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清风拂面时:回忆家访广东文坛大家欧阳山、陈残云、秦牧

文/陈锡忠

上世纪80年代,我已在花城出版社任职。作为专业文艺出版社的花城社非常重视与广东作协和作家们沟通。为了保存名家资料,1986年秋,一位副社长带着时任总编室主任的我和摄影师,先后到广东著名老作家欧阳山(1908-2000) 、陈残云(1914-2002)、秦牧(1919-1992)家里访谈和拍照。

流光浸润,回忆36年前家访三位文学大师的事,如清风拂面,至今难以忘怀。尽管他们经历不同、性格各异,但都是岭南文学丰碑,魅力永恒。

作家欧阳山生前在广州梅花村寓中。

欧阳山:梅花村里足“风流”

我们先去位于广州梅花村欧阳山的家。因20世纪30年代陈济棠、孙科等官宦在此大建私宅且栽植了不少梅花,梅花村因而得名。欧阳老的家房子宽敞,我感觉客厅就像一个篮球场。墙上挂着一幅墨宝,现只记得其中几句:“浪涌云翻六十秋……笔底波澜情未老,胸中块垒志应酬……”

住所外面,是一个满栽鲜花绿草的花园。不少花是盆栽的,阵阵花香随风飘来。一张有扶手的藤椅放在花园一角,在暗香疏影的良辰美景,欧阳老常坐在上面小憩或思考创作问题。我们坐定后,只见短发的虞迅大姐干练热情地张罗着招呼我们。她是1944年7月和当时36岁的欧阳山结合的。欧阳山20岁时和杨志明女士同居,在南京、上海生活,成为职业小说家。先后生下女儿代娜、天娜。1933年8月,25岁的欧阳山和杨志明分手,与草明(著名女作家、广东顺德人)同居,生下三女儿娜嘉。31岁时又生下大儿子左嘉。1943年与草明分手,次年7月和虞迅牵手一直白头偕老。欧阳山家人丁兴旺,我看到1974年他们拍的一张全家福,一家三代21人呢。家人均鼎力支持他创作,儿子欧阳燕星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成为中文系教授的外孙女田海蓝还写下对《三家巷》典型人物评论的专著《艰难的磨砺》。

写作中的欧阳山。

在放满书籍的书房,78岁的欧阳老此时安详地配合我们拍照,摆着各种姿势。在旁的我默默注视他,欧阳山人称带着“四个光坏”:一是18岁时他便发表第一部中篇小说《玫瑰残了》,19岁与鲁迅认识,28岁时在“两个口号论争”中坚定站在鲁迅一边,拥护“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1936年10月鲁迅病逝,欧阳山身穿长衫,手持“鲁迅先生殡仪”的大幅横额悲痛地走在队伍最前面,这是一种殊荣。二是1926年郭沫若介绍他进中山大学当旁听生。抗战开始后,在周恩来的教诲下在重庆入党。三是1941年到延安后参加毛泽东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后写出了著名长篇小说《高干大》。1944年6月30日的《解放日报》发表了他写的速写《活在新社会里》,毛泽东看后大加赞赏并请他吃饭。所以欧阳山对人说:“鲁迅、毛泽东、周恩来、郭沫若是我的老师。”四是1959年创作的长篇巨著《一代风流》第一卷《三家巷》问世,因妙写岭南风韵,细说大革命时代恩恨情仇而轰动一时。刘白羽高度评价说:“这是一部中华民族巍巍神魄凝聚的史诗,有着《战争与和平》的广阔,有着《红楼梦》的旖旎。”

在与欧阳老谈到文学创作时,他说:我在几十年文学创作过程中自撰了两句话:“一是古今中外法,就是借鉴古今中外一切优秀的表现手法。二是东西南北调,即是吸收中国各地方言土语的精华,尽量做到广收各家之长,博采各地之精。简言之兼容并包。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

