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脚下的泥土到没有见过的大海：湖南“小诗人”和他们的山村

湘西南边陲有一个平静的村庄。11月底，山林间湿冷多雾，小三轮车在马路上悠悠驶过，偶尔传来狗吠。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冬季，这里的人们刚刚等到一场珍贵的雨水。

遍野的绿植里，有一条穿行而过的火车铁轨；溪水清澈，在隐秘的山沟里缓缓流淌。抬头能看到来自远方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匆匆驶过，低头可以轻易发现形状各异的小黄花，花瓣上或许还挂着露珠。傍晚，木制的老房子里会传来奶奶呼唤“回家吃饭”的声音。

这里是怀化市会同县坪村。它和中国其他普通村庄一样，日常生活质朴、安宁。但坪村又和其他村庄不一样：粟裕希望小学有许多“小诗人”。“风儿清唱着歌/唤醒了沉睡中的土地”、“我们长大了一岁/春天就长大了一岁”、“云被风带走了，带到了他的家里/但没人知道风的家在哪/所以云不见了”……

近日，几个孩子带着他们的诗远赴北京，走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的舞台。让更多人了解了这群山村小诗人。

女老师李柏霖打开了他们想象力的闸门，孩子们用笔把泥土、小溪、大树、没有见过的大海、对远方父母的思念、对未来生活的向往……通通写成诗句。

教孩子们写诗，似乎并不是赋予他们新技能，而是释放灵动的天性。不讲究规整的韵律和格式，每个字都来自于这片土壤，笔尖跳跃，生活变成诗句在纸面流淌。

这群大山里的小诗人，在这片土地的滋养下悄悄成长。

△孩子们写作的诗（部分）

春姑娘来到人间，为大地披上绿衣/

春天也像妈妈的手/

温暖轻柔地抚摸我们的面颊

梁欣怡今年读五年级。周一到周五的早晨，奶奶会送她到马路边等待包车去学校。

稍显老旧的一层木屋门口，安装有一个摄像头：这是梁欣怡的妈妈特意设置的。梁欣怡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只有过年时才回家团聚。有了摄像头，他们在思念女儿的时候也能及时看到她的模样。

从家里去往马路边，走路只要不到10分钟。但这不到10分钟的路途里，却能看到许多风景：走在高高的田埂上，两侧是小片小片的农作物。有熟悉的邻居在地里劳作，还有扫把扎成的稻草人，塑料袋在空中飘扬。奶奶去田地里干农活，有时会带上梁欣怡一起：看看刚刚发芽的作物、打打下手，或者和邻居打个招呼。

再往前走，拨开几棵野蛮生长的橘子树，就得爬上铺满石子的铁轨了。

梁欣怡对铁轨太熟悉了。她听过无数次火车的鸣笛：那是来自远方的声音。看不见尽头的两端，梁欣怡只需要跨过其中小小的一段。尽管不知道这个“远方”到底有多远，但梁欣怡有所期待。

△曾莉云正跨过铁轨

慢慢接近马路，梁欣怡还会路过两栋暂时没人居住的木屋、一口废弃的老井和一棵看起来仿佛枯死的、形状怪异的树。梁欣怡的头绳上别着一朵蓝色的装饰小花，随着她的步伐，蓝色小花和乌黑的马尾一起跳动着。

空闲时间，梁欣怡喜欢骑自行车。在坡度较陡的乡间小路上骑行，为了享受迎着风的刺激，她有时只轻轻捏住刹车。但最近，梁欣怡不骑自行车了——那部车是弟弟的。梁欣怡长大了，自行车变小了。

△梁欣怡上学的必经之路

每个上学日子的早晨和傍晚，奶奶都陪梁欣怡走这段路。孙女还小，奶奶担心她怕黑；也怕经过铁轨时不注意观察火车的来向。但小女孩机敏细腻，她不光把沿路的一切看在眼里，心思也飞去了远方：梁欣怡喜欢唱歌，将来想做一名歌手。她收集自己写的诗歌，打算未来改写成歌词。

