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茶马古道:古村、马帮与集市

雨幕看不见尽头,乌云罩在苍黑的山间、压着浓绿的田野与树林,玉津桥也湿漉漉的。半圆形的石拱桥有些打滑,我低着头走得小心翼翼,看见石板上还留有旧时的马蹄印。过往的商旅翻越华丛山而来,马帮踏过玉津桥,便进入了茶马古道的重镇沙溪。

站在桥上遥望,黑潓江流水淙淙,村落散落在宁静的沙溪坝子,描摹出田园诗的意境。下雨天给游客骑着玩的马匹都没出来,只有几辆候客的三蹦子等在桥边。下桥时,脚踩上马蹄印的凹痕,仿佛踩中了茶马古道的往事。

沙溪玉津桥 (黎瑾/图)

凤阳邑:古道仍在

从南诏国的都城太和城遗址下山,天色已近黄昏了。树木掩映着山脚下一条石板路的入口,路口立着一座小碑:太和—凤阳邑茶马古道修复纪念碑。

如同来往西域的丝绸之路,在中国西南的内地与青藏高原之间也纵横着一条条古老的贸易通道——茶马古道。这是一个用人与马的脚力踩出的道路网,遍布陡峭崎岖的横断山区,越过奔腾咆哮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和雅鲁藏布江,上到空气稀薄的青藏高原,延伸至东南亚、南亚各国。

茶马古道源于西南边疆的茶马互市。自唐宋起,川滇的茶叶、盐巴、布匹等被源源不断地驮运到藏区与东南亚,再从藏区换回马匹、牛羊和皮毛,从东南亚换回玉石、棉纱、药品等等。众多的古道支线如同毛细血管蔓延在西南地区的群山间,凤阳邑段古道是滇藏道上的一段,亦是大理境内唯一保存的茶马古道。

凤阳邑位于大理古城与下关之间的苍山佛顶峰下,修葺过的古道平整、宽阔,夏日草木葱翠,枝叶在空中交织成拱形,我仿佛行走在一条绿色长廊里。不多远有块晒经石,传说玄奘取经归途遇雨,曾在这石头上晾晒经书。虽是附会,历史上玄奘的路线并未经过云南,但茶马古道确实能延伸到佛教的发源地印度。

凤阳邑段茶马古道 (黎瑾/图)

走不多远,我便进入了凤阳邑古村。青石铺就的古道两侧,吸足了夏日雨水的杂草旺盛地生长着,一座座石墙、灰瓦的老屋矗立在道旁,黄泥墙上爬满了藤蔓,不规整的石头间长满了青苔,一些未曾腐朽的门楣上还留有好看的雕花,时间仿佛在这里放慢了速度,沉淀出古老的气味。

凤阳邑村原名“砖窑”,过去以烧制砖瓦陶罐为主,穿村而过的古道曾因草帽交易兴盛,有“草帽街”之名。听说若是白天来,还能看见村里的老婆婆们聚在观音古井边的大树下,边聊天边编织草帽。我来得晚了,天色已经暗淡,只在老屋之间看见泉水依然清澈的古井,路过高低错落的土库房,途经昔日马帮休憩的马店。

凤阳邑里不少老屋废弃了,一面残墙之上还贴着村名与破损的对联。 (黎瑾/图)

大理新移民早就发现了凤阳邑,它的安静避世与大理古城的日益喧嚣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一些院落已经被改成了民宿、茶馆、咖啡厅、蓝染工坊、音乐工作室……这些院子的指路牌、木门和对联藏在那些狭窄的阶梯小道尽头,散布于好像马上就要倾塌的老房子之间,构成了有趣的乡村场景。

沿着石板路,我一路往北慢悠悠地穿过古村,靠近最北端时,一面高墙上的小洞吸引了我。这是一个山墙佛龛,开在墙高处,是白族村落的习俗,有家人出门时,便会来此祈求家人能平安归来。以前马帮经过时,马锅头会带领全体成员在这里膜拜祈祷,祝愿此行顺利。

再往北便出了凤阳邑。我算了算距离,在茶马古道上走了约一公里,恰好到暮色降临,给整个古村笼上了一层宁静、昏暗的旧日气息。村民背着背篓、骑着小电瓶在石板路上来往,只是没有马了,也没有赶马人停在高高的佛龛下,止住叮当响的马铃声,以便神佛听见他们对旅途的担忧与希冀。

大理新移民在凤阳邑租下的院子 (黎瑾/图)

东莲花村:马帮远去

茶马古道的征途是异常艰险的,西南地区山高水急,道路狭窄、险峻、曲折,以前除了马帮,便没有适用的运输方式了。茶马古道就是一条马帮之道,从唐到20世纪,千百年来,赶马人牵马前行、穿山越岭,身家背负于马背、生命托付在道路。

