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树:割柴时光

割柴时光

作者 | 阿树


(一)

爬到坡顶,没有了遮挡,感觉风就大了,吹得人浑身发冷。把刚才上坡时从毛孔里冒出的那点燥热气,也就吹得无踪无影了。用手摸摸脸颊,早就冰凉如铁。这面坡前些日子就被“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些柏树、桐树和白桦树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庞大的一二十人的割柴队伍,此刻正懒散地坐在坡顶豁口的平地上小憩。有人回头望,沟底的雾还在飘,甚至更加肆无忌惮!它们从峡谷里的一方方冬水田开始弥漫,迅速漫过麦地旁闲着的一绺沙坡地,来了个急“刹车”,摆出一副浓得化不开的样子氤氲在那儿,不再前进了。有人看向今日的目的地,只见这边麦田里的浓雾开始一点点散去。沟底乌黑的岩石和麻柳树林清晰可见。对面的崖坡上,马耳草、茅草、扎嘴草像灰褐色的围幔一样从坡底密密麻麻地漫上坡顶,看那厚实的样子一镰刀下去都割不透。它们虽然被霜冻打的失去了色泽,但依然在坡上崖头站出了草的风骨。一股三下五除二就能割一挑割一背的万丈豪情,瞬间在每个割柴者胸口燃烧。急性子的他们简直等不及了,而几个慢性子人却仰起头朝云层望,他们望见了云层中的冬阳马上就要露出光芒了。“怪不得。”——他们恍然大悟。

他们几个和村子里其他的学生娃不同,没迟没早嘴巴都要飘出一点墨水一点学问出来,以此来显示他们的“文化”。

“学校老师说过,在太阳面前,雾的存活率基本上等于零。由此看来,这雾是自己选择甘拜下风,它终于收敛起了它们那张狂的劲头。”一个慢性子趾高气扬地说。

“就是,雾不散尽。割啥哩割,柴是潮的!挑起死重活重的!”另一个慢性子接话。可等他们几个回过神,却发现割柴的大部队已快走到山半腰的古庙旁了。而梁顶的豁口冷风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顿时气急败坏起来,嘴巴里也立即飙出一句句恶骂:“这些狗日的哈怂!”,便不再关心是雾厉害还是太阳厉害,扑爬筋斗地撵割柴的队伍去了。

(二)

半山腰有几株老桂花树,树身粗壮,一个人早抱不住了。

进入隆冬,只能看见茂盛的树冠而闻不到桂花的浓香了。村子里老人们说以前这儿是个很大的坪,坪上有座老寺院,后来塌在风声雨声里。再后来,就只剩下一对石狮子,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守着过去和未来。

每年冬天,从各个村子涌去山间的割柴草者纷至沓来,他们似乎想吵醒什么!脚步扑扑踏踏,他们中最大的十五六岁,最小的十二三岁。那年月,柴似乎不经烧。他们整个冬天天天出坡割柴,一开春,冬日割下的柴草却早早就烧完了。他们有人背着背笼,有人扛着尖担。尖担上头上挽两根蓑草绳或葛麻藤。那时,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和他们一样,每年冬天都会从这条路进沟割柴。时令一进入腊月,天空的云就很少有澄澈的时候。老天爷整日阴沉着脸,常常会把太阳捂得严严实实。为了一担或一背笼柴草,我们常常要跑十几里的山路,上一面坡下一面坡,累得跟死狗一样。

每一次路过半山腰那个堆满了破烂瓦砾的寺院,我都会朝那一对没有了依仗的石狮子多看几眼。它们原本住在石头里面,被石匠用錾子和铁锤请了出来。而今,又被荒凉的光阴丢弃在这尘世里。在我心里它它们并没有死,它们只不过以另一种状态告诉世人,没有谁能逃脱光阴的正反两面。

住在我家东边老院子里的杨五爷和杨五婆,一到腊月就闹柴草的饥荒。那一年上冬后,家里是一根引火的柴草都没有。杨五爷去远方修路,杨五婆把房前屋后的椿树叶柿子树叶梧桐树叶全扫回家烧完了。做饭简直跟烧窑差不多,站在老远的地方就能看见瓦房顶冒出的浓烟。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杨五婆就偷偷地扯队里稻草垛上的稻草回家烧,第一次就被好事者撞见告到队长那里。这一下无疑把天戳了个窟窿,稻草是牛的“粮食”,竟然有人敢“牛口夺食”!于是,队长和告密者就开始了他们的疯狂,一轮一轮的大会批小会斗。先是小队大队后是公社,最后杨五婆实在不忍辱没,就爬到井边投井而亡。腊月三十那夜杨五爷回家,听到噩耗,一气之下点了队里的所有稻草垛。最后在十几垛稻草燃红了半边天空的火焰里,在除夕夜炮竹炸响年夜的欢乐中,一跃而下扑了村里的水塘,追随五婆而去……

杨五爷年轻时,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割柴王”。空时凭一把银光铮亮的砍镰刀驰骋在老家周围的山梁沟峁上,他砍下的柴堆在院子里,摞得齐天高。邻居谁家没柴烧,只要吱个声就可以搬几捆回家烧。他去了后,没人恨他点了稻草垛,反倒是大家凑钱给他和五婆修了坟。把他生前用的几把砍柴的砍镰刀和斧子,给烧到他的坟头。

(三)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连割柴的镰刀,最后也逃不脱锈死在光阴里,还有那满坡的柴草。

轰轰烈烈生机勃勃地生一场,末了末了,用直立的主杆和枝叶把食物烧熟把冬天烧热,自己最后却变成了一堆一堆的冷灰!