欧阳山名作《三家巷》曾风靡一时。

当时,花城社的领导苏晨、李士非、王曼、范汉生、陈俊年等以极大的魄力策划,先后出版了十二本的《沈从文文集》《郁达夫文集》和八卷《我佛山人(吴趼人)文集》,在境内外反响热烈。欧阳老也极其希望出一套《欧阳山文集》。这个愿望经争议得到花城社支持,但要花不少工夫,因为:一是上世纪20年代的旧作整理不易;二是欧阳老身体状况欠佳,早在1957年开始写《三家巷》时,他的右眼因患中心性视网膜炎曾到中山医学院治疗半年。后来视力下降难以写字,1981年73岁的他创作长篇小说《柳暗花明》、1984年创作《万年春》时均是用口述录音办法,由助手记录整理再读给他听,反复修改而成。要出文集,工作量不少。后来,在助手谭方明、吴绍醒、胡子明等鼎力帮助下,10卷《欧阳山文集》终于由花城社在1988年7月出版。

1988年9月25日,我为《欧阳山文集》在报上发表了题为《一部展现中国现代社会风云变幻的巨著》书评。在此之前的1985年,曾在广州南湖举办过隆重的《一代风流》讨论会。欧阳山是幸运的,终于在狂风暴雨后见到彩虹,这位“领一代风流的世纪大家”以92岁高龄于2000年9月26日魂归道山。

秦牧:德高望重爱“花城”

金秋的阳光温馨恬静,我们又去华侨新村的秦牧家。秋风撩动,白云绿波,鸟语花香,环境幽静。

对秦牧我心怀好感 ,源于一件切身的事。花城社是1981年建办,次年,我便调入去当编辑。记得校阅的第一本书稿就是散文泰斗秦牧的一本随笔集。我以虔诚之心逐字逐句拜读后,发现有几处用词不妥,要不要向这位名家反映呢?刚入行的我一时十分纠结。

我当时就听说在编辑中流传着某位权威作家的一句话:“我的书稿一个字也不能改!”这句话给我们带来心理压力,但内心又不认同。因为即使名家的书稿,也常发现差错。明事理的作者应有让人指出差错的气量。我还是斗胆写了一封信给秦牧,信发出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会不会触忤前辈?过了一个月,我突然收到他的回信,他称呼我“锡忠同志”,信中解释道:“我因赴京开会,延迟回来,今日才得读来信,时间足足相距一个月了。”他对我的指正不但不写一句辩解语,反而肯定地表示:“你的意见都很好。”言下之意同意作改动。最令我难忘的是他在信中写道:“我很高兴遇到你这样的编辑,能发现作者文字上纰漏粗疏之处的编辑才是好编辑。”40多年来,秦牧这句话如清风拂面,一直激励我当一个细心、谨慎、敢于和善于指出来稿有纰漏的编辑。

勤奋笔耕中的秦牧。

秦牧原名林觉夫,童年时在新加坡生活了10年,家境一般,生母和继母均是婢女出身。他经历了抗日和内战的灾难岁月。所以他为文的基调是爱,对人也谦和可亲。

这次我们来到他家拍照,他和夫人紫风十分热情。他家的居住条件比当时一般人好,但也是普通民宅,布置朴实无华,只有书架上充盈氤氳书香。秦牧与夫人紫风伉俪情深。他俩没有子女,业余时间都爱种花,阳台上众芳煊妍。

早在读大学时,我就听过秦牧来校讲座。他用带点澄海口音的普通活,海阔天空畅谈散文创作,有一段话我至今记得:“最好的散文使人想起银光闪闪的匕首、余音袅袅的铜箫、明净无尘的水晶、色彩鲜明的玛瑙。一切的散文形式都应该提倡!”

秦牧曾几次来花城社开会,并对花城出版社有着深厚感情。我们也交谈过,有两件事令他十分感动:一是1961年他在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散文集《花城》,其中一些名篇如《土地》《花城》被选入教材,影响深远。但20年后,《花城》在京再版遇到困难。秦牧转而希望我们帮他出版。尽管当时花城社刚成立,人手经费都不足,但还是抓紧出版了他心爱的散文集《花城》,印数高达3万册。

花城社另一件让秦牧感动的事是,1984年2月出版了60万字的《秦牧自选集》,而且印数达1.5万册。家访时,我见该书放在书柜显眼处,他说:“这是我半生在文学园地耕耘所得的一个缩影。感谢花城社为我立了一个档。”秦牧的多部书稿,如《秦牧序跋集》《大洋两岸集》《语林采英》《森林水滴》等,后来都是由花城社出的。

