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收成

□詹丽

我出生在傍晚,满天晚霞,我人世间第一次啼哭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那是一个夏日的满月,农历十五。于是,我一辈子宿命般地喜欢上夜晚和月亮。

新月,如小女孩儿皎洁的容颜,明澈的眼眸,晶莹的泪水。残月,如枝上最后一牙儿花瓣儿,清香、幽静、美好。我最喜欢山里的满月夜,山山空阔、安静、自在,有无垠的包容和安慰。山里树木葱郁,野草繁盛,人也特别容易安静下来,空灵起来。当你安静下来注视一件事物时,它会显得与众不同,所以山里的月亮特别大、特别亮。甚至,远处一座座山峦起伏的轮廓,都有一线烟痕。每一座山坳,都盛满清冷月光,那是月光下的收成。

我工作的郝堂村叶楠白桦文学馆,有我一间小卧室,山里的夜晚清凉,一整个夏天我都不需要开空调。文学馆周围没有邻居,门外五米处,是村庄给荷花田供水设计的水系。那是蜿蜒流淌的一米多宽的水渠,里面种些睡莲、荷花、蒲草等,还有许多野生水草。水系往西五十米,是大堰和小河,大堰小河后面是山岭。所有这些,都在文学馆五百米范围内。

太阳一下山,风从水起,山里就开始凉快起来。夜渐渐深了,月光从门槛外,一点点探进来,温柔地躺在我的床边。我半夜起身去洗手间,地上的月光,有如一只伏地的白天鹅,吓得我连忙提起脚。有一天我半夜拉开蚊帐,还把门口蹲着的一只青蛙吓了一跳,蹦到水渠里去了。

我经常躺在枕头上看对面山顶上的月亮,手机里播放着音乐。有时,夜鸟叫声、蛙声、虫鸣把我吵醒,睁开眼睛,防盗网上亮着一只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到了初秋,虫鸣随着月光,水一样泼进来,简直闹得人睡不着觉。有时半夜醒来,空山寂寂,门外是流水声,是草木生长和花开的声音,它们每日每夜都用尽力气生长,从不考虑冬天会来,白费了力气。每一个秋天,那些拼命长了一年也没有长成树的草,悄悄地落下微小的种子。明年再来一遍。年复一年,自己埋葬自己,同时播种自己、刷新自己,漫无目的,只有热爱,对生命本身的热爱。这些都是月光下的收成。住在山里,常常是看美的一天,听美的一夜,了无遗憾地睡觉,做美梦去了。

月光下,门外菜地里的黄瓜豇豆荆芥秋葵南瓜韭菜空心菜和小葱,都在认真地生长。每天傍晚我提壶浇水,清早去采摘和劳作。有让我在阳光倾泻的地方俯身劳作,让我酣畅淋漓出汗的一亩田,潜心于劳作,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没有比这更充实的生活了。我在门内睡觉,它们在门外生长,多么让人省心,那是我月光下的收成。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从前喜欢读这类句子,现在,时常想不起它们。天地间是有安慰这回事的,我是相信的。但,每一个生命都是孤独的吧。一个写作者,更喜欢也更享受孤独。蒋勋先生说:“孤独和寂寞是不一样的,寂寞会发慌,而孤独则是饱满的。”一个人的月夜,躲开白日的忙碌和喧嚣,我喜欢在夜晚读书写文字,这是我的安慰,若能如月般明朗清澈,这或许就是生命丰盈的开始。三十多年来,常常在深夜里,点亮一盏孤独和努力,用文字记下一些心灵的琐碎与真实,敲打着键盘,水滴般,似乎是在月夜里寻找清露的消息,在这一小块儿清澈里安放灵魂。也没有执念,我只写感受,不做人生的导师。牧人清点马匹和羊群,农人清点玉米和土豆,我清点文字和花朵,这是我月光下的收成。

上天保佑,除了白天,还有夜晚,在夜晚人们才拥有完完整整的自己。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亲近同频的人是多么少啊,我对草花们说了这句话,它们似乎懂了。我希望自己像埋在月光清辉下的一坛酒,独自醇厚,永不会变质,什么时候都可以启封。你消失,你隐匿,你从不渴望别人知道你是谁,只要你知道自己是谁就好。满地月光,轻轻下床,喝两口凉白开,连同水里的月光一起咽下,无上清凉。远处,只有一只夜鸟的声音,像月亮一样独自。于是,知道独自是真相。无论你爱什么都是独自爱,睡吧,你喜爱的东西,月光里都有。

莎士比亚说,凡是过去,皆为序章。快八十岁的米沃什也说,生活除了是一种准备,我想不出它还能是什么。他对生活的定义是准备,是朝向光明的未竟。五十多岁的我,自我感觉还依然年轻,人生永远未竟。我且锦衣夜行,在月夜里采撷那些月光下的收成。你与我,能在这一小块儿星空里相遇,这也是月光下的收成吧。月亮升起了,草芒银亮,人被淹没了,人的一切忧伤都消失了。

刊发于12月9日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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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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