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四四:此心不安

此心不安

文 | 四四


1

露白月明之夜,浩荡的静谧墨汁一样流淌之时,蟋蟀、蝗虫、金钟儿等秋虫们在窗外的密林中声嘶力竭地悲鸣。苍穹漠然,山峦沉寂,灰黑的云层覆盖着大地上的一切。大地上的一切在这无声的覆盖之下持续着白天的隐痛和秘密。我再一次像个旁观者一样观摩自己心灵上的暗洞,它幽深可怖,充斥着霉烂的气息和嘲弄的笑声。多少年来,我既不能对它视若无睹,也不能对它弃若草芥,更不能草率地以我卑微的努力换来的声名把它填满。即使我的故乡西上庄再一次从那暗洞里浮现出清晰的面目,即使故乡的房屋、农田、亲人再一次呈现出迷人的光彩,即使我的心为之热切又激烈地颤动,我知道,这颤动是迷惘的,是短暂的,是薄凉的,是终归会消失于时间的阴影里的——

此心安处——非吾乡——我深刻地相信这不是悖论,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我中年之后才领悟到的残酷的真相。

哪一场细雨不是蕴含着无限悲怆的长歌当哭呢?此刻,细雨霏霏,如泣如诉。我的故乡西上庄像一块腐木静卧在太行山之一隅,它的哭诉和细雨的哭诉融为一体。

细雨的悲痛在于它不能阻止污染加剧、水土流失、河流干瘪、物种减少等由于人类的生存和贪欲创造出的卑劣魔法,它目睹着苦厄众生历经万千苦厄却无能为力。甚至,人类的一小部分迫于生计陷入杀生、偷盗、邪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悭贪、嗔恚、邪见之恶行;而另一些人不得不沦为奴隶,他们无休无止地出卖尊严、善心、苦力,以换得最底层最卑微的“活着”。细雨试图清洗万物之罪,然而它是渺小的,也是孱弱的。

而我何以时常听到我的故乡西上庄像农民失却土地、父母失却子女、壮汉失却家园那般的擗踊痛哭呢?这昼夜不曾停息的哀恸搅扰着我的心,使它如坠深渊,如淋沸水,如遭芒刺——的确,我一想到故乡,本来安闲自在的心就会莫名地疼痛。当然,这样的疼痛在我的青少年时期并不存在,那时,我只顾沉浸于简单又纯粹的对于故乡的喜爱和欣赏之中,还没能建立对于喜爱和欣赏的更为深阔的内容体系,更不会自主地思考它可能陷入的迷惘和困境,以及它终会像附近十公里处仅剩下一两户人家的另一个村庄那样走向没落的结局。也许,这不仅仅是成长的疼痛,而是存在固有的疼痛。

蜗牛般匍匐在地的土坯房是村庄最早的建筑,它们以低矮寒酸的姿态容纳过最早一批村民的悲欢苦乐,容纳过他们的生老病死,也容纳过他们的因循苟且。现在,它们已经消失殆尽。我脑海中仍然留存着老街拐角处的一座土坯房,它仅仅是狭小的不规则的硕大“蜗牛”,有着丑陋又脆弱的外壳,并不能给予容居其内的苦命人更多一些的庇护和慰藉。由于烧柴和食用油的烟渍长年累月的寖染,细小的房梁和粗糙的墙壁泛着冰冷黑亮的光泽,不管春夏还是秋冬,风都会从糊着麻纸的唯一的小小的木格窗户溜进来,被饥饿逼迫得胆大气粗的老鼠们在房梁上飞窜,或者它们在存放粮食的瓮和瓦罐里隐秘地欢歌——它们侵犯他们,却不羞耻,也不忏悔,像一些失却了仁爱和良心的人类。拥有这土坯房子的老妇长年被一身黑棉布衣服罩着,枯燥又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拧成一个瘪窳的纂儿(像袖珍版鸟巢),皱纹深刻的脸上鲜有笑容——她以坚硬的沉郁和哀伤惩罚自己,也反抗生活。但她到底失败了,即使幻想能够像这广袤土地上沉默的大多数一样卑微羞耻地活着,也不得如意。与其说她死于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绳索,不如说她死于艰难不堪的生活,或者是可恶的疾病杀死了她,也或者是她心心念念的孩子们的冷酷绝情断了她最后的生路。

