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枫的2022书单

《与父亲的奥德赛》，[美]丹尼尔·门德尔松著，卓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9月。（资料图/图）

一个八十一岁的倔老头儿，每周从纽约开车或乘火车去巴德学院（Bard College），和大一新生一起上两个半小时的研讨课，精读荷马史诗《奥德赛》。任课教师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老爷子之所以要旁听，是为了圆自己年轻时代古典学的梦。老爷子在课堂上对儿子不留情面，经常愣头愣脑地提些让人难堪的问题。比如，他对主人公奥德修斯的品行极为不屑，指责这位希腊英雄整日哭天抹泪的，还婚内出轨、爱吹嘘。父亲的耿直让门德尔松教授深感维持课堂秩序之艰难。但阅读和讨论《奥德赛》，潜移默化中增进了父子间的理解，他们最终搭乘游轮，沿着奥德修斯的返乡路线，完成了一次“寻根之旅”。这本书记述了一门课、一部史诗、一对父子、一次游历（an odyssey）。书中有对复杂学术问题的扼要解释（比如“荷马问题”、古典语文学），有对课堂讨论的生动记述（读者相当于旁听了美国文理学院的文本精读课），有对老爷子一生经历的回顾。所有这些课程之外的内容，都以闪回、嵌入、插叙的方式融入到一个学期的讨论中。

读惯了学术著作，再读这样融合经典阅读、学术普及、父子关系、人生感悟的书，要想不受触动，是完全不可能的。对《奥德赛》情节越熟的读者，年龄越大的读者，就越容易读出更多滋味来。但不熟悉史诗的年轻读者，读来也会受益，因为自己也会衰老，会有明白人生苦楚的那一天。老爷子解释为何要来旁听，说了一句话：“在死之前，是时候重读这书了。”朴素的表达，让人心头一惊。

作者描述的课堂讨论，很能见到通识教育、人文主义阅读的基本特点：从经典文本中不加过滤、毫无难度地直接抽取人生智慧。按照这样的预设，史诗如同一面镜子，每个人谈论它，就仿佛在镜子面前站一会儿，映射出一小片自我。你读文本，也同时读出自己的一部分。所以，经典文本富含人生智慧，是年轻人的成长手册、教育指南。这样的思路贯穿全书。另外，书里有一条暗线。作者本科的古典学老师是珍妮·施特劳斯·克雷（Jenny Strauss Clay, 1942 -），利奥·施特劳斯的养女，她在关键时刻出现了三次，替门德尔松教授排忧解难，相当于史诗中的雅典娜。她对《奥德赛》的解读方式，贯彻了施特劳斯那种毫不妥协的细读和彻底的文本膜拜。所以，仅仅在细读方面，作者在一定程度上是文本解读大师施特劳斯的徒孙。

《女王之死：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权力政治（1568-1590）》，杜宣莹著，社科文献出版社2022年4月。（资料图/图）

居于深宫之中的女王，如何做出重大的政治决策？是依靠权臣精心筛选、按需“投喂”给她的信息？还是依赖宠臣的谍报网所获取的情报？研究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政治，以往多注重制度设计、人事更迭、君主对臣属所施恩惠等公共层面。而本书作者则从信息传布和控制的角度，考察私人信息网络和谍报活动对于都铎王朝晚期政治的影响。虽然这是一本非常硬核的学术著作，但因事涉多重情报网、间谍网，所以读起来经常感觉谍影重重。比如，首席国务大臣沃尔辛厄姆（Francis Walsingham, 1532-1590）建立了庞大的情报网，而驻法大使斯塔福德（Edward Stafford）则自组间谍团队，通过宫廷女官直接将情报上报女王。两个系统犹如中统和军统，在巴黎竞逐情报，相互监视，相互诋毁。又如，沃尔辛厄姆实乃英国谍报业的始祖，在第二章中，作者阅读了沃尔辛厄姆的公务记录册和情报书信等公文档案，以及他两位幕僚的工作备忘录，还原了当时英国政务文书的编辑流程。在其中我们可以读到化名、隐形墨水、密码表这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谍战工具。

在讨论信息控制的过程中，作者穿插了一些宏观的论断，有助于读者迅速了解伊丽莎白时代的核心议题。比如，1580年代的党争，主战党与主和党的关键区别，在于是宗教热忱优先还是国家利益优先。主战党将捍卫新教信仰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认为英格兰担负超越世俗利益的宗教使命，故而应主动出击、解救低地国家受迫害的新教信众。而主和党则以国家利益为重，主张以非军事手段维护外国新教徒的权利，相当于坚持传统孤立岛国的国家定位（142页，129页）。

中国学者研究外国史的著作，因为客观原因，在研究深度和力度方面往往逊于中国史研究。首先，需要外语方面的长期训练和充足准备（有些题目需要多种外语），才能流利阅读外文史料（包括原始档案）。其次，需要充分吸收西方史学研究长期积累的丰硕成果，以期与外国学者基本保持同一水准。所以要想做出与中国史一流著述相媲美的研究，必然要付出更辛勤的努力。我认为《女王之死》一书，与中国史一流著述相比，在学术性和专业性方面不遑多让。这一点尤其可贵。

《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罗新著，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年7月。（资料图/图）

