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蝉丨云间夜话

(IC photo/图)

敢说每个学生都读过这篇课文,庄子的《佝偻承蜩》。

一个锲而不舍,功到自然成的励志故事。驼背老人(佝偻)告诉孔子,粘蝉关键靠竹竿上的功夫,而竹竿上的功夫是苦练出来的,如杆头上放两粒泥丸不掉下来,粘10只蝉可能会飞走两三只,如放三丸不掉下来,逃走的可能是十分之一;而放五丸不掉,则粘蝉就像拾蝉一样了。

不知列位试过没有。我是试过的。练功的杆子自然要比粘蝉的杆子粗多了,而且截平了,但放一粒直径3毫米的塑料珠子(绿豆大小),然后举起,则必然半途就滚下。把圆球直径不断加大,则不断失败,直至4厘米,如乒乓球大小,才勉强稳住。一粒圆球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放“两丸”“三丸”的了,那活,马戏团的也不见得能行,而一杆顶五丸,人生若有这等绝技又何必再去粘蝉呢?

况且还是个腰背无法挺直的残障人士。

问题是,多少年了,读过这篇课文的,有谁问过老师,“佝偻丈人”苦练这门绝顶的“屠龙之术”究竟是图什么?仅仅为几个知了?或权充夫子的励志教案?又抑或为“承蜩”而“承蜩”地娱乐至死?

愚钝如我每每反复琢磨而不得要领,反倒偶尔会想起儿时最好的玩伴徐云良。

赤脚爬树的年龄,我与云良暑假里几乎天天在一起拷浜、掏鸟、叉鱼、捉知了。说到知了,他有一手粘蚱蝉的绝技,一根竹竿,笔直,杆头黏上面筋,云亮稳稳地站在树下,手持竹竿贴着树干迅速地伸向蚱蝉,蚱蝉黑而胖,是知了中肉质最厚但也最为警觉的,稍有动静,就“嘎”一声飞走了,但云亮粘蝉细心果断,快接近时总是闪电般戳向蚱蝉,无不应声而擒,我没统计过,他平均十只里面逃掉几只,我们那时自然没有看过庄子的《佝偻承蜩》,反正半天下来一背篓,统统喂了鸡鸭。

他后来用柏油粘蝉,效率更高,但依然是喂鸡鸭。

我跟他学,他告诉我,先深呼吸,再伸竿粘蝉,快接近时自然憋气,然后陡然点向蝉背,不能患得患失,老担心它们逃走。

我就这么反复练也仅得其技末。不过,至少也能粘蝉时手脚不抖,身形不动了,比云良的功夫固然差远,更别说一根毛都挨不上“佝偻丈人”了。

然而突然的醒悟竟然不期而至。

某日忽然好奇,想知道周天子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偶翻《礼记·内则》发觉有三十一种君王之食,除了牛、羊、豕、鹿等,还有爵、鴳、范、蜩。爵乃麻雀,鴳是鹌鹑,范即蜜蜂,而蜩,不正是蝉吗?

原来蝉居然是宫中美食!天子舌尖的尤物,三千年前的主流美味,怪不得大家趋之若鹜。再查下去,《荀子》还教大家如何规模性地捉蝉,与佝偻丈人一样,作为一种网红产业,要有量的产出,而佝偻丈人一旦练到“粘蝉就像拾蝉”,也就达到了商品规模,并可进入社会流通,还用担心缺衣少食吗?

至此真相大白,佝偻丈人是为他那份口粮而练到神乎其技的。是饭碗。

曹植有《蝉赋》,描述蝉的清高与归宿,为了漱朝露之清流,每天都躲避黄雀与毒蜘蛛,而最后一位敌人就是“膳夫”,亦即我们现在的大厨也。

可见吃蝉曾是餐桌常态,大概就像现在吃糖炒栗子一样,要剥,我跟云良粘蝉时见过他剥蝉,背心一块方肉火腿一样殷红诱人,我们也烤来尝过,像烤肉的嫩心但有点薄荷味,不太习惯。

为了优化滋味,古人还把蚱蝉做成了“菹”,菹,就是用陈醋腌过的蚱蝉,《齐民要术》还有专门介绍,蝉脯菹法:捶之,火炙令熟,细擘,下酢。酢即醋。

唐宋之前,蝉脯是一道宫廷名菜。这以后汉人忽然都不吃了。到现在就只剩一篇课文了,而且就连课文都成我的“扪”蚊指南——

秋末多蚊。且喜吸附天花板。居高身自安,似乎拿它没办法,殊不知老汉我早备下了帖子——灭蚊八法中的“扪”法。竹竿一根,笔直,杆头绑一坨纱布棉球,或旧丝袜裹球,竖起杆子稳稳接近,粘蝉似的突然发力顶去,十顶九死,事毕再将湿巾纸擎上,略拭清场。

李白“青天若可扪”,疑似苍天难及,我这里的“扪”蚊倒是十拿九稳。

老有人问我,怎么想到这招的,我便说童子功,从小课文里学的。

“有过这样的课文?”

居然没人相信。

胡展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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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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