自然界的一切生灵,都有着隐秘而永恒的关于存在的意义和规律,但我近乎顽固地确信人类之外的其它生灵活得更简单,更纯粹,更生动,也更为高贵和永恒。尽管它们不得不接受必然的衰败和死亡,甚至灭绝,但毕竟是最潇洒的赢家——它们像个旁观的智者冷静地观摩人类所必然经历和必然呈现的苦难和局限,当然也欣赏他们的幸福和开阔。它们在四季轮回中年复一年地奉献着浓郁的热情,无声无息无拘无束无休无止——它们安于宿命,无欲无求。在这一层面的意义上,它们获得了生和死的双重自由,它们是幸运的,也是被神灵护佑的。它们不必像我故乡早期那些遭受饥饿和匮乏的人们那样,被贫穷剥夺了对美的想象和欲望,单调,艰苦,而又努力地活着——只是活着——为了口腹和繁衍,奴仆一般蝼蚁一般行尸一般地活着。

祖父的父辈在土坯房里过完了粗糙而又简单的不完美的一生。虽然炮火蔓延到了山高峰陡、沟壑纵横的太行山区,但战争给予的恐惧远不如饥饿给予的痛苦更为深重。在低矮、阴暗、潮湿的土坯房里,祖父那一辈人浮皮潦草地过完了童年时期,或者,他们从七八岁起就在父母的引导下承担起拾柴、挑水、扫地等轻松一些的家庭事务。待到长成青少年,他们则勇敢地承担起成年人的责任——从土地里寻找活路。光明恒在,但不是每一缕光都放射温暖和善意。尽管他们以野蛮的力量、火热的激情和娴熟的技术投入和土地的战争,但结果往往不尽人意。现在看来,土地寡少贫瘠、种子单一不抗病、土肥分解慢肥效迟等因素导致了他们的收获与付出的严重不对等。然而,他们没有丝毫办法改变,只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延续这繁重而又漫漶着嘲讽意味的工作。一定意义上,他们是推巨石上陡山的西西弗斯——人生漫漫,谁不是爱恋自己的负重,而沉迷最高虔诚的西西弗斯呢?

土坯房时代记录着村庄最早一批人的艰难营生及弥漫其间的最为本真淳朴的爱欲、哀矜、怅惘、愤慨、挣扎和努力。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我,未能亲自参与那个时代,来自祖父辈的零星讲述已伴随着岁月的无情流逝而变得模糊又沉寂,然而,作为存在,它们是真实的,也是悲壮的。就像那些存在过但遭逢灭绝的其它事物一样,或者像极了生命个体短暂的一生,注定的命途容不得质疑和篡改。


2

年届不惑的我在上世纪末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那时,土坯房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我祖父那一代人以艰苦的劳动和卓越的智慧建造起来的石木结构的房屋。石木结构的房子比土坯房结实,外观上也较为美观,但保暖性要差一些。房屋的原料自然是石头和木头,石头自然是太行山上那些青灰色或赭红色的花岗岩。祖父和父亲那一代人是天然的石匠,他们热衷于采石艺术,热衷于用钢钎、锤子、铁楔子、扁头錾子修整出方方正正的石块——整个农闲时节,十冬腊月透骨奇寒的日子(春耕,夏耘,秋收,他们陀螺般忙活于口粮),他们起早贪黑地把弄那些石头,全然不顾手掌上磨出的一层层厚茧及隐隐渗着血丝的开裂的手指——沉默、坚硬、从不悲伤的石头给予他们丰硕的回馈——它们缺乏人类多变的性情和盛大的欲望。我见证过祖父和父亲像兄弟一样打磨采石工具的夜晚,那些时段他们彰显出的少有的温情和默契,祖父把烧得火红的钢钎从炉火里拿出来放在准备好的光滑坚硬的石头上,他用两只粗糙壮硕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它,父亲则抡着大锤一次又一次地敲击着——只要他们技术得法又足够卖力,他们意愿把钢钎头部变成开采石头的利刃的愿望总是能够轻易实现。大锤落下的瞬间,铁花四散,明亮,耀眼,温情,像绽放在夜间的星火,像燃起在心间的希望。即使盖一座三间的小房子,一个冬天的艰苦卓绝付出也远远不够。碍于平衡和大伯小叔的关系,祖父并不能每天都把劳力奉献给我们一家,于是,父亲一个人,他总是孤寂又倔强的一个人走向太行山,走向那些等待他抚弄的石头。待一块块方正又平滑的石头积累到一定数量,父亲伙同前来帮忙的乡亲用肩膀把它们扛到山坡下的大路边,再雇佣拖拉机拉回到村子。

