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今天是2022年12月1日,昨天是父亲下葬的日子,从这一天开始,父亲算是和这个世界彻底地隔绝于黄土,我的心里总有一些话,写在这里,以记录和缅怀父亲平淡的一生。‬

我的父亲是一位农民,一生的经历和全中国数亿农民有着很多的共通性。

父亲弟兄五人,他在弟兄们之间排行为三,前有两位哥哥,后有两位弟弟,父亲的丧事期间都有他们倾力办理。

他一生勤恳持家,内心善良本分,在我的记忆中我不曾记起父亲有杀生的景象。

父亲是俗人,这个’俗人’的称呼是相对于庙里修行的信仰者所说。

他笃信佛教,家中供奉各路神仙,每逢年节都焚香燃烛;他相信阴间和阳间的说法,逢年过节都会虔诚地拜祭祖宗。

求学和‬粮种场机器操作员

年少时,父亲一心求学,成绩优秀。

高中时期恰逢十年浩劫,数年拼搏,终也未获得高考资格。

父亲高中毕业后,在乡办粮种场曾作为机器操作员,专门负责机器的运行和维修工作,算是谋得一份这一生作为农民较为清闲的工作。

在此期间,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结婚。我曾听父亲说,当年在我还没有满月的时候,家里有洗涮的屎尿布和衣物,他常背到地里,一边看机器,一边用浇地的水洗涮。当时还有负责浇水的女同事帮着一起洗刷。

父亲说:那时候都二十多岁年纪。

关于抽烟

我问过父亲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说生产队种西瓜的时候,他和大人们一起在瓜园里看瓜,晚上不睡觉,那些大人们就教会了他抽烟。

父亲曾经抽烟很凶,几乎到了烟不离手的程度,他说疲累的时候抽根烟可以解乏。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几乎没有说过自己累过,每干一样活都有一种上瘾的样子,不干完都不知道休息。

有时候实在干不动了,他会坐下来休息片刻,抽一支烟,接着再像机器一样投入到劳作中去。

像机器一样劳作的品质,几乎贯穿了父亲的一生。

父亲和他的父亲骑行换油(商贩)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坊间不允许有个人经营的买卖行为。

但是为了贴补家用,父亲和他的父亲骑着“二八”自行车数十公里,往返百公里,在夜里从南宫某地来回载棉花,和花籽油。那几十公里的路,父亲走过很多次,他们常常在月光下,载着几百斤的货物骑行,他说他凭着感觉就能知道前面的路况,哪里有个坎,哪里有个水窝,都了然于胸。

赶上没有月光,夜色漆黑的时候,他们就凭着记忆,也可以从几十公里外赶回家里。

我曾经想过,也许就是这一段时间骑行的经历,锻炼了父亲这一生面对困难时候的坚强毅力。

八十年代中期,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患病卧床,那时候我已经有些记忆,朦胧地记得父亲和大伯们照顾卧床养病的爷爷。

父亲和大伯们都已经分家,各家开始过各家的日子。

大约是85年,父亲贷款购置了一台农用拖拉机。

我还记得,爷爷到医院看病,都是父亲开拖拉机拉着爷爷到县医院去,那时候爷爷说隆尧是隆平。

也在那一年,爷爷因病医治无效,大约是在夏季,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和叔叔伯伯们送走了他们的父亲。送走爷爷的时候,父辈们穿着孝衣徒步的淌过村口的水洼路,我和堂兄弟们坐在马车里险些被水下的暗坎颠到水里。

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听父亲说过,爷爷不在的时候是五十多岁,最后得的是肺癌。

个体运输

八十年代,刚刚开始改革开放,国家放开了个人经营,父亲给他的拖拉机申办了个体运输营业执照,开始名正言顺地做起了个体运输生意。

从此,这辆拖拉机就开始伴随父亲多年,虽不说走南闯北,却也是方圆百十公里,走过了很多地方。

我听母亲讲,有一次临过年了,家里揭不开锅,连过年的钱都没有(其实那个年代没有过年钱的不止我们一家),巨鹿收猪的生意人来收猪,收完了要运回去,父亲就借钱买了柴油,给收猪人把猪送回了家,数十元的运费成了我们家的过年钱。

