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军散文—驮水


驮 水

(散文)

任天军

两只椭圆形的带盖木桶,用一根手腕粗的横杆和一段草绳联结,驮在备有专用木鞍的驴背上,“得秋!”灰草驴甩动细长的尾巴出了庄门,后面是挑着粪筐的杨老汉。

鸡才叫了头遍,离天亮还早哩,但杨老汉已经起身了!鸡窝里那只冠子耷拉着、翎毛上粘着饭渣子的哑嗓子公鸡,刚把脖子伸直准备打鸣时,杨老汉“咔--咔--”地干咳了两声,“嗖”地吐出一口憋了一夜的老痰,硬生生地把哑嗓子的叫声打断了。那没有打出来的半截子鸣,噎在鸡脖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它有点扫兴地闪了几下翅膀,重新卧在了小黄母鸡的身旁。小黄母鸡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温热的气息,令哑嗓子着迷。它挪了挪身子,轻轻触碰了一下小黄母鸡,想挨得更近一点。小黄母鸡却爱理不理的,闭着眼把脖子往前伸了伸,哑嗓子理解为小黄母鸡提醒它继续打鸣。它“嚯”地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勾--勾--”,虽然有点嘶哑,但总算完整地打出来了!听到哑嗓子打鸣的杨老汉,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驮水的山路上。驴背上的两只木桶,在暗夜里发出空洞的哐啷哐啷声。

这是个临近腊月的夜晚。入冬以来,山里没有见过一个雪片子,天气干冷干冷的。空气好像被冻住了,人只要一活动,破碎的空气就像冰碴子一样往脸上戳,生疼生疼的。杨老汉缩着脖子,吸溜吸溜地抽了几下鼻子,那一溜清鼻涕早已凝结在稀疏的黄胡子上了。冬天的夜长得没有尽头,走了好长时间,还不见天光放亮。有月亮的晚上,山路象一条疙疙瘩瘩的草绳,转过来绕过去,延伸到沟底。现在只有几颗寒冷的小星星斜挂在天边,天地一片漆黑,几乎看不见路。杨老汉看不见,驴却能看见。驴的腿上又一坨黑膏药似的疤痕,据说那是驴的夜眼,多黑的天都能看清路。只要跟着驴走,就不会有麻达。再说,这条山路杨老汉走了几十年了,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个转弯,都清晰地刻在脑子里。年轻时脚力好,一天跑三五个来回,现在老了,走一趟就感到腰酸背疼。岁月不饶人啊,老了,不准用了!他有些伤感地想,一辈子的光阴,就起早贪黑地消磨在这条驮水的山路上了!

这时候,天光稍微放亮了一些。先是东边野狐沟上面的山梁上有了一条灰线,灰线慢慢扩大成一片,然后整个天空有了粉红的亮色。路边的芨芨墩、石头垒子、驴马的粪蛋能隐约看见了。杨老汉一边走,一边用粪叉子拾粪,快到泉边的时候,两个粪筐已经装满了。他在泉眼边俯下身,舀起一勺清亮的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顿感神清气爽。早晨的泉水清清的、凉凉的、甜丝丝的,白日里牲口要喝,驮水的女人娃娃们要洗手洗脸,水就被糟蹋了。当他吭哧吭哧地挑着两个粪筐,驮水回来走在庄子的巷道里时,常有家的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接着,张瘸子拉着黑叫驴也去驮水。别人驮水都是赶着毛驴,张瘸子是拉着毛驴,他腿脚不好,怕跟不上毛驴的步伐。有一回,在驮水的路上碰见刘奎喧了几句,刘奎在肃北给别人放羊,后来领回来一个媳妇。张瘸子也想给他的儿子张扁头领个媳妇。喧的时候就把黑叫驴的缰绳搭在水桶上,哪知刚一放开,黑叫驴或许是嗅到了前面草驴的气息,仰起脖子,呲牙咧嘴地尥蹶子,把背上的水桶给甩掉了。今天,他碰见杨老汉,自然把缰绳抓得紧紧的。“杨爷,这么早啊!”两个人已经错过身了,张瘸子才冷灰里爆豆子似的问了一句。杨老汉迎着刚出山的日头,挑着粪筐,踩着地上的光沫子往前走,头上冒着热气,半晌才说:“早啥哩,日头都老高了!”而张瘸子拉着他的黑叫驴早已出了庄子。