从大理往南不远,就进入了巍山,茶马古道上“三进三出”的重镇。这里西通保山、腾冲、芒市,可出境至缅甸;东经祥云、昆明,可出云南省;北经大理、丽江、中甸,可入藏;南接普洱、景洪、勐海,可连通季节性的运茶道。随着贸易的来往,巍山的马帮迅速发展起来,至建国前,全县有长途运输马帮150多个,驮运骡马近10000匹,其中回族马帮便有100多个。

车开进东莲花村的停车场,我抬头便看见了一座高耸的四层角楼,重檐飞阁,格外气派。这座楼属于马如骥大院——东莲花村大马锅头马如骥的旧居,建于1941年,是巍山规模最为宏大的马帮大院。

元、明以来,大批回族官兵随军来到云南,在大理、巍山一带定居。东莲花村是形成于明代初期的一个回族村落,距今约有600年历史。民国时期的东莲花村几乎家家养马,往来商队如织。其中,马如骥、马如骐和马如清兄弟三人各有大马帮,在生意达到鼎盛的20世纪40年代,于村中建起了三座精美、气派的马帮大院。

村子前面有一片莲叶田田的荷塘,夏日的莲花正悄然绽放。我沿着整洁的道路进村,路旁排列着土木建筑的民居。到村中心,一座传统样式、高悬星月的门楼出现在眼前,宣布我已经来到了东莲花清真寺。清真寺始建于清朝初年,午后的寺内清静无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四层高的宣礼楼气势惊人,朝真大殿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巧妙地融合了中式传统建筑与伊斯兰美学。

东莲花清真寺的宣礼楼 (黎瑾/图)

离清真寺不远处,便是马如骥大院。马锅头即马帮的首领,在巍山众多“走夷方”的马帮中,马如骥最为有名。他有超百匹骡马,雇有数十名赶马人,马帮足迹遍布东南亚各国。马如骥不仅富甲一方,还参与当地政事,颇有威望。

雕刻精细、彩绘繁复的大门就先让我震惊了一番,走进去更是每一步都在感叹大院的豪华。马如骥大院由北院、南院和西院三个院落组成,院落互相连通,依功能而规模不同、布局不一,雕刻档次也不一样。西院被辟成了东莲花村马帮文化展览室,陈列着许多过去马帮的用品,陈旧的钉掌、鞭子、马鞍、短刀、铜锅等实物,再现了茶马古道上风餐露宿、险境丛生的日子。

北院和南院则是马如骥的住宅,北院为“四合五天井”,南院为“三坊一照壁”,两种白族传统院落形式组成了“六合同春”格局。院子里有许多匾额、楹联、照壁、彩绘,处处都是精致的雕刻与字画。

马如骥走南闯北,也许是既受传统文化熏陶,又有新时代的视野,因此屋子的藻井特别有趣,不仅有文人雅士喜爱的花鸟鱼虫、唐诗宋词,还有一幅幅浪漫的风景图,比如西湖风景、阿文学校风景等等。特别是主房的藻井,绘制着当时的上海街景,西洋建筑、飞机、摩托车等,再现了十里洋场的风采。

马如骥大院的屋内藻井绘制着上海街景。 (黎瑾/图)

而最初吸引我视线的角楼坐落在南北院之间,起到了连接作用。当地人习惯称角楼为碉楼,因为它还有瞭望塔和碉堡的作用。高耸的角楼是大马锅头财富的象征,亦是土匪来抢劫时的防御之所。马如骥大院的角楼的作用还要多,主人平日在二三层接待来往的政要、商贾,四层则作为藏书楼与书房。因此这座角楼的规格极高,每一道飞檐、每一块砖雕都经过了精雕细琢,是真正的建筑杰作。

登上角楼,整个东莲花村尽收眼底。灰瓦铺就的屋顶规整地排列,其间耸立着另外几座角楼,分属于不同的马帮大院,足以想见昔日村中马帮云集的繁华。

从马如骥大院角楼俯瞰全村 (黎瑾/图)

可惜的是,马如清大院闭门未开,看起来已空置多年,我只能站在飞鸟雕塑栩栩如生的大门前,仰望别具匠心却窗板破损的六角角楼。马如骐大院则改成了一间饭店,华丽的浮雕大门样式跟另外两座有些不同,更富传统中式风格,拱券上装饰着花鸟风景彩绘,大门正中书有“麒庐”。

20世纪40年代后,由于与东南亚贸易频繁,马帮的一些人开始在泰国、缅甸定居。故乡的老宅空置,马铃声也渐渐消失,“走夷方”的冒险故事终于成为了并不遥远的历史。

沙溪:幸存的集市

穿过一个又一个山谷,越过一条又一条急流,路过一座又一座村寨……马帮踏出了茶马古道,他们曾驻足停留、进行商品集散的驿站,也逐渐繁盛了起来,比如沙溪。

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沙溪坝子,总要翻山,因此来到这里时,我感觉到了一身轻松——游客量明显减少了,即便这几年名气大涨,沙溪仍保留着几分恬静。而这样安闲的气氛,让我有些难以想象昔年马帮云集时的忙碌。