南朝的官宦小姐王钟儿，战乱中被掳到北魏，沦为平城宫中的奴婢。她服侍过宣武帝的生母高太后，后来出家为尼，法号慈庆。她晚年病笃，北魏孝明帝竟亲自探问，逗留良久。慈庆去世后，孝明帝手敕表哀，并追赠女尼的最高官职比丘尼统，备极哀荣。为什么北魏皇帝对一位职衔并不高的退休宫女如此看重？罗新教授借助出土墓志，以生动的笔触刻画了一位卑微的小人物在历史大变局中突然担荷起意外的重任的故事。

作者常以其他宫人的墓志，来推测王钟儿在人生不同阶段的大致情形。比如，第5章以罗文气的墓志来研究北魏的奚官（管理宫廷奴婢的机构），以构想王钟儿从刘宋被掳到北魏、入宫为奴的情形。又如第18章，以元纯陀的墓志和经历为参考，证明佛教赋予女性更大的自由和更广阔的社会空间，来推想王钟儿“托体法门”之后新的社会生活。

全书在做了充分铺垫之后，从第14章《夺宫废储》开始，变得格外紧张刺激。全书谜底在第23章揭开。北魏宣武帝既不信任皇子的生母，也不信任悍忌的皇后。为保证皇子的绝对安全，他亲自安排了一支特殊团队，哺育、保护未来的孝明帝。慈庆因曾经服侍过宣武帝的母亲，深得宣武帝信任，又与当时宫中任何集团都无瓜葛，遂成为秘密抚养皇子的最佳人选之一。这也就是墓志上“保卫圣躬”之义。读者至此方恍然大悟，慈庆因完全处于当时掖庭体制之外，才得以成为宣武帝的秘密武器，领导皇子的安保团队。

《漫长的余生》一书其实有相当高的阅读门槛，不是可以轻装上阵、毫无准备就能读进去的通俗历史著作。非专业读者需要对公元460-520年之间的历史有些基本了解，建议边读边画一个人物关系图，否则众多元姓皇族，有时难免分不清谁是谁。这本书叙事极其精彩，会让更多读者对北魏历史产生浓厚兴趣。

但也必须承认，本书最精彩的部分依旧是宫廷史、政变史。虽然书的定位是“以她的眼睛去看她身处的时代”，但实际上有关王钟儿，我们只有约650字、以高度风格化的语言写成的一方墓志。我们其实听不到王钟儿个人的声音，王钟儿也缺少承担全书线索所必需的文献含量。这就造成全书后一半中，直接涉及主人公的篇幅并不太多。

《逃离总统府：华盛顿夫妇对女奴奥娜的追捕》，[美]埃里卡·阿姆斯特朗·邓巴著，李丹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1月。（资料图/图）

1796年5月，华盛顿总统在第二届任期中间，夫人最依赖的贴身女奴奥娜逃跑了。她在黑人组织的帮助下，逃到新罕布什尔州的朴茨茅斯市，距费城300英里。华府管家旋即在当地报纸上刊登启事，悬赏10美元，缉拿逃奴。两个多月后，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参议员兰顿（总统密友）的女儿在朴茨茅斯市大街上，竟然撞见了昔日曾在总统府见过的这位侍女！1793年，华盛顿就已签署了《逃奴法》，建立了抓捕和羁押逃奴的法律机制，赋予奴隶主追回逃奴的权利。凡是妨碍抓捕、解救和庇护逃奴者，会被课以500美元的罚款。但即便如此，总统还是担心自己的公众形象，只派人与女奴洽谈，劝她回家，既往不咎。但奥娜严词拒绝，并机警地脱身。到了1799年，华盛顿已卸任两年，再次将追捕行动提上日程，并准备动用武力。而已经结婚生女的奥娜听到消息，再次出逃。这一次隐姓埋名，一直持续到1845年。因废奴派报纸对她进行了采访，所以奥娜的经历，在逃亡了半个世纪之后，才为人知晓。

这本书是为普通人立传、给伟人揭短的典型著作。一方是连出生年月都不清楚、逃亡之后靠着读《圣经》才识字、无依无靠的黑人女奴，另一方则是总统华盛顿的庞大家族和干练的行政团队。奥娜本就是边缘人，如今隐姓埋名、躲避追捕，是从边缘滑向更边缘的边缘。作者要讲出她的故事，要以逃亡女奴的角度去看她身处的时代，就需要尽其所能搜集奥娜的材料。若统计作者所依据的史料，计有当地报纸上的悬赏告示（有对奥娜相貌的描述）、华盛顿有关追捕行动的几封通信、奥娜的结婚登记记录、以及她晚年所接受的两次采访。靠这些有限的史料，辅之以当时类似事件的记录，再加上对废奴运动的现代研究，大致能还原逃亡女奴的生平。即使有时需要猜测，也可以达到“虽不中、亦不远矣”的境地。

没人知道奥娜逃亡的动机。华盛顿一家待她不薄，总统在一封信中也说：我们像对孩子一样对待她，抚养她长大。作为华盛顿夫人的贴身侍女、“首席丫鬟”，奥娜没有受过虐待，也不曾从事过繁重的体力劳动。所以，有人一开始就猜测，奥娜之所以“忘恩负义”，一定是受了诱骗、和情人私奔了，绝不可能是自主逃亡。这一细节极有意味。主人们永远不明白，奴隶要的不是仁慈，只是自由。

高峰枫（北京大学英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