秦牧的名作《花城》。

但天嫉英才,1992年10月14日凌晨,秦老起床赴书房时猝然昏厥倒地,遽然去世,年仅73岁。他走后,我听过几位前辈大赞他文如其人。学者刘逸生说:十年浩劫中,秦牧不做违心事,不“告密”,铁骨铮铮,正气凛然,所以后来才写出笔墨淋漓的《鬣狗的风格》。岑桑老师对我说:“秦牧品格近乎完美,他朴实谦和、殚见洽闻、深藏若虚、嫉恶如仇。我敬重他的为人更甚于他的文章。”

我去秦牧家时,看不到有高档家电,听说连热水器也很迟才安装。相反,他经常资助经济困难亲友,自已出入常挤公交车,所以口碑甚佳、德高望重。

写作中的陈残云。

陈残云:作家本色是战士

最后,我们去位于中山六路-条横巷内的时任广东省作协主席陈残云的家。这是一座老式楼房。早年参加革命,以小说《香飘四季》、电影《羊城暗哨》享誉一时的陈老时年72岁了,他面慈心善,有问必答,举手投足透着睿智的鸿儒之气。

陈残云,1914年生于广州郊区贫农家庭,原名陈福才。父亲早亡,陈残云的5位兄长赴马来亚谋生,家中靠母带陈残云和一姐两妹种田过活。陈残云后到香港当过店员,又转回广州读大学。抗战艰苦岁月去过马来亚、新加坡、越南,再历尽艰险偷渡回到桂林。他写了10万字长篇报道《走出马来亚》,从此引人注目。

从交谈中我进一步知道,陈残云不但是位大作家,更是一位坚定的革命者。他在桂林积极宣传抗日,险被特务用计抓捕。他还东奔西走营救同志,出任桂林文化界抗战工作队队长。他与田汉、黄药眠、周钢呜、华嘉、邵荃麟等文化名人一起工作过,投身抗日反蒋事业,后在罗浮山东纵司令部由李嘉人介绍入党。他在1946年创作电影《珠江泪》。1953年回广州搞专业创作,几年后电影剧作《羊城暗哨》一炮打响。后来长篇小说《香飘四季》更是一代名作。

陈残云名作之一的《香飘四季》。

拍照完毕,我们发现他客厅里摆着象棋,不知谁说了句,我们来和陈老杀一盘怎么样?陈老欣然同意,和副社长杀起来,只见棋局时如一池春水,波澜不兴,随即车攻炮轰,难解难分,满堂笑语盈盈。

在他们下棋之际,我观看陈老书架上的书,其中就有1983年12月花城社为他出版的精装《陈残云自选集》和198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热带惊涛录》。我觉得是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笔下生花。我读过他的首部中篇《风砂的城》,他以女性口吻用第一人称以日记方式诉说40年代发生在桂林的爱恨情仇,笔致凄婉动人。此文刊登后他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但当局误把作者当成了女性。

在与陈老交谈中,我们盛赞他除了诗歌、小说、散文影响大外,电影剧作更是家喻户晓,如《羊城暗哨》《珠江泪》《故乡情》,还有与人合作的《南海潮》和《椰林曲》。陈老向大家透露他为何要在自选集选登《故乡情》,就是因为当年有人扣大帽子质问:“这是什么情!”致使正在拍摄中的电影流产了。“现在登出来就是希望讨还个公道。”文坛的履痕正是那个年代的辙印。

陈残云编剧的电影《羊城暗哨》海报。

作家最关键的是视野。陈残云的作品非常生活化,和当年提倡深入生活分不开。他当过宝安县委副书记、广州市公安局办公室副主任等职。一起参加查案、办案,所以素材不少。他对大家说:开始时对公安工作颇有神秘感,很担心触动禁区,问广州市公安局的薛焰局长:“公安工作有哪些不能写的?”局长说:“你大胆地想吧,你想得出来的东西,我们公安工作都有,我们有的东西,你是想不出来的。”这番鼓励令陈残云放开了心中的桎梏,后来创作出更多意境奇谲的作品。

我们与陈老用广州话交谈,这使我联想到他被誉为运用粤方言创作的高手。他的小说中曼妙着粤语清韵,将“话头醒尾”“一支针无两头利”“隔夜愁”等粤方言用得恰如其分,让作品呈现一幅明丽多彩的南方水乡风俗画。2002年10月2日,88岁陈老驾鹤西去。书香有痕,他的作品永远“香飘四季”。

(本文作者陈锡忠,花城出版社前副社长、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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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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