这件事母亲说了很多年,每次说起这件事,父亲的嘴角总是带着一点笑。

还有一次,父亲给主顾拉货物从邢台市区经过,因为雪天路滑,拖拉机控制不住,前车轮撞在墙上才停下来。

所幸,人没有受伤,只是拖拉机轻微受损。因为是方向连接的关键部件受损,拖拉机无法前行,只好就地修车。夜晚,父亲找了市里上班的乡亲协助,终于顺利修好车,给货主运送完货物,返回家中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焦虑地等待。

那时候,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和母亲一起焦虑着等待。

当然,路上跑车,遇上的不仅仅是那些大小事故,还有各种各样门路的查车卡口,也无非是路远了,出钱了事,一趟活白干,路近了,找熟人帮忙给说情过关。

父亲交际面很窄,他口中的几个有本事的人常常被他挂在嘴边,要么是亲戚,要么就是同学。

母亲常常打趣父亲:人家都是当官的,谁还认识你!

父亲都会很认真地,把他经历过的大小苦难关口说上一遍,每一次都清楚地说是谁帮了自己,以反驳母亲,证实那些有本事的朋友还认识自己,并且铭记对方对自己的帮忙。

父亲跑个体运输期间,是和村里同龄人交往最密切的时候,本不喜欢饮酒的父亲,也有几次和同伴们喝醉的经历。

‬酱油坊

八十年代末期,在邢台酿造厂工作的,我的舅舅,传授并辅助父亲制作酱油醋的技术,家里做起酱油醋的生意。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的家就变成了酱油作坊,酱油作坊也就是我们的家。

乡亲们都说我和妹妹是“酱油泡着养大的!”

这一点没错,我和妹妹的成长开销,家庭支出,一切的生活来源,都是父亲和母亲从点滴的酱油醋中提取出来。

母亲是父亲酱油作坊的主要劳动力,我和妹妹也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带着,在酱油醋酿造的环节中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母亲的鼓励下,我和妹妹常常以学会一些酿造环节的技术为荣。

父亲主导下的酱油坊只用粮食制作产品,他对产品的生产销售持一种极高的敬畏之心,常常教导我们“这是吃的东西,可千万不能马虎!”

有了酱油坊的生意,虽然日子可以勉强维持,但是因为父亲坚持不造假的原则,在农村市场混乱的背景下,所得收入也仅仅是维持生活。

那些年,十里八乡间,流传着一种说法,称“东王村西头做的醋好吃,都是粮食做哩!”。

酱油醋养育了一家人,父亲在经营这门生意期间也付出了许多艰辛。

往代销点运送酱油醋,最早用驴车,后来从本村表舅家借用一台小三马子,制作出来的酱油醋都是一车一车地运送到各村。

早年间村和村之间的路都是泥水路,不下雨雪的日子通行尚可,一旦下过雨雪,任凭什么车辆都无法通行。

有一次父亲回家很晚,那一次是阴天。临近傍晚的时候天空飘着大雪,母亲做好晚饭,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的,内心焦虑不安,这种情绪也影响到我们,我和妹妹也开始感到不安。直到我和妹妹都有些困意,焦虑被困意压制,母亲就吩咐我们吃饭睡觉,她自己再等着父亲从外面回来。

早晨醒来,父亲已经在床上睡觉,我们刚刚还恢复起来的忐忑就平静了下去。听母亲跟我们讲,父亲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进门的时候浑身都是泥土和泥冰。

送完酱油醋,父亲回家的时候已经傍晚,他一路紧着往回赶,雪片很大,但是因为没有更多行人和车辆,路面还可以顺利通行。不巧的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段,三马子链条断裂,父亲在没有足够的工具情况下,一个人钻到仅容一个人钻下的变速箱底下,生是把链条给接了起来。

那种机动车链条很粗大,是连接发动机和变速箱之间的主要动力传输,平时就算工具齐全,修理师傅要把它接起来都要费一些力气。

尽管爬了一身泥土,浑身上下狼狈不堪,父亲还是很自豪地跟母亲炫耀他的修理机器的功底。

1992年前后,父亲在村北自留地要了一块宅基地,盖了一处新的宅院,自此,酱油坊才开始和我们居住的家彻底分开。

父亲在酱油坊,为了干活和休息方便,保留了一张棕树皮编的软床。每到夏天来临的时候,父亲的床底下就会有一条大菜花蛇盘踞在那里。

父亲从来没有伤害过那条蛇,他说蛇睡在床下,夏天人躺在床上会感到凉快,人蛇相伴多年也相安无事。

北京打工

09年到10年的时候,我在北京的事业逐步开始有了一些起色,父亲毅然放下自己经营多年的酱油作坊,开始到我北京的工厂里给我帮忙。

从此,父亲开启了人生中仅有的打工生涯,也是首次离开家到几百公里之外的地方生活。

从农村作坊主到打工者,五十多岁本该退休的年龄,父亲在北京跟随我开始了打工的生涯,生活环境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父亲强大的适应力开始展现出来,他认真学习木工生产线上的工序操作技术,让人惊叹的是他竟学会了家具贴皮技术,后来堪称师傅级的手艺工人。