她写道：春姑娘来到人间，为大地披上绿衣了/春天也像妈妈的手/温暖卿柔地抚摸我们的面颊/你看溪水都融化/冰水“丁冬 丁冬”/像春天的歌手。

△梁欣怡写的诗

梁欣怡有时很想念在外地打工的妈妈。

△曾莉云镜头里的梁欣怡

海水有时是蓝的，有时是黑的/

白天的海水是蓝的，夜晚是黑的

粟卉和曾莉云是同班同学，都在四年级就读。她们都是学校诗社的成员。

两个小女孩的性格迥然不同：粟卉害羞内敛，和陌生人说话小脸通红；曾莉云古灵精怪，眼尾带着笑。

走进粟卉家中，奶奶热情地搬出桌椅招待客人，摆满一桌板栗、橘子、糖果。粟卉安静地坐在桌子一角，奶奶抱着弟弟坐在身边。

“我从她几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带她，带了她又带她弟弟……”奶奶用会同话絮叨这些往事，粟卉也只是拨弄手指。曾莉云拉着梁欣怡，兴奋地低语，想跑去院子外面看柿子树，粟卉不为所动，脸蛋上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粟卉知道，爸爸妈妈在深圳打工。她并不清楚深圳是座沿海城市，见得更多的，其实是绿色的树、黄色的土地。想看看大海的她，写下了一首《海水》。“海水有时是蓝的，有时是黑的/白天的海水是蓝的，夜晚是黑的”。

△粟卉写作的诗

除了海水，粟卉的诗里还常出现风、花、树叶和天空。“风吹走了树叶/吹走了青春/也吹走了我的不开心”。她不愿意吐露自己究竟有什么心事，只把情绪放进诗里。

做小学英语老师是粟卉的心愿，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好朋友曾莉云想做一名研究月亮的科学家：她在电视上看过一次火箭发射直播，想象自己在火箭上，或许会写一首诗、写一篇日记，将这些经历记录下来。

曾莉云喜欢月亮的颜色。她还不太懂得，其实我们所见的月亮自身并不会散发出光芒，只是反射了太阳光线，才得以拥有温柔的鹅黄色。曾莉云的诗里写：为什么有时月亮是弯弯的呢/是因为它像人一样想弯弯的睡觉吗/那为什么月亮有时是半圆形的呢/是不是它想像我们尺子的量角器一样呢/月亮真奇怪呀。

△曾莉云写作的诗

和其他同学相比，曾莉云算是幸运的那个：近一年来，妈妈没有外出打工，一直在家里陪她。在外机灵活泼的莉云，回到家里却稍显拘谨。她悄悄说，自己因为“考试成绩不太好”、“字写得丑”受到过妈妈的批评。

其实她内心里还是很向往得到妈妈的表扬。但母女俩沟通不多，莉云也不太好意思直白地表达感情。

△曾莉云正在把玩相机

我叫你好，我有一个花园/

它也叫你好/

里面有许多叫你好的花/

它们都会说话/

你如果来见我/

它们都会跟你说“你好”

这是粟裕希望小学另一位小诗人龙梦瑶的作品。11月20日晚7点30分，龙梦瑶的妈妈带着小儿子来到同学粟盈淇家里，准备一同观看“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之夜”。在此等候的，还有粟裕希望小学的老师李敏和粟悦桢。

龙梦瑶、粟盈淇还有其他几名孩子，和语文老师李柏霖一起登上了此次颁奖典礼的舞台。此时的坪村已经进入了安静的夜晚时分，这栋白色外墙的三层小楼里，孩子们的家人守在电视机前，难掩激动。

△李柏霖老师将学生们写的诗编辑出版成册

晚上8点20分许，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在了电视屏幕上。粟裕希望小学的孩子们戴着红领巾，和李柏霖老师一起站在舞台上，盈盈唱着她们创作的诗歌。粟盈淇奶奶赶紧掏出手机，对着电视机录像，笑得合不拢嘴；龙梦瑶弟弟指着电视画面：“那是我姐姐！”

△孩子们的家人正在观看颁奖典礼直播

夜晚更深了。再过约10个小时，坪村的天就要亮起来，整座村庄又要从沉睡中慢慢苏醒。梁欣怡又会在奶奶的陪伴下跨过铁轨，也许上学路上会偶遇粟卉。曾莉云背上书包，走上蜿蜒狭窄的乡间小路，期待这天又会偶遇什么样的花花草草，再撕下哪一门作业本的边角写下自己的诗。

她们和倔强的小花一样，慢慢长大了。

△粟裕希望小学的学生们写作的诗（部分）

潇湘晨报记者任弯湾 摄影记者王家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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