日头升高了一杆子,灰条岭上的几十户人家,才陆陆续续赶着毛驴去驮水。一时间,狭窄崎岖的山路上,腾起一股烟尘,木桶在驴背上晃动的哐啷声,在山谷里响成一片。

灰条岭是祁连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设若把苍苍莽莽的祁连山比作一头牦牛,灰条岭就是粘在牛尾巴上的一粒草籽。一个庄子,二十几户人家,稀稀拉拉地摆在山梁上,像老牛拉下的一坨坨稀屎。最上边的山嘴嘴上是刘家,最下面的土疙瘩背后是任家。这几十户人家,都靠山下面那一眼细细的山泉活命。庄子上的人常说,这地方真怪,方圆几十里唯有灰条岭下面的臭牛沟里有泉水,可见老天有眼。庄子上的人没有想过,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前,祖先们正是找到了这一眼泉,才陆续在这里安了家,而不是安了家老天爷才赐给了泉水。无论如何,有了水,日子就好过了!山里人的日子很简单,完全靠天吃饭。春天在山坡上种点小麦、青稞和豌豆,秋天打碾后装在蛇皮袋子里扛回家。年景好时多收几斗,年景差时颗粒无收,以丰补欠,好好赖赖勉强度日。剩下的,最大的事情就是驮水了!

是啊,对于山里人,特别是住在山顶上的山里人,还有什么比驮水更重要的事吗?打庄盖房、婚丧嫁娶也是大事,但是比起驮水来,就不是大事。或者说,如果驮水的事没有安排妥帖,就什么事也办不成。那一年,庄子上死了一个人,就因为驮水的事弄得一家人很狼狈,最后只好拖家带口远走他乡。这个人叫张大胡子,是个猎人,不种庄稼,一年四季在祁连山里跑。他说他猎杀的狼、狐狸、猞猁少说也有几百只,打死的马鹿、梅花鹿有一百多头,至于狐狸、狍子、香子、兔子更是不计其数。张大胡子打来的猎物,从来不让庄子上的人看,也不给庄子上的人吃,倒是几个戴白帽帽的回回,常常三更半夜在他家小院里出没,然后背走一捆又一捆兽皮。庄子上的老人们私下里说,山里的大小动物,都是山神土地爷的子孙,打不得也吃不得,会遭报应的!果然,有一天,张大胡子突然病倒了,好端端的出不来气,脸憋的紫红,不住地用手挖胸膛,说是有一根绳子勒住了喉咙。张大胡子的两个儿子急得抓耳挠腮、哭爹叫娘,想不出办法,只好请杨老汉来看看。杨老汉进门时,张大胡子的胸膛喉咙已经抓破,鲜血淋漓,大张着嘴,艰难地喘息。杨老汉说这是怪病,他活了几十年没见过,怕是中邪了吧?要不请个神婆子禳解一下!说话的时候,张大胡子四肢猛烈地抽搐了几下,“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一蹬腿没气了。庄子上后来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张大胡子杀生太多,让狐仙掠走了生命。办丧事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意象不到的事,张家两个儿子挨门挨户磕头,请庄子上的人帮忙驮水,可是庄子上的人象是事先商量好了一样,没有一家愿意出来帮忙。平日里,这家修房子、那家娶媳妇,只要主人打一声招呼,一支浩浩荡荡的驮水队伍立马能拉起来,人欢马叫地在山路上晃动。那年庄子上的五保户李奶奶上房泥,庄子上的人听到了,每家每户都争抢着给她驮水。这个说,我小时候吃过李奶奶给的馍馍;那个说,我小时候穿过李奶奶缝补的衣服;铁蛋还不好意思地说,他偷过李奶奶的鸡蛋,李奶奶发现了又给了他一个。本来只要十几桶水,最后小院里乌压压地摆了一院子水桶。现在,张大胡子的儿子喊出话来,驮一桶水给20块、30块钱,最后涨到50块钱,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应承。这事弄的张大胡子一家抬不起头来,草草办完丧事就搬家了,有人说走了新疆,也有人说走了酒泉。不管他们走了哪里,庄子上的人,还是照样哐啷哐啷地驮水,驮的是苦涩的泉水,承载的是世道人情。

