半年了,我除了爬过一次百望山,去过一回动物园,连鸟巢都没去过。


看着他俩失落的样子,我从背包里,掏出两袋薯片,堵住了两张能拴住小毛驴的嘴。


厨房里热气腾腾,三婶喊俺仨去端饭,我突然想起了娘,问了句:“婶,俺娘嘞?”


三婶责怪着自己说:“小,忘了给恁说了,恁娘去西地摘辣椒去啦!”


三婶非要留我吃完饺子再去,我囫囵扒拉了半碗,把上牙壳子的黏膜,烫秃噜皮了,像是黏了一层烦人的口香糖。


等我来到村西头,看着夕阳下,一堆小山前,包着头巾,戴着厚厚棉口罩,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抽取辣椒棵的母亲,眼泪泉涌似地流了出来!


种一盆辣椒

那叫观赏

是为了丰富精神

种一洼辣椒

那叫蔬菜

是为了丰富营养

种几亩辣椒

那叫生存

是为了丰富生活



二十


母亲听见我叫她,扭过头,站起身子,那双冻裂的,像是干姜一般的粗手里,还攥着一把辣椒,擎着一棵辣椒!


母亲的双眼,在夕阳下,晶莹着金色的泪。


“妈!俺回来啦!”母亲望着我,像是没听见,如在梦中!


我又喊了声“妈!”,母亲才缓过神来,丢下手中的辣椒,一把拉住我的双手,上下左右把我看了个够。“小!放假吗?恁咋没跟娘说一声,就回来啦呢!”只见她慌忙把摘了一大包的辣椒,拎着就要往三轮车上扔,我一把夺了过来,扔了上去。


娘说:“走走,咱快走,妈给恁弄饭去!”


我搬着母亲坐过的小板凳,跳进那辆为母亲出了大力,能拉粪,又能卖粮的摩托三轮车斗里。


冬日的夕阳,落得特别快,寒风中,感受着母亲的温暖,旷野里,只见树林围着的小村上空,炊烟正袅袅升起。


我们并未走远


当回到最初的起点


才发现我们并未走远


魂牵梦绕的天


覆盖着那熟悉的麦田


依然如儿时见的模样


横亘在梦的边沿


小河蜿蜒


袅袅炊烟


黄发垂髫


自得怡然


当回到最初的起点


才发现我们并未走远


苍老了的容颜


眺望在村前


岁月改变了您的模样


却无法变迁您的期盼


将游子望眼欲穿


燕已南迁


凄清庭院


月朗星稀


何时团圆


三婶听见母亲摩托三轮的轰鸣声,端来两大海碗冒着热气,猪肉芹菜馅的饺子,母亲把车停进棚里,我把饺子倒进自家的一瓢一碗里,三婶把两空碗摞在一起,还没等母亲跟她说句话,转身走了,在胡同里传来了三婶的喊声:“小!晚上来俺家玩啊!”


母亲走进厨房,从结了三层冰的水缸里,舀了半盆凉水,洗了洗手,擦了把脸,就开始给我和面。


“妈,恁这是干啥!三婶这不送来饺子了吗?恁快吃点,俺都吃半碗了,这些咱俩都吃不了!别做了妈!”


母亲好像没听见,径直在面缸里挖了两葫芦瓢面,又从暖壶里倒了些温水,开始和起面来。


母亲把反射着灯光的面团,放进大锅里,盖上锅排,像是完成了一件积压在心头好久的大事,端着三婶送的那碗还温和的饺子,边吃,边夸着说:“恁三婶包的饺子真不孬!小,恁也快吃吧,够不够,俺再给恁拨点!”


我和母亲,自从父亲出事后,相依为命十三年了!


小学,初中,还好,一直在镇上;自从考上县一中后,每月只有两天的假期,母亲每到我放假的周五,就早早地骑着她心爱的摩托三轮,跑五十多里的路接我。


那三轮摩托车是父亲去济南,在工地上掂了大半年的水泥赚钱买的。


十三年了,村里的这种像是骑一匹高头大马似的大三轮摩托,已不多见,换个零件,得四处踅摸找半天。


望着墙上,倒扣着爷爷奶奶父亲的照片,在这冰冷的土屋里,我好想回到从前。


小时候


我坐在村头


河水清清地流


林风拂面轻柔


可爱的蚂蚁


却狠狠咬了我一口


痒痒的


不知什么叫愁


放羊喂牛


捉鱼折柳


白水煮面条


缺肉少油


家在人齐


日子乐悠悠



二十一


母亲到底还是烙了十张葱油饼。


我一手添着柴,一手撕吃着热气腾腾,一层层薄若毛边纸的葱油饼,不知不觉中,两张进了肚。


娘让我用馍筐盛了五张,端给前院的三婶尝尝,三叔刚从邻村的工地回来,俺俩说了会儿话,回来时,母亲在灶膛里又煨了几块南瓜瓤的红薯。


我勉强吹着热气,翻卷着舌头,吞吞吐吐,咽下去一块。


实在撑得不行了,娘又给我化了碗红糖水。


娘常说,饭后要溜溜缝,才能长得高,这次吃了个十二分饱,娘看着我打嗝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