而木头大多来自于村郊的山谷、溪畔、地边,或房前屋后的棌树、梧桐树、白杨树,这三种树木不仅生长速度快,而且木质坚硬、细腻,能够承担起房屋主梁和檩条的神圣责任,至于椽子,随便哪一种木材,只要成人胳膊粗细的树枝就可以了。榆木材质易变形、爱长虫、收缩严重,所以不堪为主梁。而木质坚硬、强度较高、不易开裂、略带清香的椿树由于生长缓慢,一般仅被用作门窗和家具的口料。在极度匮乏的时代,任何人都不敢生出把纯正的椿木用作主梁,或者门窗家具的全料,那简直是太过奢侈的举动,是要被诅咒的!没有人在建造房屋时想到柏树,作为观赏价值的存在,也由于生长过分缓慢,它们往往被安置在阴宅,象征死去之人意念永恒,万古长青。我们祖坟的四围就长满了柏树,麻雀、伯劳、啄木鸟等鸟类,我也见识过在树枝上跳跃的松鼠,它们和森森柏木一起庇护地底下那些长眠或不眠的灵魂。

父亲在一个冬天的中午时分向我讲述了他第一次盖房时在寻觅主梁时所受的拮据,彼时,他正被中晚期胃癌投下的阴影所笼罩,恐惧感在他瘦削又衰颓的身体里生长,简直要长成一座山!隔着电话线,虽然他的声音依然洪亮,表述也清晰生动,但我仍然听出埋藏在他言语缝隙里的那些无奈和慨叹。

西屋盖得真不容易!

我听到父亲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这个嗜烟如命的顽固人并不为医生的戒烟通牒所动,他既不戒,也不减量——他不信烟是元凶,就好像他不信世间有鬼,鬼能祸人一样。

盖西屋时石料准备停当了,但一根木材也没有!当时山上有树,但大队管控着不卖!棘手啊,实在!

父亲语气重,句句听来都是感叹句。

天无绝人之路。村西的学校要翻盖,在校老师有使用废弃木材的优先权,但也只得到几根檩条。弄不到两根主梁,房子就起不来。亏了一个老护林人,给了人家一瓶香油和20块钱,换来了一棵上好的棌树。砍伐那天,十几个乡亲前来帮忙。羊肠小路,既陡又滑,要把死沉死沉的四米长的湿棌树段弄回村子可不容易,八个人上肩,三四个人搀扶,人人都把吃奶的劲儿用上了,六七个小时啊,多亏了乡亲们!邻村大队部要修建村后水库,但没钱买板车的胶皮轱辘,于是放话要卖掉一棵杨树。花了20块钱,家里有了另一根主梁……

我天真地设想,如果父亲把用来建设房屋的智慧、热情和金钱用于建设生活,那么,我们和母亲将领受到另一种春天般温情多彩的生活,而不至于因为长年累月穿不到新衣服而怨憎,不至于因为交不起学费而逃学,也不至于一见到铁青着脸的父亲就陷入莫名的恐惧,更不至于在父母亲每一次激烈争吵之后萌生出自责厌世的想法。

