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太太在我心里安息了

黄太太死后,又在我心中活了半个多世纪。当我老了,她才在我的心里安息……

记得,她总是穿一件蓝色旗袍,虽然褪色却浆洗得干净。到了冬天,蓝色的棉旗袍下面穿着蓝裤子,裤子显得疙里疙瘩的,让我纳闷并感觉异样。

见到我奶奶,她照例会微笑着,双手合拢在身体的侧面屈身作揖,南方口音。我会躲避她怪怪的样子和听不懂的话,假装没有看到她,而她常常会先跟我打招呼。我不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可是她俯身说话时,我恰好可以打量她那对又细又弯的眉毛,和一个圈一个圈的镜片后面,那一对总也看不清轮廓的眼睛。

黄太太是我家的租房客,我帮不识字的奶奶记账,很小就从像手风琴一样的,可以折叠又能打开来的账本中,学会很多字。每个月奶奶会带着我到她那里收房租。从大人们的交谈中得知,她有女儿、儿子,都不能来。所以她总是孤零零的独来独往,靠变卖自己的首饰为生。

那年我七岁,又到了收房租的日子,这天,无论怎样敲门也没有回应,请警察来打开了门。我看到她穿着衣服躺在地上,身体四周有很多砖,砖的外围是泥土。警察说她已死了一两天了。

人该躺在床上,为什么在地上?平整的地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砖和泥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砖?我家的地面被破坏了?她被砖绊倒吗?为什么平平地躺在地上?

出得屋门,不大一会儿,院子里忽然来了许多掩口鼻不语和恐惧的人们。有人为她换衣服时发现,她穿的蓝裤子里面,是用布条将一块块破棉线袜、破毛巾、剪开的毛衣片子,一点点缠在腿上,外面套着干净的蓝布裤子遮丑御寒。难怪她的“棉裤”总是疙里疙瘩的呢?听围观的大人们悄悄议论,她的儿女在香港和印尼读书、工作,所以不能来中国看她的。

家里长辈们认为我还小,禁止我提问有关黄太太的事,我只好把这些疑问深深埋在了心底。

自从黄太太被抬走以后,因为她把地面毁掉,她租住过的房子,直至文革抄家前都不曾再有人前来租住。

有一段时间,每逢经过那个后窗,我都会想起她那文弱的身影。她和衣躺在地上的情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当我学做棉裤的时候,就想,做棉裤太麻烦太难缝了,不过辛苦一点会暖和,睡觉时的穿脱更方便。黄太太睡觉时一定很少脱裤子,那得多难受啊?脱一次裤子,就要重新缠一次,多麻烦呢?我不会像她那样笨和懒。我懂得,一时的难,能换来长久的方便。

成年后,才明白,她不会针线活,为了御寒往腿上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来人光鲜的外表可以藏匿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她独自一人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呢?我为她的孤独而死难过。

晚年,我仍然会想起她。有一天我突然醒悟,还原了当时情景。她生病了无法独自外出就诊,知道自己快死了,却不知远处居住的房东(我奶奶),何时才会来,才会发现她死了。于是趁自己尚能活动,在房间里撬开地砖掘出泥土,使自己的身体能躺在低洼的地方,即使房东(我奶奶)来得晚,遗体腐烂后的液体也不会外溢。一切准备结束,穿好衣服躺下,忍受着病痛、忍受着冬季地面的冰冷,忍受着饥渴,绝食而亡。

就这样,早年读过女校的租房客黄太太,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在我心里逐渐丰满、还原,尤其到了晚年,我明白了她的生活和许多怪诞的做法,原谅了她给我家带来的诸多困扰。

她在我心里活了半个多世纪,晚年她才在我的心里安息。

现在,她终于在我的心里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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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标签:太太   棉裤   晚年   泥土   裤子   奶奶   地面   地上   我家   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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