在灰条岭,真正驮水的主力军是学生娃娃。只要家里有七八岁、十来岁的娃娃,驮水的活就是他们的。没有娃娃的人家,比如杨老汉、张瘸子家,只好由大人来驮水。大人驮水,总有一种大材小用的感觉。山里人过日子很辛苦,种地、挖煤、砍柴、放羊,一年四季不得消停,单是驮水太轻松了,所以大人们驮水的时候总是顺便挑个粪筐,或者背些填炕的柴草。娃娃们就不一样了,驮水就是驮水,再没有其他的任务。早上上学前驮一回水,下午放学后驮一回水,村小学的李老师,是按照驮水的节奏安排上课的。比如,有一天下了雪,山路湿滑,驮水的速度要慢一些,上课就比往常推迟半个小时。再比如有一天下雨,庄子上的人都把坛坛罐罐搬出来,放在屋檐下接雨水,这一天不用驮水,李老师就多上一节课。夏日天晴的时候,山坡上、沟底里,马莲花开的蓝莹莹的,猫耳刺花开的黄灿灿的,蚂蚱蝴蝶在草丛中扑腾,布谷鸟叫个不停。驮水的娃娃们把毛驴赶到沟底,摘下驮桶先让驴吃草,待到天快黑时再去驮水。那段时间悠长、平静而温暖,金色的阳光象铜汁一样注满山谷,空气里漂浮着青草和花香混合的气息。驮水的娃娃们最爱玩的游戏是,把几十头正在吃草的牛分到每个人的头上,谁的牛拉的屎属于谁的,别人不能抢。这边喊,铁蛋你的花肋巴拉下了;那边叫,双喜你的黑耳朵拉下了......铁蛋和双喜们便双手捧着热乎乎的牛粪,拍成一个圆圆的粪饼,晾晒在石头上。过几天牛粪干了,要么背回家填炕,要么就地烧垒子。烧垒子,就是挖一个土窝窝把牛粪塞进去,点上火,火熄灭的时候,放进洋芋压上土,一会儿就有香喷喷的烤洋芋可以吃了。天擦黑的时候,一溜驮水的毛驴,后面跟着叽叽喳喳喧闹的孩子,才缓慢地从沟底出发,向山顶上的庄子走去,后面拖着被月光拉长的歪歪扭扭的影子。冬天驮水是比较遭罪的,娃娃们衣裳单薄,瑟瑟发抖,手背上都裂开了口子,两条清鼻子掉下来又吸上去,话都说不利索。那眼山泉也被冰封住了,需要拿一把镢头刨开冰面才能打上水。赵家丫丫驮水的时候,俯下身子从冰窟窿里舀水,一不小心哧溜滑了下去,倒栽葱插在泉眼里。幸亏张扁头正好去驮水,把丫丫从泉眼里提了出来。杨老汉总结说:“好几年没有祭泉了,泉神不高兴了,这样下去会闹出人命的!”从那以后,每年正月初一早上,庄子上各家各户的男人都要到泉边举行一个祭祀仪式,献上5个馒头,点上3柱香,烧几张黄纸,放一挂鞭炮,然后由年长的舀出一桶水轮流喝,剩余的装在瓶子里带回家,放在锅台上,期望风调雨顺,家宅平安。

娃娃们驮水,是一个聚集的过程,也是一个玩耍的过程。特别是暑假里,常常三五个吆喝到一起,驴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娃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有的到石崖上陶两只鸟蛋,有的挖出一条小花蛇提在手里当鞭子,有的把马莲的宽叶片含在嘴里呜呜地吹,有的女娃娃扯一束山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还有搞恶作剧的把荨麻的叶子夹在驴尾巴下面,驴子因为尾巴刺痛越走越快,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地笑。这样的日子,给山里娃娃贫寒的生活带来了几多欢乐。只要是灰条岭上出生的人,哪一个没有驮过几年水呢?哪一个不熟悉驮桶在驴背上发出的哐啷哐啷的声音呢?驮着驮着,娃娃们一天天长大了,大人们一天天变老了,老人们陆陆续续走了!