那时候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每年都有雪花飘飞。成群结队的学生娃,像扑天盖地的麻雀,沟里梁上岭头,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在背笼或裤腰上别一把明晃晃的镰刀,没远没近给村子四周的一面面山坡轮流”剃头”。刀,在头天晚上,准会被他们的父亲按在磨刀石上磨得铮亮。虽比不上杨志家的祖传宝刀吹毛即断,但割柴刈草,却是锋利无比。腊月的日历一页一页撕掉,父亲们把镰刀磨得一日比一日快。镰刀的寒光一闪一闪,从一道道沟坎土塄开始慢慢地向坡和梁的纵深处挺进。很多时候,枝条挂满一簇簇红豆似的火棘树、甚至是狼刺,也可能成为割柴者的目标。当然谁都知道小灌木和柏树枝、青冈树梢是火力最好的,历来被称之为硬柴。不过,早早就被村子里几个勤快的老汉拾掇得一干二净。我们多数时间,只能割些茅草或者其他一些软草背回家。几乎每一户的墙角圪旯,终年都有一堆用稻草或破塑料袋子捂得严严实实的硬柴垛。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动的,它们多是父亲们平时从田间地头搜罗到的树梢和木头疙瘩,是要留到下雪天全家人烤火或过年煮肉用的。

那时的冬天,风是真正的风,一晚上不停地吹,呜呜地乱吼!在巷道里乱串,把家家的窗户拍的哗哗作响!雪花大片大片地飘,大白天都能下出来狂舞的气势。雪花盖住黑黢黢的房瓦和场院,也盖住了麦子地和油菜地。村庄空旷而安静,似乎任何一点点响动都能产生巨大的回音。过冬的作物躺在厚实的雪花被子底下,惬意地呻吟着,像贪睡的宝宝,一会儿就睡着了。小村人这时候会异常豪气,大人们会把门背后火塘里的火架得旺旺的,急剧迸发的热量和灶房里柴火灶散发出来的热呼劲组成一个方阵,与风和雪的恶冷对决。在那样的日子里,哪怕你身上只有一根火柴,只要你能把它点燃,你就能把身边的冬天烧热!

而我们一会躲在门背后,一会像云雀一样跑到雪地里。我们用短木棍支起筛子,棍子上绑上绳子,筛子下撒上米粒或苞谷,玩捉鸟的游戏!每当在寒冷的夜里看到流星划过,我就会想到在下一个路口和春天相遇要唱什么歌才能不负自己。我甚至会祈祷,雪水融化后的山坡,柴草早点丰盛,冬天来临,我们好有柴割。

(四)

腊月二十以后,大人们也会加入割柴的行列。

那个时候,近处的柴早就割光了,要想割上称心如意的柴,只能拉上架子车,去二三十里外的山里。几家大人们相约一起割柴,一般是大人们扛着尖担走小路先行。他们脚手利索割柴速度相当快,等我们拉着架子车赶到约定地点,他们已割了差不多两担柴了。青岩山、沐浴沟、二道梁、对沟、三棱坡,都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啊!那时候,这些地方草柴很是茂盛,每到冬天,就像亲人一样,给我们献上烧火煮饭和能让身子热乎的柴草!有了柴草,冬天再冷,小村的人也会把它们撇在身后!

一直记得,当年拉着架子车进山的我们,常常是说着笑着走着,有时候也会被刺骨的天气冻得想打退堂鼓甚至想哭!进山的路总是那么漫长,在记忆里除了寒冷还是寒冷。进山只此一条大路,我们要先下一面陡坡,再走一段平路,过了长滩桥,然后沿着溢水河一直逆流北上……

溢水河的河风凛冽如刀,它从四下里袭来,钻进衣服里,划过脸颊,像刀子一样,一刀紧似一刀割我们稚嫩的脸。从早上出发到晚上回家,当我们把一架子车柴整整齐齐码放在场边,个个都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贴身的衣服也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而脚上的那双半胶鞋,却早已冰冷,把脚趾头都冻麻木了。直到喝下几碗母亲煮的面疙瘩,再用热腾腾的水烫了脚钻进被窝,这一天如打仗般的割柴经历,才会在脑海里慢慢退潮。

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挺怀念拉车进山割柴的日子。它虽累虽苦,却也总夹杂着些许甜。由于沿途要经过几处小街,回程的路上,父亲就会花钱给我们买麻饼或炕炕馍来做奖励。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一直傻傻地以为我们村和村子背后的那几个村子,就是天的尽头了。没想到拉车进山,让我看到比我心里的世界还要大许多的一座座高山,一片片林海!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沿河而上,有那么多山里人家。看见他们的房子不是邻河而居,就是建在山根或半山腰。袅袅的炊烟扶摇而上,那种恍然隔世如生活在桃花源里的亲切感,让我在以后的好长时间里,都会激动、兴奋!说实话,当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扑面而来,我真的是深深被震撼了。而当山风吹过阵阵松涛声后又悄悄归于寂静,山和树,炊烟和归鸟又是那样令我着迷如痴如醉。哎,生活呀……

回味年少时候的诸多光阴,一半是放牛一半是割柴。如今再回首,却总能感觉到它们也在流着光溢着彩……

(图片素材来自网络)

—END—


专栏作家】阿树,本名杨昕,在报刊和网络媒体发表有散文、小说作品等,现居西安市。

摘选自:读书村,版权属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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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5

标签:架子车   慢性子   柴草   半山腰   镰刀   腊月   村子   稻草   光阴   冬天   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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