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远方的故乡

难忘远方的故乡

作者: 江 洪 涛

屋后是青山,青山绵亘,由低到高,直至峻秀雄奇,巍峨壮观。

屋前是一片开阔的平畴,一年四季种着庄稼,冬春季节种油菜,夏秋种水稻。稻是双季,所以七八月份是故乡最忙碌的季节,因为不仅要抢收而且还要抢种。坡上有薄地,种红薯、种山药,点豆子,裁花生,总之不能让它荒着闲着。屋都是依山而建,十几二十家挤做一团,形成村庄,孩子们叽叽喳喳、追追打打,饿了,走进任何一家都有饭吃。

广阔的平畴后面也是山,山层层叠叠,照例从低到高,渐渐淡远,远到一片淡蓝与天际相连。没事的时候,端张竹椅坐在家门口,望着远山,常常要走神,总想:那远山背后有着怎样的物事呢?那儿还有人家吗?那儿还有村庄吗?那儿还有田野吗?若有,那儿的人是和我们穿一样的服饰、吃一样的东西、种一样的作物、过一样的日子吗?无穷无尽的疑问、无穷无尽的猜想、无穷无尽的光阴……人就这样渐渐的老去了。

渺小如蚁的乡亲,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十里八里之外的圩镇,还有就是屋背后总也走不到边的深山老林。他们知道有河的地方有路,有路的地方有人,有人的地方有屋,有屋的地方有村,有村的地方有镇,有镇的地方有城。但他们一般走到有镇的地方就再也不敢再走了,他们害怕迷失,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害怕被人骗了,害怕遇到什么意外横祸,再也回不到自己的生养之地祖业之地。

河流是从大山深处流出来的,人们到现在仍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儿,老辈人说,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架大山,大山的脚下有一个大洞,河就是从那个大洞里钻出来的,他们说如果你沿着大洞一直往里走,那就到阴曹地府里去了,没有人敢去冒险,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好死不如歹活,在阳世无论如何要比在阴间强。

河是石河,蜿蜒曲折,傍山而流,穿村而过,依田而行。河水清澈见底,鱼、虾、螃蟹、石蛙自由自在繁衍生息,石缝中间长着水草、菖蒲、水下的一段银白,水上的一段青葱,它们都象刚刚出浴的少女,清纯、美丽、而且婀娜多姿,温柔可爱 。河岸杂树丛生、百草争荣。金银花、野菊花、百合花、芙蓉花、迎春花以及众多不知名目的野花,一年四季次第而开,招蜂惹蝶自成世界。河水润泽两岸花木农田,滋养人兽生灵,同时也是夏天孩子们的乐园。打柴、割草、放牛的孩子们感觉身上热了,脱个精光,一个个跳进河里,在清凉凉、晶亮亮、丝绸般柔滑的流水中嬉戏、打闹、说笑、甚或歌唱。河水不深,乱石铺底,加上水也不急,淹不死人,所以大人们根本不管,一门心思忙着他们自己的事情。

这里家家养猪,家家养牛,家家养鸡,家家养鸭,所以禽兽遍地。

屋前屋后是果园和莱园,为防禽兽糟蹋,家家的果园菜地都编竹篱。竹篱上爬满藤蔓,有野生的金银花、牵牛花、葛藤、爬山虎,也有有意而为之的苦瓜、丝瓜、葫芦、南瓜。花开季节,大的小的、红的黄的、紫的粉的、疏的密的、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在一片蓬勃的绿的濡染之下,真象是画中一般。尤其是早晨,薄雾弥漫,所有的植物、庄稼、野草挂满晶莹剔透、珠圆玉润、欲滴未滴的露水,任是谁都不忍去触碰、去践踏、去惊扰,这时的故乡就象是梦中的娇娃。

如若是深夜,整个山村静寂得可怕,说是静寂,其实又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早年有狼叫,有虎啸,有狐狸的哀鸣,有夜鸦的尖叫,但近几十年听不见了。现在所能听见的是淙淙的流水的声音,唧唧的草虫的声音,咕咕的猫头鹰的声音,悠远的犬吠的声音以及房前屋后山风掠过林梢的声音,但你就是很难听到人发出的声音。夜是墨一样黑,墨又是浓墨,浓得化也化不开。你象是沉睡于深深的井底,深得辽阔渺远,你知道你睡在破旧的屋子里,睡在几代人曾经睡过的床上,可你却象置身于无边的黑暗的广宇,既不知道自己的来路,又不明了自已的归途。

鸡叫头遍的时候,你知道这是阳世,鸡叫二遍的时候,你知道这就是故乡。

墨色渐渐淡了,睁开眼能望见周边物件朦胧的轮廓,屋后的鸟也醒了,说过一阵子悄悄话之后,便你一声我一声地清嗓子,然后则欢天喜地歌唱,就好象被压迫久了的劳苦大众,迎来了他们真正的解放一样。