在灰条岭,娃娃们驮水可以在山野里疯了似的玩,大人们就不一样,似乎除了驮水还要干点别的什么。就说张瘸子吧,自从那次和刘奎喧了半截子话,刘奎初步答应为他的儿子张扁头牵线搭桥领媳妇,此后好长时间没碰上过。张瘸子心里很着急,儿子张扁头三十好几了,娶不上媳妇,要么三天两头不进家门,要么蒙头大睡不起身。如果通过刘奎牵线领来个媳妇,或者让他到肃北去放羊,都是出路,不然的话光棍就当定了。张瘸子也想到刘奎家去,但空着手上人家的门不好意思,拿两斤白糖一块砖茶又有点舍不得。最好的办法就是瞅着刘奎驮水的时候,他也去驮水,顺便喧一喧,这样可以一举两得。于是,每天刘奎赶着毛驴出门的时候,张瘸子就赶紧拉着他的黑叫驴跟了上去。张瘸子还特意从小卖部里买了一盒最便宜的兰州烟,打算跟刘奎套近乎,他是一根也舍不得抽,多少年了就是那个鹰膀子做的旱烟锅。张瘸子的兰州烟抽了两盒的时候,季节也从春天到了秋天。他在驮水的路上不知说了多少好话,陪了多少笑脸,终于,刘奎答应带上张扁头去肃北。不过,刘奎没有把话说死:“碰碰运气吧,说不定白跑一趟!”张瘸子千恩万谢,答应刘奎走后为他的老娘驮水。第二年春节过完,刘奎两口子回来了,张扁头没有一起来,说是在那边当了上门的女婿。孤孤单单的张瘸子,再也不用给刘家驮水了,也不用等到刘奎出门他才出门,基本上都是杨老汉驮水回来,才慢腾腾地拉着黑叫驴去驮水。那头黑叫驴也一年年老了,失去了往日的雄风,即使放开缰绳,也软塌塌地不想追草驴了。

张瘸子驮水是为了讨好刘奎,给儿子找媳妇;而长龙驮水,却是为了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长龙个子不高,贼眉鼠眼,三十来岁就驼了背,庄子上的人都叫他“小老汉”。小老汉一般不驮水,都是他的侄子或侄女驮水。有一阵子,他却主动要去驮水,而且都是天黑以后去。邻居张家的婆娘觉得奇怪,从厕所里提着裤子出来时,正好碰上赶驴出门的小老汉,就好奇地问:“咋天黑了才驮水呀?”小老汉皱了一下眉,嫌她多嘴,敷衍说“吃过饭顺便消消食。”就自顾自地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铁蛋吃过黒饭要去常有家挖牛九,看见虎子的媳妇去驮水,就油腔滑调地问:“这么迟了不害怕狼吗?要不我陪你去?”虎子媳妇在灰条岭算是比较惹眼的一个女人,水蛇腰,平日里弄个红丢丢的嘴唇,是男人们议论的对象。听铁蛋问她,虎子媳妇扭扭捏捏地说:“哪有狼呀,你不要吓唬人,天还没黑透哩!”铁蛋当然不会跟她去,他还打算把昨天输掉的三十块钱赢回来呢。再后来,庄子上就风言风语地传开了,说是小老汉和虎子媳妇好上了,约好天黑后一起去驮水,在大石头背后亲嘴,还在山路拐弯处搂搂抱抱。虎子在凉州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几个月不进家门,后来这些话不知被哪阵风吹到了城里,虎子趁夜回来了,偷偷地藏在驮水的路边,果然就看见了他不愿看见的一幕。虎子媳妇被毒打一顿,哭了大半夜,半个月后被虎子带走了,走时一块围巾包着头脸,一瘸一拐的,再也没有回来过。灰条岭上的男人,从此多了个话题,见了面互相打趣:“昨晚上我看见你媳妇驮水去了!”或者:“以后不要让媳妇驮水了!”媳妇驮水,成了不光彩的暗语。当然,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年轻媳妇一般不去驮水,即使驮水,天黑以后也绝对不去。

那一眼细细的山泉,不知从那个年代开始流淌,大概流淌了上千年、上万年吧!那一绺泉水,只有两根指头粗细,从大石头缝里挤出来,随时都有可能断流。喧闹的时候听不见泉水流淌的声音,只有静下心来,坐在泉边的石头上,或者躺在草丛里,闭上眼,一缕轻轻的“叮咚叮咚”的声音,象风声一样在头顶回旋。刚开始你会以为那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仔细听,才知道来自大地深处,暗暗的、弱弱的,却又是清脆的、明亮的,带着一种神秘的远古的气息,慢悠悠地冲刷着你的心思,敲打着你的灵魂,让你渐渐有了一丝惆怅,想到了眼前和今后的茫茫岁月!