家具贴皮是一项手艺活,我的工厂请专业贴皮师傅来,在当年大部分人工月收入1500元左右的年代,贴皮师傅一小时都要27元。

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当有一些贴皮活的时候,那些工件居然开始由父亲来完成,我感到十分惊讶。

父亲说,他看到厂里贴木皮的时候总要请外面的师傅,价钱还特别高,不愿意让厂里花那样的冤枉钱,所以,他就在外面请来的贴皮师傅干活的时候过去帮忙,一来二去的,他就学会了这贴皮的手艺。

直到北京环保治理,开始清理加工制造企业,我的公司从北京搬迁回老家,父亲已然担当起木皮车间的大师傅职责,他开始带领学徒们学习贴木皮的技术,并且给厂里培养了多名贴木皮的师傅。

父亲在北京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接送我的在幼儿园上学的儿子,每到上下班的时候,他总是步行一公里多,去距离工厂一公里外的幼儿园接送孙子。

大约是2011年前后,母亲也到北京和父亲同住在工厂,家里就彻底的不再耕种田地,分别的交给本家弟兄们耕种起来。

也大约在那一年前后,因为母亲的一次生病,医生说和香烟有关,抽烟多年的父亲竟一口气戒掉了抽烟的习惯。

回乡

从北京回故乡,我的工厂经历了一些波折,每次都有父亲陪伴着,无论经历什么样的困难,他都有他自己视角的分析意见给我,他的处理意见更加理智,也更加的符合家乡的习俗,很多时候都对我最后的决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参考意义。

经历过将近十年离开故乡的日子,父亲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收回那些给本家人耕种的田地。我曾经在离开家之前和父亲种过一段时间的田地,大略地知道田地耕种的苦,建议过父亲不要再去耕种田地,但是父亲执意要种地,他说老百姓的本分就是要种地。

我才知道,父亲当年离开他耕种的田地和经营的酱油坊,不是因为辛苦,是不放心在外拼搏的儿子。

父亲把他每年的收入都存到银行。2021年,因为生意需要,我购买小汽车的时候,父亲慷慨解囊,拿出十万元交给我,让我买车的时候使用。

我常和父亲说:这宝马车的车轱辘有一个是你的呢!

父亲在这个时候总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直到父亲离世,我都一直尊重父母自己掌管家中财务的自由,他们的耕种收入,父亲在工厂工作的工资收入等,都是由他们自己保管。记得在我结婚的那一年春节,母亲把家里的存款和帐务悄悄地要交给儿媳妇,我的妻子,她并没有接受。

最后,我们全家一致的意见,家里的钱款收入还是要他们管理,工厂的帐务由我的妻子来管理。

工厂有多辆汽车,我曾经鼓励父亲学习一个机动车驾驶证,平时可以拉着母亲到处走走,但父亲总以年龄过大为由推托我的建议。

父亲半辈子和机动车打交道,在开拖拉机跑运输的时候也曾经办理过驾驶证,只是后来没有办理汽车驾驶资格,慢慢地就荒废了,我能看出父亲是有一颗驾驭车辆的内心,同时又对考试机动车驾驶证有一些犯怵。

那种四轮的电动老年代步车开始流行起来,据说开这种车是不需要驾驶证的,父亲认识的很多进入老年的熟人都在开这样的车代步。

我开始鼓动父亲去看车,这一次父亲竟毫无推托,直接就坐上我的汽车奔向了老年车销售的门市。父亲看车很认真,他几乎把县城整条街卖电动四轮车的门市看了一遍,最后选了一辆这些车里最贵的一辆,坐在车里有一些爱不释手的样子,再也不下车了。父亲一边抓着方向盘,一边四处的观察车里面的装备,就连我问他“如果这辆行,我就去交钱了啊!”他头都没抬,直接回了我一句“啊!”算是对我问话的肯定。

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问价钱的大宗消费。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21

标签:父亲   田地   拖拉机   酱油   北京   师傅   爷爷   家里   工厂   母亲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