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精读之：宫之奇谏假道

《宫之奇谏假道》选自《左传·僖公五年》，记述的是公元前655年，晋国借道虞国去攻打虢国，后来又灭掉虞国的历史事件。

【题解】

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之间攻伐不止，大国吞并小国的事情屡见不鲜。晋国与虞国为邻，早有吞并虞国之心，但因虞国和虢国是很好的盟国，无隙可乘，所以始终未敢轻举妄动。

公元前655年，晋献公采用大夫荀息的计策，欲借道虞国去攻打虢国。晋国表面上说是“借道”，而实际上却是要达到自己一箭双雕的目的，即先灭掉虢国，然后再趁虞国不备而消灭它。

而虞国的大夫宫之奇却是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人，他早就洞察了晋国的野心，因此力谏虞公，有力地驳斥了虞公对宗族关系和神权的迷信的愚昧言论。指出国家的存亡在于民不在于神，应该实行德政，民不和则神不享。可是虞国君虞公贪图晋国的宝马和珍玉，答应了晋国军队的“借道”请求。晋军在消灭虢国赶跑虢公回师途中，借故在虞国驻扎，顺便灭亡了虞国。虞公最终落得灭国被擒的可悲下场。

这就是“假道灭虢”典故的由来。

宫之奇：也作宫奇，虞国大夫，虞国辛宫里（今山西省平陆县）人，生卒记载不详。春秋时期政治家。对于晋国贿赂虞公，向虞国借道讨伐虢国的阴谋，宫之奇看得非常清楚，因此劝谏虞公，并坚决主张虞国和虢国应加强联盟。但虞公不听，于是宫之奇便率领妻子族人等逃往曹国。

本文标题应该是《宫之奇谏虞公假道于晋》的省略。“假道”就是借道通过的意思。

虞国（前1046-前655年）周初武王所封诸侯国，姬姓，也称北虞，公爵，在今山西省南部夏县和平陆北一带。

【原文】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

　　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翫。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

　　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 。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勳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公曰：“吾享祀丰絜，神必据我。”

　　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

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

（以下有删节）

冬，晋灭虢。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

【注解】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晋侯，指晋献公。复，又，再一次。这里用了一个“复”字，说明晋国曾经向虞国借道过一次去攻打虢国。据《左传·僖公二年》记载，公元前657年，晋国曾向虞国借道去攻打虢国，宫之奇也曾经进行了劝谏，却没有成功。但那一次晋国似乎并没有亡掉虢国，只攻下虞国的下阳邑后就撤军回国了。（《史记·晋世家》则记载这件事的发生时间为公元前659年，与《左传》有所不一致。）所以就有了本文开始的“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表示又一次借道，故用“复”字。

虞（yú）：春秋时国名，也称北虞，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北，姬姓。周文王封予古公亶父之子虞仲后代的侯国。
虢（guó）：春秋时国名，姬姓，有东虢国和西虢国之分。本文应指西虢国，乃周文王封其弟虢叔于今陕西宝鸡东，号西虢。后来西虢国迁至河南省三门峡一带，故史上又称其为南虢国。

虞之表也：表：愿意为外表，这里指外围、屏障。意为虢国是虞国的外围。

晋不可启，寇不可翫：启，开启，启发，这里指纵容晋国的贪心。寇，指外患，兵患于内为乱，患于外为寇。翫（wán）：即“玩”的古体字，轻视、玩忽的意思。这里意为放松警惕。

一之谓甚，其可再乎：“一之”指的是虞公于鲁僖公二年的那一次借道。甚，过分。再，第二次，又一次。意思是一次借路已经过分了，怎么可以有第二次呢？其，用于句首表反问语气，怎么。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通常版本的解释是：辅，指面颊，车，指牙床。这句话的意思是，面颊和牙床是相互依存的，嘴唇没有了，牙齿就会感到寒凉。这里比喻的是虞国和虢国的关系。

然而还有一种理解则认为，“辅”为车两旁的护板或护栏，车辆载运物资必须有护板或护栏的辅助，辅与车也是相互依赖的关系。

无白书生认为这种理解在本文中是较为合理，“辅车相依”和“唇亡齿寒”并列使用，这是宫之奇为了说明虞国和虢国相互依存的关系而用的两种比喻，以增强道理的说服性。

不知各位朋友如何理解，欢迎讨论，我们共同学习！　　　　

晋，吾宗也：宗，同姓，同一宗族。晋国、虞国、虢国都是姬姓诸侯国，为同一祖先。
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 。大伯不从，是以不嗣：大（tài）伯、虞仲：周始祖太王古公亶父的长子和次子。昭：古代宗庙制度，始祖的神位居中，其下则左昭右穆。昭位之子在穆位，穆位之子在昭位。昭穆相承，所以又说昭生穆，穆生昭。大伯、虞仲、王季俱为大王之子，都是大王之昭。不从：指不从父命。嗣：继承王位。大伯知道大王要传位给他的小弟弟王季，便和虞仲一起出走。宫之奇认为大伯没继承王位是不从父命的结果。
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虢仲、虢叔是王季的次子和三子，周文王的弟弟，分别建立了为东、西虢两国。王季于周为昭，昭生穆，故虢仲、虢叔为王季之穆。
卿士：周王室执掌国政的大臣。勳，同“勋”，功勋。盟府：掌管盟约、典策的官署。