就是那一眼细弱的山泉,养育了灰条岭一代又一代人,连同她周边无数的生灵。设若没有那眼山泉,那条名叫臭牛沟的山谷,就是一条死寂的山谷。正因为有了那眼泉,那条流了十几步就黯然消失的“小溪”,映照着天光云影,召唤着远远近近的飞禽走兽,形成了一幅宁静、祥和的图画。趁着夏季日子长,天气又好,灰条岭上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也利用驮水的机会,在“小溪”边洗衣服。花花绿绿的衣服晾晒在草地上和石头上,引得蜂儿蝶儿上下翻飞。洗完衣服的女子,又撩起清亮的泉水,用心地洗自己的脖子和胳膊;几个小姑娘,还大胆地脱掉鞋子,把脚伸进水里,虽然嘴里发出“冰死了!冰死了!”的叫嚷声,却是那样的欢快。要知道,平日里,连多用点水洗个脸的机会都没有啊!驮回去的水,几乎是“数”着用的,做饭添几碗水,洗锅用几碗水,洗完锅的水要存在一个专门的桶子里,喂猪几碗喂狗几碗。老人几乎不洗脸,年轻人洗脸,半盆水从大到小轮流洗 ,最后只剩下一点点勉强洇湿毛巾的脏水。至于洗衣服,基本上靠屋檐上接下的雨水完成。如果哪家的媳妇洗得勤一点,老人们就说,“你看,穿不烂让你洗烂了!”还有个说法,灰条岭的人一辈子只洗三回澡,刚生下一回,结婚时一回,死掉一回。眼下,在泉边,有这么多的水,哪能不放肆地玩一下?哪能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

可是,那眼泉并非一直就那样安祥平静,也和灰条岭的人一样,经受着应有的苦难。有一年夏天,一场罕见的暴雨袭击了灰条岭,许多低矮的土房子倒塌了,还有几头牛、几只羊被山洪冲走了,庄子上一片狼藉!第二天有人去驮水,看见从沟沟叉叉里淌下来的石块、砂土和垃圾,把原来那条小水沟全部填平了。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驮水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信,徐队长带上几个男劳力赶紧去看,果然找不到泉眼了。他安排人在原地挖了两天两夜,把淤泥全部清掉,才找到那块大石头,可是石缝里不出水了!他们失魂落魄地跪爬在泥沙上,几十颗脑袋挤在一起,巴望着能看见一星半点水光,眼睛瞪得发酸了,也不见水流出来。如果这一丝救命的泉水真的断流了,灰条岭几十户人的日子怎么过呢?往后要搬到哪里去呢?老天爷真的不让这些人活命了吗?愁云密布!唉声叹气!那一群山里汉子,象被抽筋扒皮一样瘫坐在地上,眼里一层绝望的泪水......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几天后石缝里又出水了!所有在场的人,都齐刷刷地围着泉眼跪成一圈,泪水和着泥土流下来,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和疲惫。后来他们自发地捐出钱物,肩扛背驮买来砖头水泥,在泉边砌了一道厚重的护墙,防止山泉被山洪冲蚀,也守护着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

驮水的日子,象那条曲曲折折的山路一样,缓慢而悠长。似乎是静止的,好几天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把目光拉长一点、放远一点,就会发现一切都在改变。一茬又一茬驮水的娃娃们长大了,不愿再守着这一眼山泉过日子,都奔到山外面去了,再也不回来。一批又一批驮水的毛驴,十年八年以后也都走不动路了,被主人以极低的价钱卖给收驴马的贩子,赶出庄子,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那些驮水的木桶,在驴背上晃荡了若干年,哐啷声显得苍老而喑哑,象走风漏气的老房子,无法盛水了,晒干后进入灶膛,完成他们最后的使命。还有杨老汉和张瘸子,驮了一辈子水,水还汩汩地流淌着,他们却变成了臭牛沟里的一座坟包,享受着其他驮水人的注目礼。一年又一年,庄子上的人口在减少,在外面挣了钱的,把一家人都搬走了;考上学参加了工作的,接走了老迈的父母;只有几户实在搬不了家的,年轻人在外面打工,年老的迎着西风,在残垣断壁间流连,回忆着往昔的岁月......有一天,上面来了政策,说是要把所有的人都搬走,遥远的天边有一块新开垦的土地,聚集了上千户人家,新修的房子,水泥路面,都安装了自来水。

庄子,就那样变成了废墟!

庄子上的人都走了,再也不用驮水了!

那哐啷哐啷的驮水声,如一首亘古的谣曲,响在灰条岭每一个人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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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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