沙溪坝子气候适宜、物产丰富,周遭盐井众多。富足的物产为马帮补充给养、交易商品提供了便利条件,何况从沙溪再往北就要进入雪山高原了,再难碰到这样的集镇。因此,如今古镇的中心寺登街成为了马帮的歇脚地和中转站。

“寺”指的是兴教寺,“登”是白族用语,意为“……的地方”,“街”是当地对集市的一种称呼,寺登街就是在兴教寺那里的集市。那时的寺登街三日一集,稻米、食盐、茶叶、皮毛、丝绸、药材……集市上各种商品应有尽有,马帮络绎不绝。若是要歇脚,旁边的巷子里还有被誉为“五星级马店”的欧阳大院。

热闹一直持续到半个多世纪前滇藏公路修通,货车直奔剑川,马帮日益消亡,藏在山间、依赖马匹进出的沙溪便逐渐落寞了。寺登街安静了,古老的建筑日益荒芜。直到2000年,剑川县和瑞士联邦理工大学开始共同组织实施沙溪寺登街复兴工程,使用传统工艺与旧材料,完成了几座寨门、民居、老马店、戏台、兴教寺的维修、整治和改造。沙溪寺登街以“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列入了世界濒危建筑遗产名录。

尽管曾经响遍沙溪坝子的清脆马铃声早已被汽车喇叭声取代,但来沙溪赶集至今仍是周边的山村田庄的传统。每周五的集市日,聚集了众多来街上交换生产生活物资的当地人和沙溪新移民,以及像我这样凑热闹的外地人。

在沙溪,当地乡民背着背篓来赶集。 (黎瑾/图)

集市已经不摆在寺登街了,“规模太大了,你跟着人流走,很快就能找到”,当地人如此告诉我。周五清晨,我从民宿的小巷子里拐出,果然看见成群结队背着背篓的乡民。和他们一起朝着沙溪主街的南边走去,人越来越多,密集的小摊沿着道路两侧排开,我就进入集市了。

虽然没有古集市人来马往的风采,但沙溪的集市依然热闹得水泄不通,茶叶仍旧占据了很多个摊位。这是菜市场,老婆婆们兜售着新鲜的紫苏、南瓜尖、螺丝椒,阿姨们叫卖着松果、小苹果、花椒、向日葵花盘,艳丽的果蔬搭配出悦目的色彩;也是菌子市场,松茸、鸡枞、见手青等各色菌子有新采的、有晒干的、也有油浸的;还是肉禽鱼市场,牛羊猪肉挂在钩子上,活鱼在大盆里缓缓游动,鸡鸭鹅在笼子里扑腾;同时是农用工具市场,成串的马铃和牛铃、铁犁、镰刀,乃至废旧轮胎做的大盆,无所不有……

沙溪大叔守着他的布鞋摊,悠闲地抽着烟。 (黎瑾/图)

阳光明亮得刺眼,人们眯着眼簇拥着选购。若是渴了饿了,每隔几步就有的冰粉、熟食正好来一份。小孩子也开心极了,棉花糖有好多种口味,一盘盘的橡胶糖更是缤纷如彩虹般吸引眼球。

我和许多包着头巾的白族阿姨们挤在一起前行,有时候她们会笑着拍拍我,让我帮忙把她们手里刚买到的货品装进她们背上的背篓里。从头走到尾,不少人的背篓都装得满当当了。如果没有背篓怎么办?集市上现买一个便是了,大小、样式任选,小孩子背着小背篓在成群的冰墩墩和奥特曼气球下跑跑跳跳,大人背着大背篓在衣物摊、种子摊前挑挑拣拣。甚至连背带都有不同的花纹、颜色可选,也许是摆摊的阿姨们农闲时自己编织的,被好奇的游客当作手工艺品乐滋滋地买下。

集市上背篓攒动。 (黎瑾/图)

在集市上来回走了一趟,居然已近中午了。早起来赶集的人们正满载而归,将集市留给迟来的其他人。游客们现买的背篓里大多装满了干菌和油菌,这是独属于云南的风物;新移民的背篓里塞满了新鲜的蔬果,这是古镇居民的日常;周边乡民的背篓里则有各种日用品、工具、食物,这是乡村生活的所需。

喜笑颜开的蔬果小贩 (黎瑾/图)

茶马古道已成往事,南来北往的人们却延续了在沙溪买卖货品的传统,不同的生活方式在集市上交织,构成了新的风俗与趣味。

黎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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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标签:马帮   古道   白族   集市   凤阳   大理   背篓   角楼   东南亚   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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