父亲的一生被房屋所累,他顽固地认为起房盖屋是传宗接代之外最为自然神圣而又不可推卸的责任,关乎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和作为一家之长的荣耀。他第一次盖西屋显然是为了给接连出生的六个孩子以遮风避雨之处,之后的四次盖房,是为两个弟弟成家立业所备。其实,他穷尽所有财富也只是盖起了一所微不足道的石木结构的小院落,相比那些阔绰之家在之后盖起的有着红漆大门的砖房子,显得太过寒酸和败落。然而,就是这样一所小院落,却夺去了本应该属于我们的快乐和幸福——一定意义上,它可真是吃人的陷阱!是的,它吸纳了父亲作为父亲的艺术,以及他应该为这项艺术而献身的热情和智慧,比如慈爱,比如情趣,比如和谐。事实上,它散发的魔力使本就沉默冷酷的父亲近乎疯狂,为此,他发疯地劳动,发疯地节约,也发疯地把小小年纪的我们驱赶到田间,刨地,锄草,割麦,扛麦个,掰玉米……我们过早地学会了所有的农活儿,也过早地吞下了贫穷给予的泛着阴险笑声的馈赠:我们敏感又自卑。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盖房是热潮,是侍弄庄稼之余最有成就感的事业。父亲不是无能之辈,的确,他有着蓬勃的野心和宏伟的愿望,也拥有支撑它们实现的智慧和坚毅的精神。然而,他到底还是失败了,尽管他再三不愿承认,但他毕竟败给了时代和莫测的命运。因为他耗尽心力盖起的小院子在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里空无一人,大弟带着妻儿在城市艰难谋生,他们只在农忙时节和过年时回家。十几年了,他们仍然租住在一个老旧小区顶层的两居室内,没有电梯,没有物业,没有暖气,夏热冬寒。小小的客厅和起居室除了房东遗留下来的几样家具并无新添,繁重的生活几乎要把两个年轻人压垮,房租,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孩子们的兴趣班……除了必须的开销,他们不旅游,不看电影,甚至也不走亲访友,即使这样,他们仍然攒不下存款——入不敷出的生活消磨着他们意志,也摧毁着他们的情感。大弟恋上喝酒和撒谎,并且完美地继承了父亲暴烈自私的性格,他向他的妻子和儿子们挥起手掌!一想到弟媳和侄儿们过着的暗灰无望的生活,我便心如刀绞,也暗地里劝弟媳离开那个混球儿,让他一个人独自承受接下来的磨难和羞辱。但弟媳终归没有离开,她爱着我大弟和孩子,是个深明大义勇于承担的好女人。他们没有多余的钱财和精力打理那所小院子,于是,那小院子渐渐荒凉起来,甚至,透出一种破败的气息。南上房三间的大屋空着,风水先生说这个屋子适宜长辈人居住,他们不敢住,也不情愿给父母亲住,所以,它任由工具物什随意摆放,任由蜘蛛们在墙上结网,任由灰尘一层层落到地板上……其它摆放着家具和生活物品的房间也由于常年遭遇冷落而充满了悲剧意味。

这不是父亲的意愿!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倾心尽力盖起的院落容不下新时代儿子一家人的生活,而像个被遗弃的废旧装置可怜兮兮地伫立在大路边。而他,听不到孙子们的读书声和嬉闹声,也看不到他们的青葱似的成长——他们互为局外人。升腾在父亲心底的悲凉是深重的,他不愿走进那小小的院落,但这空寂和破败已然变成蘸着毒汁的尖刺扎在心上。其实,村庄里很多高大宏伟、装修考究的房子也渺无人影,在土地悄然退场、而打工潮汹涌而来的新世纪,鲜有年轻人不被挟裹进这场激流。

祖父的中老年时期、父母亲的整个一生、我的漫长又灰暗的青少年时代都是在石木结构的房子里度过的。现在,那曾经见证过我们家祖孙三代人的忧愁、困厄、挣扎,以及稀薄的欢乐和微小的幸福的建筑物还在,之后的几十年、几百年,若非遭遇人为,或自然灾害的毁坏,它还将恒久又落寞地存在着,像从地底下长出的太行山,像山上那些不知苦难和寂寞为何物的动植物,像绵延不绝的时间和生命——它还将恒久又落寞地存在着。

二十多年前,我摆脱了它对我的束缚,也摆脱了父母亲对我的束缚。但父母亲还住在里面——它是祖父留给他们的遗产,是守护他们,也接受他们守护的肉体的栖息地和心灵的庇护所。

