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编织记忆，你就是谁

编者按：“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最后是永远不要互相遗忘”。回首2022走过的路，遇见的喜怒哀乐，都将变成时间最珍贵的记录。澎湃评论部推出年终特别策划《冲破时间的困境》，记录和书写你我的2022，期待在新的一年，每个人都能迎着阳光、温暖前行！

我在“阳了”的迷迷糊糊颠颠倒倒中，即将送走2022。

在我原本的设想中，告别2022应当是由一系列仪式感组成的：像往年一样，给孩子准备点礼物；出去旅游一次，和朋友一家共同跨年；深刻全面地回顾一下2022，最好写一篇类似的长文《2022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奢望了，能够不发烧不迷糊地送走2022，已经是善莫大焉了。毕竟，我因为发烧，连阿根廷送走法国的盛事都没躬逢其盛。

这几天，老婆和我无奈地发现，我们已经没有精力和时间窗口去给孩子准备新年礼物。当孩子在没有礼物的清晨醒来，她什么也没问，我们也什么都没说。孩子没问可能让我更惴惴不安，6岁的孩子，或许就开始知道神话（童话）人物不存在了，这环境也太催人成长了。

对我们一家而言，2022就是一个无计划的年头，我们不知道兴冲冲地订了多少次旅行计划，订了多少次酒店和机票，但最后都是一地鸡毛。

每一次计划落空后，我都会悻悻地说：“谁再去计划谁就是孙子。”但每一次的狠话都顶不上一个月，就又跃跃欲试。人啊，终究无法长期压抑住自己对身体自由与外界的渴望。

12月31日晚上，我们本来与好友一家安排了一次上海远郊酒店跨年活动，这两天也取消了，虽然还有一周，但实在无法判断当天我们和好友一家的身体状况。

回想2021年的跨年，我们是三户有娃家庭一起在郊外住酒店过的，现在其中一户已经去国怀乡了。我们在晚上放了简易烟花，看着三个孩子狼奔豕突，交流了对全球鸡娃形势的新动态，对2022似乎怀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期待。深夜时，我们几个大人为了仪式感，还在晚上跑到露天一人喝了两罐啤酒，撑到12点才抖抖索索地回屋去，具体聊了啥也记不清楚了，也不想去努力回忆。

2022的各种记忆覆盖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碴子，离得太近就刺你一手血。

我不担心自己惧怕回忆，我更怕自己修改回忆。

普里莫·莱维在《被淹没的和被拯救的》中有两段话我很喜欢：“过于频繁地唤醒一份记忆，并像故事似地讲述它，这份记忆就会渐渐变成一种结晶般的、完美的、添枝加叶的、在经验中千锤百炼的老生常谈。这份虚假的记忆，终将取代原始记忆，并自发地不断增长”；“我们的记忆并非镌刻在石头上，随着时间流逝，它们不但会渐渐消失，还会经常改变，甚至会增长，与不相干的记忆纠缠成一团乱麻”。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记忆不是虚假的，是原始的，但当某种你曾经难以忍受的状态时过境迁，很多人都会在潜意识中缓慢修正自己的记忆，让记忆变得更温柔敦厚，这可能也是一种人之常情。

这就好比，在父辈的讲述中，他们的青春洋溢着理想主义的光辉，为歌声与友情爱情所缠绕，就连食品也异常美味。但若回到那个历史现场，去倾听他们当时的所思所想，可能就是另外一种迥然不同的讲述方式了。

面对驱散不去的困厄记忆，人类就像河蚌一样，会选择一种“自适”的方式与自己和解：用身体包裹充满尖刺的记忆，反复磨平它，将无法选择一头栽进的命运，修正成主动抉择自由意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从个体而言，这个人似乎走出了自怨自艾，记忆从碎石嶙峋的困惫变成一连串的耀眼珍珠。于是，就有了“一种结晶般的、完美的、添枝加叶的、在经验中千锤百炼的老生常谈”。

这种记忆的修正远不是什么强制性的，往往是趋利避害的个体选择，在“自适”与“真实”之间，很多人选择了“自适”。为什么不让自己回忆起来更开心点呢？为什么不让青春不悔呢？

这是一种更本质意义的“时间的困境”。你修正了记忆，获得了快乐。

我想，人类拥有自我修正的权利。但是，如果你不想自我修正，你想“冲破时间的困境”呢？

这或许意味着，你将选择一种并不那么惬意的生活方式。

真实地面对记忆，并不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更美好。记忆不是快乐的工具，记忆就是记忆。

当你在未来的很多年中，每次回忆2022或某一年时，都有一种隐隐作痛感，并且你不因为这种痛楚而迅速划过记忆，那么，你就已冲破了时间的困境。这种冲破不是回避，不是修改，是真实，是坦然，是认清生活真相之后的英雄主义。

我在2022年出了一本书，新写了一本书，写了很多篇文章，参加了许多顿有趣的饭局，在知识与友情上有不少收获。但我也丧失了很多天，有了前所未有的迷惘，这一年对我而言是不完整的，也是不快乐的。

马克思·韦伯说，人类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我们不能停止编织，我们不能胡乱编织。

你如何编织记忆，你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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