娘从衣柜里,搬出两床十斤重的新棉被,放在她那床拆洗了十几年,褪了色的粗布棉被上。


娘把准备给我结婚用的席梦思床,扫了又扫,铺了两层厚褥子,展了一张鸳鸯蝴蝶的床单,担心会凉,又铺了一张牡丹花色的毛毯。


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旷野里肆无忌惮地撒尿,快乐得像个孩子。


半夜醒来,我泪流满面,一张票根,昭示着自己,已不再是那个曾经奔跑在故乡田间小路上追风的少年!


要不要跟娘说说云妹的事?娘睡觉前,问我明天能不能和东村老关张面坊家闺女见见?


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半宿,醒来时,橘色的太阳已从印有花纹的毛玻璃里,团晕在床前。


我找寻了好久昨夜放在床后的衣服,一件也不见了。我冲着紧闭的窗户喊着:“妈!俺衣服咋不见啦!”母亲笑呵呵,抱着一堆崭新的衣帽,放在我身旁,说了句“见面得穿新衣服!”转身走了出去。


我穿戴一新,立在母亲面前时,她上下打量着我,嘴里念叨着:“这多精神,恁看恁那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


母亲夸完我,转身拎起斜靠在门后的煤火锥,径直向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晶,原先喂牛的大石槽走去,准备把那块坚如石板的冰橇起来。


眼前的这一幕,突然使我想起了,在北京那间开着小太阳的小屋里,曾经写过的一首小诗:


温暖的屋内


洗碗水冰冷


想起了远方的母亲


想起了懵葱的年龄


结了层厚厚冰晶的石槽


阳光下直晃人的眼睛


您那裂着口子的双手


拎着锥


执着锹


砸碎


撬起


冰封的无奈


把爱浸满


洁净的衣服


和远去的铺盖


二十二


我一把夺过了母亲手中的煤火锥,扎进残雪堆里,端起那盆沾满了他乡灰尘气息的衣服,就往厨屋里走,母亲在我身后追了过来,边追边喊:“没事没事,恁兜里的东西,俺都给恁掏干净了。”


“恁看这不是吗?”我扭过头,只见她手里已经在像摇拨浪鼓似地摇着云妹临走时,夹在那套厚秋裤里的三寸艺术照。


没等母亲审问,我就把和云妹的事,原原本本地照实说了,母亲一把将那盆衣服夺了过去,埋怨着我说:“傻小,恁咋不早点跟娘说嘞?俺都请媒人说和去了!”


我也感觉到了事情有点棘手,怎么办呢?见还是不见?不见,驳了人家的面,见吧,心里有愧!这事弄得!


母亲也没心情洗衣服了,坐在刚熄火,还有余温的灶口前的小板凳上,发愁着怎么办?


最后,母亲打定了注意:一、她打电话给媒人,把媒茬退了;二、我吃完早饭,就去德州。


我说:“妈,俺还想再待两天!”


母亲怼了我一句:“啥事比找媳妇还要紧!”说着她掀开了锅,篦子上溜着我最爱吃的蒜泥茄子,一大碗鸡蛋羹,还有昨天剩下的三张葱油饼,我端着一大筐子爱吃的食物,来到堂屋,正准备狼吞虎咽,母亲端着一大马瓢红薯滚轮大米粥,放在我手边。


她转身去了东屋,我听着开柜锁的声音,正准备问母亲在干什么?母亲双手捧着一个裹了好多层白布的包,放在饭桌的一角。


我问了母亲一句:“这是啥?”


母亲说:“这是恁大留下的钱!”


……


“妈,恁放着吧!现在用不着……”


“嗯,咱这边,彩礼钱八万八,她们那边要多少?”


“妈,俺也不知道,估计也差不多!俺手里有钱,公司那边管吃住,这不,俺才干五个月,就攒了快两万啦!”


“还是打工好!不用撅腚伺候地,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嘞!恁大没了,不知道人家嫌弃不嫌弃?咱这边,没有娘,没有大的,人家女方要加钱嘞!”


“妈,放心吧,云云不是那人!”


吃完早饭,母亲开着她那高头大马的三轮,从邻村带回来五箱“米家烧牛肉”,我想给母亲留两箱,她从车窗外,又给扔了进来!


哎!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装进你的行囊!千叮咛万嘱咐,唯怕你在外会饿着,会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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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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