他们将终老于斯。我们将在那儿送别他们,以我们的眼泪和无穷无尽的悔恨。

那一刻,他们终将脱离这尘世的漫漫苦役,他们终将获得救赎。


3

一些如祖父一样模样周正又踏实肯干的男人有幸获得婚姻的青睐。但另一些男人不得不独自一个人走向生命的终结。他们之中的一部分由于上天的吝啬而患有身体的某种残疾,比如驼背、聋哑、蹇跛,而另一部分则完全毁于后天的惰怠、暴戾、浮夸。身材矮小又驼背的福得爷爷在我大伯家当牛做马度过了艰难而又羞辱的一生。村子里的光棍一般在年富力强时就会遵从先辈的遗训,在同姓晚辈后生中选定一户继承其衣钵。我大伯的细腻隐忍、恭敬勤谨的好品质赢得了福得爷爷的好感。而我那动不动就使性谤气打瓮墩盆的父亲自然被排除在外。也许完全出于利己的考量,也许他并不忍心给已经在贫穷的泥淖中挣扎的我们的八口之家增添负担——他的看似英明的选择在他贫病交侵的晚年狠狠地惩罚了他。那几年我在外求学,之后远嫁,未曾目睹他遭的难受的罪。但我相信那都是真的。福得爷爷终归没有从大伯一家那里得到他梦想的安逸和福祉——梦想和幻想有时候一步之遥,另一些时候却天涯海角。谁都没料到待人还算和善可亲的大伯母会变得自私冷酷,且任性难缠,尤其是在为他们家贡献出毕生劳力的福得爷爷患病之后,她会露出另一种可恼可憎可恶可恨的丑陋面目。人性无涯,每个人身上都潜伏着千姿百态的恶的成分,只不过她在福得爷爷能够创造时遏制了它们,而在他变成累赘时表现了它们。

第一次写到福得爷爷是在求学时期,那满满的七张半的叙述得到了语文老师的表扬,她用清晰优美的音调读给全班同学听,而我也赢得了掌声,那时,福得爷爷还活着。现在,我又写到了他,一阵熟悉的悲伤情愫又从胸腔缓缓升起。正是薄暮时分,远处的太行山和我的故乡西上庄沉陷在迷蒙的雾气之中。我仿佛看到晚年的福得爷爷拖着患病的驼背的身体扛着一大捆干柴或者荆条,吃力地走在狭窄不平的山路上,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不得不把肩上的重负卸下来休息一会儿,然而他再也没有力量把它弄回肩上去。任凭他采取何种方式:站着,半蹲着,匍匐着——他到底失败了,在尝试过多次之后,彻底放弃了努力,瘫坐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他是个倔强的坚韧的有尊严的老人,纵使病痛在身,也不愿停止劳作,更不愿背负吃闲饭的恶名。那一刻,福得爷爷恨透了嵌入自己身体的疾病,他甚至想用刀子把它剜出来,扔进万丈深渊,摔个粉碎。但他太孱弱了,只能眼睁睁地由着它进攻、腐蚀。在那间只有一扇小窗的屋子,在铺着油毡的土炕上,福得爷爷孤独而愤懑地过完了最后的日子——在期盼补给营养液而不得的遗憾中,在大伯母的冷眼和责骂中,在赤裸着朽木般身体的羞辱中,在猛烈又尖锐的疼痛的袭击和嘲讽中,福得爷爷圆睁着一双干枯、空洞、绝望的眼睛永别了这复杂腌臜的人世。

越是贫穷寡福的年代,人们对“福”的追求便愈加强烈和直接。父母给孩子们起名字时往往固执地冠以一个“福”字,就好像叫个“福什么”或“什么福”,就能被诸如幸福、瑞福、洪福、福禄、福德、福利等词汇放射的光芒所照耀和庇佑。福得爷爷终究没得到福报。另一位本家福奎爷爷也凄凉而亡。记忆中,他是一个住在街中心北面深幽静谧的窄巷里的鳏夫。他身材修长,因煞白而显得清秀的脸上嵌着一双细长有神的眼睛,高耸的颧骨使得整个面部狭窄又陡峭,下颚突兀地陷了进去。他性格阴郁,习惯于独来独往,不像福得爷爷那样随和厚道。我记忆中的许多场景已经淹没在岁月的河流中,但福奎爷爷带给我的恐惧却深刻在脑海的一隅,鲜活而生动地昭示着我儿时的顽皮及隐藏其中的勇敢和不羁。在艰难困苦,特别是水果、点心等副食品极度匮乏的九十年代,村西的果园无疑是一处温情而魅惑的所在。然而,吝啬、刁钻、狡黠的福奎爷爷是它的看护神。尽管大人们再三警告我们不要踏进果园半步,但我们实在禁不住桃子和苹果的诱惑,内心里也流窜着一股生猛又坚硬的力量,那力量鼓动并催促着我们向年过半百的福奎爷爷发起挑衅。