将虢是灭：意思是将灭虢国。将，将要。是，代词，复指提前的宾语“虢”。
桓庄：原指桓叔与庄伯，这里指桓、庄的族人。庄伯是桓叔之子，桓叔是晋献公的曾祖，庄伯是晋献公的祖父。晋献公曾尽杀桓叔、庄伯的后代。

其：岂能，哪里能。之：指虞。
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据《左传·庄公二十五年》记载，晋献公曾尽诛同族群公子，史称“公子之乱”。以为戮：即“以之为戮”的省略，把他们当作杀戮的对象。

唯：因为。

偪（ bī）：同“逼”，逼迫，这里有威胁的意思。
亲：指献公与桓庄之族的血统关系。宠：在尊位，指桓、庄之族的高位。

况以国乎：此句承上文，因此省略了“以国”下的“逼”字。

享祀丰絜，神必据我：享祀，祭祀。絜（jié），同“洁”。据我：即保佑我。这句的意思是，我祭祀时用的祭品丰盛又干净神一定会保佑我。

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神不是特意亲近哪个人的，只是维护、保佑有德行的人。实，同“是”，复指提前的宾语。依，依从，意为保佑。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黍稷非馨，明德惟馨”、“民不易物，惟德繄物”：皇天，上天。辅：辅佐。黍（shǔ）稷（jì），黍稷这里泛指五谷。馨，（五谷）浓郁的香气。易物：改变祭品。繄（yī）：句中语气词，表肯定。

这三句宫之奇谓之“《周书》曰”，但《周书》已亡佚，故这三句引自伪古文《尚书·君陈》。
冯依：凭借、依靠。冯，音píng，同“凭”。

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明德，使德明。馨香：指黍稷。其：语气词，加强反问。吐：指不食所祭之物。

以其族行：以，介词，意为率领。指率领全族离开虞国。

腊：岁终祭祀。这里用作动词，指在腊月举行腊祭活动。更，再。举，举兵、发兵。

冬：指鲁僖公五年，即公元前655年冬。

馆于虞：馆，为宾客们设的住处。这里用作动词，驻扎的意思。

执：动词，捉住、擒住，意为俘获。

【译文】

晋献公又一次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

宫之奇劝阻虞公说：“虢国，是虞国的外围，虢国灭亡了，虞国也一定跟着灭亡。晋国的这种贪心不能让它开个头。这支侵略别人的军队不可轻视。一次借路已经过分了，怎么可以有第二次呢？俗话说‘面颊和牙床骨互相依着，嘴唇没了，牙齿就会寒冷’，就如同虞、虢两国互相依存的关系啊。”

　　虞公说：“晋国，与我国同宗，难道会加害我们吗？”

　　宫之奇回答说：“泰伯、虞仲是大王的长子和次子，太伯没有跟随在太王身边，因此没有继承王位。虢仲、虢叔都是王季的第二代，是文王的执掌国政的大臣，在王室中有功劳，因功受封的典策还在主持盟会之官的手中。现在虢国都要灭掉，对虞国还爱什么呢？再说晋献公爱虞，能比桓庄之族更亲密吗？桓、庄这两个家族有什么罪过？可晋献公把他们杀害了，还不是因为近亲对自己有威胁，才这样做的吗？近亲的势力威胁到自己，还要加害于他们，更何况对一个国家呢？”

　　虞公说：“我的祭品丰盛清洁，神必然保佑我。”

　　宫之奇回答说：“我听说，鬼神不是随便亲近某人的，而是依从有德行的人。所以《周书》里说：‘上天对于人没有亲疏不同，只是有德的人上天才保佑他。’又说：‘黍稷不算芳香，只有美德才芳香。’又说：‘人们拿来祭祀的东西都是相同的，但是只有有德行的人的祭品，才是真正的祭品。’如此看来，没有德行，百姓就不和，神灵也就不享用了。神灵所凭依的，就在于德行了。如果晋国消灭虞国，崇尚德行，以芳香的祭品奉献给神灵，神灵难道会吐出来吗？”

　　虞公不听从宫之奇的劝阻，答应了晋国使者借路的要求。

　　宫之奇带着全族的人离开了虞国。他说：“虞国的灭亡，不要等到岁终祭祀的时候了。晋国只需这一次行动，不必再出兵了。”

（鲁僖公五年）冬天，晋国灭掉了虢国。回师途中，驻军于虞国，于是乘机攻袭了虞国，并灭亡了它，捉住了虞公。

【解析】

本文的开头，用“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一句点明事件的起因及背景，一个“复”字，说明了晋国的贪欲和宫之奇劝谏的必要。

宫之奇的谏辞，可谓结构严谨，层层递进，条理清晰。他首先告诫虞公，“虢，虞之表也”，并以此为中心，用“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比喻，陈述了虞国和虢国之间的紧密和利害关系，然后通过事例揭露出晋献公残酷无情的本质，最后提醒虞国公国家存亡在于德行，而不在与神灵。

宫之奇的谏辞告诉我们，在强国环伺的形势下，小国弱国只有团结一致，相互依靠、互相救援才能存在下去。他所提出的“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观点，直到现在还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