稍早一点,可以听到一些杂沓的脚步,那是早起的乡亲去上厕所,那儿的厕所多为离住屋不远的茅棚,棚内挖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坑上搁一块二块木板,也不分男女,大人小孩踩在木板上蹲着解手,用不着防备外人进来,因为棚外有自家饲养的狗守着,外人还远着呢,那狗便急急地吠了起来。随着家家户户屋门打开,很快有女人打开鸡笼鸭棚给鸡鸭喂食,听见“姑姑姑姑……”那是唤鸡的,听到“阿丽丽丽”那是叫鸭的。忙完这一切,女人们开始进厨房涮锅做饭,蒸饭的当口,到菜园摘回新鲜的辣椒、豆角、茄子、丝瓜,或到门口不远的小河里浣洗一家老少的衣服;男人则挑了一担尿桶去给园里的蔬菜浇水施肥,或者扛一把锄头到坡上的薄地给红薯或大豆松土和锄草,孩子们放牛的放牛,割草的割草,打柴的打柴,用不着大人的吩咐。

上午和下午,青壮年不分男女都在大田,广阔的平畴人们忙碌的身姿星星点点,或耕田、或播种、或施肥、或锄草、或杀虫、或收割……眼看着太阳还在东边,转眼就到了自己的头顶,汗水渐渐濡湿了衣服,青布衫上没湿的地方竞结着一线白色的细盐。

老奶奶在门前做着针线。

老爷爷在村口聊着闲天。

孩子们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

猫狗慵恹在一旁眼开眼闭或者干脆睡眠。

村离镇远,也没什么医生,孩子伤风感冒,头痛脑热,将车前草,薄荷,臭柒,鱼腥草,芦根等加水一煎,趁温热时往孩子的嘴上硬灌,若久不见好就求神拜佛,祈望菩萨保佑。在乡亲们看来,孩子得病,多是受惊吓所致,所以傍晚时分“喊惊”便十分常见:“宝宝崽,东南西北、桥头桥尾、路边坎背、河沿岭脑吓哩是归来哟------!”家家屋顶饮烟袅袅,接着天上星星忽隐忽现,这时的东山顶上很可能有一弯新月如镰。

那时节村子还没有电,家家都点煤油灯。晚饭吃过,女人涮锅洗碗,还有做不完的家务,男人则相对轻闲,洗完澡端张竹椅就到门口的晒坪上纳凉聊天,聊的也多是家里短,要不就是讲故事,一人一段。有时讲着讲着,突然有狗箭一样射向某处,他们知道狗发现狐狸来了,于是各自回家操家伙,或锄头、或木棍、或火铳、一窝蜂涌向狗去的地方,有时狗把狐狸咬了,也有时狐狸把狗咬了,有时大家围住的也许是邻村哪家走失的家猫,总之出去了都有收获,至少明早的菜碗里该有一点荤腥了。真正打猎的季节还没到。打猎的季节在冬季,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山川、河流、田野、村庄都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狐狸、山牛、野猪们饥肠辘辘,不得不出来觅点吃食,然而它们一出来,“马脚”就露了,人们带着猎狗、带着棍棒、带着火铳,顺着它们的足迹一路寻去可直达它们的老巢。逢得好几百斤重的野牛野猪都成为人们与猎狗的战利品。这野物们也真是活该倒霉,平时“今朝有酒今朝醉”一点不懂得积蓄,若多少懂点积蓄,这冰天雪地的还用得着出来觅食吗?不出来觅食,能致于招来杀身之祸吗?

整个冬天,男人们几乎天天上山打猎,三五成群,南征北战,女人们则聚在一起围着火塘在家做做针线,孩子们无事可做,缠着爷爷奶奶讲故事,爷爷讲《三国》、讲《水浒》,奶奶讲《梁山伯与祝英台》、讲《孟姜女哭长城》,讲到动情处涕泪横流。

想不出还会有谁猫在家里看书。村里的人大多只念过小学,念过了就念过了,书本早撕来揩了屁股,一个村子只有一位老秀才还保存着一本历书,历书早己发黄,缺边缺角,除他自己偶尔翻翻,没有人会愿意去看。

村子在这个大山深处存在了几百年。

后来包产到户,后来村子里有了收音机,后来村子里有了电,有了电枧机,后来有人送孩子到山外去读书,有人到镇上去做小生意,有人去福建广东打工,有人干脆把全家迁出去。村子破落了,只有很少几家人在那儿过日子了。据说这几家人过几年也要走,他们一走,我就没有了故乡。

如若有人问起,你的故乡呢?

那我只好对他说------我的故乡在远方。



江洪涛,男,1964年生,江西兴国人,中共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苏州市文艺创作中心创作员,国家一级编剧。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戏剧创作,有大型戏剧作品《山歌情》(合作)曾获文化部文华大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剧协“首届曹禺戏剧文学奖”,本人获文华编剧奖;参与策划并承担部分作词的大型歌舞剧《长长的红背带——献给客家母亲》获文化部文华新剧目奖,本人获文华词作奖。现兼任苏州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苏州市戏剧文学学会会长,《姑苏艺苑》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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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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