夏季的正午时分,我们推断福奎爷爷会在果园的窝棚里午睡——冒着毒辣的太阳,擓着小小的荆篮,我们焦急而兴奋地沿着事先规划好的路线朝果园迂回。为了使这卑劣行为获得掩护,我们割了一些家畜喜欢吃的水稗草、马唐、牛筋草在荆篮里。万一被发现,我们也好以被家长派出来割草搪塞。就在我们喜悦又慌乱地把一个个流淌着甜美蜜汁的桃子放进荆篮的时候,从对面山崖下的橡树丛中爆发出的断喝把我们吓呆了。福奎爷爷突然变成一头壮年的麋鹿,敏捷又灵巧地在荆棘和树丛间跳跃,不,他简直是在舞蹈!他一边追逐,一边从喉咙里发出阴森可怖的声音。刹那间,我们被他的野蛮吓呆了,甚至,我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逃跑。但我们被更为真切的危险意识唤醒之后,立刻兔子般撒丫子开始了疯跑。跑,跑,一直跑,只有跑才能使我们免于难堪和惩罚。其实,如果我们沿着山谷向更遥远的地方跑,福奎爷爷可能就会放弃对我们的追逐。但我们急于逃回家。为了摆脱福奎爷爷的穷追不舍,我们在一个大拐弯后钻进了破败的石头垒砌的拱形坟墓中,潮湿古怪的味道、星星点点的光斑、半腐烂的木头和人骨,以及在坟墓外徘徊的福奎爷爷,这一切将我们内心的恐惧膨胀到极点。我们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一毫轻微的声音,只是静默地等待着……从此,我们再不敢擅自去做任何有违道德和风俗的鲁莽之事。福奎爷爷之于我们的恐惧像山一样压在心头,也像警钟一样时时发出谴诫的低鸣。

古板又吝啬的福奎爷爷死于肺病。在街中心北面深幽静谧的窄巷里,低矮破败的石头房子散发着腐浊的气味,福奎爷爷被疼痛折磨得愈加消瘦,他频繁咯血、呕吐——他的呼吸变得尤为沉重——他已是濒死之人。然而,没有几个乡亲前来话别,即使他以全部家财顾恤的女人也迫于流言而避之若浼。据说他临死前不停地死命捶打放在炕上的柜板,两个拳头血迹斑斑,嘴里也发出含混不清的咒骂的声音。

更多的如“福得爷爷”“福奎爷爷”一样孤独终老的人寂静无声、凄苦寥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既得不到临终前的抚慰,也得不到百年后的缅怀——草芥、虫豸、尘埃一般浮皮潦草地度过了悲苦的一生——虚妄的一生。

而这悲哀还在延续!就像源自青藏高原三江源地区的那条永不枯竭的河流,生命有多宏阔绵长,这悲哀就有多宏阔绵长!而我,草芥、虫豸、尘埃一般活于这永续无绝的悲哀之中——吾心不安!


4

那个时代的人们没有过于肥硕的欲望,凋敝又蛮荒的大地上也没有太多时尚宏伟的建筑,他们安于单调、简单、纯朴、自由的生活,安于将自己粗鄙的一生托付于亲切的土地。即使土地给予他们的只是微薄又渺小的回报——他们也不会减弱对土地的热爱、信任和倚重。他们陷于泥淖般幽深腐浊的贫穷之中,但他们浑然不觉,不哀伤,不绝望,也不疯狂——放眼四野,人们都陷于泥淖般幽深腐浊的贫穷之中,人们都浑然不觉,不哀伤,不绝望,也不疯狂。他们热衷于生育,无论蒙昧潮润的夜晚,还是清朗寡默的夜晚,或者被雨雪惠顾的夜晚,他们深谙解乏之道,就像酣畅淋漓地大碗饮酒一样,他们把多余的泛滥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力量嵌入伴侣的身体,于是,孩子们一个一个地春笋般地降生了。然而,土地匮乏和兄弟众多造成的贫穷扼杀了他们成家立业的美梦。那些泥土里滚大的孩子们很快长成喷薄着情欲之火的少年,悲凉的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无缘见识到女性身体的秘密和柔美的羞涩的姿容,无缘消受她们火热又深广的爱意,以及弥漫其中的博大的包容和坚硬的忍耐,更无缘在她们的参与和指引下与漫无边际的孤寂和贫穷作斗争。

祖父那一代人的婚姻是滤掉了爱情成分的,男女之间的结合是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干涉的遍布着悲壮意味的事件,然而他们一旦结合,在传统意识和生存困境的双重围攻下,即使家徒四壁、性格不合,他们也能在艰难的磨合和适应过程中寻觅到解决问题的途径。他们基于理性、道德和责任而产生的崭新的愿望就是共同克服之后的一切艰难、困苦。男女双方都冒着成为不幸者的风险,彼此之间像透明的瓷器,没有隐私,甚至没有自由,但他们的婚姻是稳固的,是石头和水晶一般的花朵。

