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孟子无疑是中国文化史上最为巍峨光辉的精神偶像，却也难免不时遭遇权势的黑手，譬如朱元璋驱逐孟子，当是其中最知名的公案之一——然而，朱元璋其实连孔子也不曾轻易放过。

其中委曲，且听玉山道来。

一，驱孟案及其流产

旧时孔庙，以颜渊、曾参、子思、孟轲配祀孔子，自宋代起已成惯例，一至元、明。

不料洪武五年，朱元璋突然下令，把孟子驱逐出孔庙，取消配享。

他还恶狠狠地说：倘此老儿在今日，岂可免我一刀？

——他还要杀孟子？！

朝野上下，无不震惊惶惑，议论纷纷。

朱元璋下令：有谏者以不敬论，且命金吾射之——进谏者以大不敬论罪，并且让金吾卫拿箭射他。

恐怖乌云压顶，亦拦不住卫道勇士挺身而出。

刑部尚书钱唐，抬棺上殿死谏。

同情他的内廷侍卫劝阻他，向他描述朱元璋盛怒之状，他慨然曰：

臣为孟子而死，死有余荣。

当钱唐解开衣服，袒露胸膛走上朝堂时，满朝文武鸦雀无声，齐刷刷的扭头注视。

朱元璋气得直哆嗦，喝令金吾卫放箭。

钱唐中箭倒下，朱哈哈大笑，但是没笑上几声，又生生憋回去了——钱唐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前行。

朱元璋怒吼：放箭！射死他！

钱唐又中箭，又倒下，然后爬起来；

又中箭，又倒下，然后爬起来；

又中箭——这下爬不起来了，他一点一点地向前艰难爬行，拖着长长的血痕。

金吾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双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满朝文武依然鸦雀无声，扭过头，齐刷刷地看向他们的皇帝。

朱元璋目瞪口呆，沉默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儒生啊，真是没办法！

下令医治、抚慰。

吭吭哧哧地拖到第二年，朱元璋终于架不住儒生们的喋喋不休，下旨：

“孟子辨异端，辟邪说，发明孔子之道，配享如故。”

二，孟子怎么他了

天下儒生，不必开心得太早。

朱元璋心里一直惦记着干掉孟子，到洪武二十七年，使出了最毒辣的、釜底抽薪的一招：删改《孟子》。

有卫道士就有软骨头。八十多岁翰林刘三吾，迎合上意，把《孟子》删去85条，编成《〈孟子〉节文》。

朱元璋很满意，下旨：“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以节本为标准教材。删掉的内容，不讲，不学，不考。

删掉的是哪些内容？怎么惹着朱元璋了？

——

一是强调民本的内容。

孟子发扬孔子爱人精神，论述“保民而王”，把百姓置于国家最重要的因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二是关于君臣关系。

儒家的观念，君臣不是绝对服从的关系，而是一种契约合作关系——我们曾把专制主义扣到儒家头上，完全係误诊。

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礼”是君对臣的义务，“忠”是臣对君的义务，双方都履行义务，才能合作。

如果君不履行义务怎么办？

孔子没有说，却以实际行动表达了——走。

周游列国不是为了做官，而是寻找君臣合作的机会，不能合作，那就走。

孟子则进一步正面阐述了这个问题：

“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孟子的态度非常明确：不存在无条件效忠，看你（君主）怎么表现。

三是关于革命的正当性的论述。

得乎丘民为天子。孟子认为，这就是天命。

那么残民的暴君，就应该被抛弃。

“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实在不合格就换一个。

他高度肯定汤武革命的意义，认为武王伐纣不是弑君，是“诛一夫纣”。

这些内容无比清晰地表达了儒家的基本立场：

人民最大，革命有理。

叫朱元璋看得一身冷汗，如芒在背。

字字句句，似乎都在针对自己，抨击自己，在鼓动士人诛灭自己。

所以心心念念，和孟子较了二十几年劲，最后憋出这个大招——管不管用呢？

我们翻翻《孟子》就知道了。

三，伸向孔子的黑手

其实，就连孔子，朱元璋也是忍受不了的。

早就搞过小动作了。

洪武二年——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朱元璋顾不上其他，却急着扫除孔子的影响力，下诏说，孔子春秋释奠，曲阜孔家自己做就行了，其他地方、部门一概取消。

立刻朝野大哗。

叫停天下祭祀孔子？

呵呵。信仰岂是能够叫停的。

读书人一边抗议，一边照样祭祀不误。

朱元璋被吵得头大，只好作罢，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孔子太硬了掰不动，终于对孟子下了黑手，然而历史证明，孟子他也是掰不动的，哪怕他是皇帝。

因为孔子、孟子的立场，就是人的立场，孔孟之道，就是爱人爱民之道。民心即天命，不可战胜。

孔子、孟子是专制暴君的死敌，历来专制暴君没有不痛恨孔孟的，但又不得不打着孔孟的旗号，玩弄一些外儒内法的鬼把戏，偷偷对孔孟之道进行掺假、阉割、扭曲，因为他们懂得文化的力量，不敢公然与天下读书人抬杠，不料被一个没读过书的、懒得做那么多戏的暴君，完全暴露了他们专制残民的真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