作为在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孩子,我从没听到过祖父那一代人谁谁谁离婚了的闲言碎语。就好像“离婚”两个字是骇人的不光彩的魔邪,他们不敢触碰,更不敢以身试险。或许,他们也在婚姻的牢笼里迷惘、绝望、挣扎;甚至,他们也进行殊死的斗争和反抗,以摆脱束缚和困厄。但显然,在传统道德和美德的警示之下,为了避免遭受乡亲的非议及良心的谴责,他们往往会选择隐忍。只有极少数烈性之人(女性居多)以投河、上吊、吃毒等方式结束自家性命,以图一了百了。其实,哪一种方式都会对家庭衍生巨大的伤害,都是对生命的漠视和亵渎。比祖父小两三岁的邻村的一个王姓男人,他的妻子在他儿子五岁那年由于受不住猜忌和暴力上了吊。本来一贫如洗的家陷入更深更暗的绝境,大女儿早早嫁人,小女儿和儿子则分派到姑妈和舅妈处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小女儿遗传了母亲的烈性,在青春期时的一次感情危机后喝下足量的敌敌畏。儿子完美地继承了父亲多疑暴戾的脾性,少年时即偷盗、打架,成年后凭着花言巧语骗得一个媳妇,但却时时处处怀疑媳妇和他人有染……悲剧就这样诞生并悄无声息地蔓延,几代人或将在这阴影下苦熬人生,死死生生,无穷尽矣!

父亲那一代人受祖父辈的影响已然深重,非万不得已,他们不会随意率性地结束婚姻。虽然他们已经在探索个性解放及自我关照的道路上迈开了步子,但毕竟犹豫不决,战战兢兢,就好像从没见过大海的人被翻卷的狂涛巨浪所震慑——他们需要在时间的缓流中平复受到的惊吓,需要重新认识并阐释婚姻的真相。

记得我十来岁时曾把一种给木头打孔的简易工具叫做“离婚”,虽然,我很快就弄清了那个由木棍和皮绳构成的家伙的真实名字是“钻”(zuàn),但起码有一两年的时间我那么深信不疑地把它和“离婚”连在一起。直到现在,每每想起时,我都觉得自己迂腐可笑。我不知道当时我目睹着祖父用钻打孔时,究竟进行过怎样漫无边际的想象,但我能确定的是父母亲在频繁的争吵之中频繁地提到过“离婚”这个词语。也或者,母亲在父亲的无理责难下试图跳井未遂,而后住到我本家叔叔家里,而叔叔受母亲之托与父亲谈到离婚事宜……总之,“离婚”二字散发出的诡异气息迷惑了我,它出现得太过密集和暴烈,以致于混淆了一个孩子正常的认知和思维。当时,我幼小的心灵已经滋生了叛逆的种子,我想,自由之光就是在那时惠顾我的,而我日后表现出来的对束缚的反抗及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也源自那光束的照亮和鼓慰。当时,我撺掇母亲离开一贫如洗的家和自私暴戾的父亲,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再忍受父亲毫无来由的雷霆大怒,只要能够逃避父亲强制下的无穷无尽的超负荷的劳作……然而,我的建议和恳求并没有蛊惑到母亲,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她需要在大小六个孩子之中作取舍,也不知道她对父亲是怀着深厚的爱意的,更不知道传统的道德和美德也是困囿她的枷锁。母亲到底熬过了最暗黑的日子。如今,她和父亲都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他们仍然争吵,仍然愤怒,仍然绝望,但他们仍然相伴着度过漫漫的白天和长夜,仍然以橡树和木棉的形象活在一起……

如果基于人的个性解放和关照自我方面考虑,父母的婚姻无疑是个悲剧。事实上,这种看似使人欣慰的结局却包含着难以言说的悲苦,这巨大悲苦投射的阴影也将深刻恒久地笼罩并影响着我们姐弟的未来。大姐和我虽刚强正直,但脾气烈性,易怒易冲动;二姐毫无主见、懦弱可欺;三姐个性坚硬,偏执顽固;大弟和小弟自私冷酷,顽劣不恭。在我看来,这些有缺陷的性格除了“上天赋予”之外,必然有着家庭的影响——耳濡目染,必效之仿之——在蒙昧无知之时,甚至觉得那是一种本领和力量。

我率先摆脱了婚姻的牢笼,摆脱了一个对我缺乏理解和欣赏的男人对我的统治,甚至,他试图以辛辣刻薄的嘲讽摧毁我对梦想葆有的热情和信念。这譬如朝露的短暂又迷人的一生啊,我怎么能够像母亲一样循规蹈矩、浮皮潦草、艰难苦恨地度过呢?人的潜能是一座无法估量的丰富的矿藏。我也深信莎士比亚说的那句:那脑袋里的智慧,就像打火石里的火花一样,不去打它是不肯出来的。如今,在我的捶打下,我的打火石不再沉默,虽然它绽放的火花微茫而寒怯,然而,因了它的照拂,我得以沿着自己开掘的小径自由惬意地漫步或奔跑——荆棘和暗流也不能使我退却。十余年来,我独自承受着供养儿子的辛苦,也独自承受着未知之境给予的无助和恐慌,偶尔,误解和流言也刀剑一般啃噬我——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如今,我实现了一部分的自己,也在日复一日的写作中安放了孑然无依的心灵。单亲家庭的阴影并未如他人判断的那样笼罩并吞噬了我的儿子,相反,在摒除了语言和精神暴力的我们二人小世界中,他虽然比同龄孩子早熟、敏感,甚至自卑、自馁等情绪也攫住过他,但他终究像我一样战胜并摆脱了它们,而变成一个有信念、有良知、阳光善良的大男孩。

和我一样出生于八十年代的同窗密友选择脱离婚姻时有一儿一女,其实,在我们看来,她性格温和绵软,甚至,有些怯弱,万想不到突然的一天她就突然地宣告了独立,并且在没分得一间房和一分钱存款的状况下,她决绝地离开了那个在她怀孕期间对她施暴、能力不够且懒惰狭隘的男人。离开那天,她选择了有自闭倾向的儿子,而把天真活泼的女儿留给了前夫。七八年之后的现在,她在亲友的资助下买下一套小二居,儿子也走出孤僻少言的阴霾。虽然很少来往,但我从她朋友圈的动向知道他们活得有滋味,有奔头,有尊严。

一百多年前,托翁对婚姻有过这样的论断:只有爱情才能使婚姻神圣,只有使爱情神圣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如果以此为准绳,世间当难以觅得真正的婚姻。尤其是在困厄于工作、住房、福利、名利、欲望等分身乏术的当代,虽说恋爱自由,然而,婚姻的肇始很可能已然被滤去了爱情的成分,而男女双方的家世、学历、潜能等则成了决定性的条件。这就导致他们盲目奔赴的殿堂粗劣不堪,甚至有巨大的塌陷的风险。出生于九十年代的年轻人面临了这样的危机,他们在频繁塌陷的轰鸣声中变得僵硬麻木——离婚率也骤然增加——表面上看貌似个人的觉悟和解放,其实,乃是扭曲的婚姻观念影响下的必然结局。我的故乡只有三百来口人,两三年的时间内竟然有十来对小夫妻选择了分道扬镳。在结婚成本高昂奢华,而农民收入干瘪贫乏的今天,婚姻解体无疑对男方家庭造成摧毁性的伤害。我目睹着那些哀痛欲绝,但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老人;目睹着那些失去了母亲陪伴的目光滞涩、举止怯弱的孩子;目睹着那些从情感巅峰上摔下的沮丧沉郁,但仍然负重前行的男人们——我目睹着他们的痛苦和挣扎,哀哀欲绝的心也仿若掉进了暗黑的深渊。

窗外的黑暗愈加厚实,一切都被笼罩了——污浊的、浮夸的、罪恶的……在这暂时的宏大深阔的静止之中,我的故乡酣酣地睡着了。然而,我久久未能入眠,它于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它不仅仅是给予我欢乐和隐痛的家园,也不仅仅是漫漫一生中能够唤起我存在感和归属意识的故土。一定意义上,它是我的父母,也是我的孩子——我对它有着强烈的热爱和希冀。所以,它经受过的和即将无休止经受的一直在我脑海翻滚,不舍昼夜,万马奔腾。


四 四,原名赵海萍,女,生于1980年,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第十三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邢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邢台市文艺评论家副主席。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清明》《十月》《雨花》《长江文艺》《野草》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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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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