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美散文欣赏之二十五

一棵桑树的诉说

葛 宇

我就这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就像我身边的这条河，说断流就断流了。我的倒下，不是因为我的苍老，就像这条河的断流，不是因为它胸中容不下翻滚的波涛。

从我记忆的开始，在人类足迹很少踏印过来的时候，我就屹立在这条河的岸边了。我本是一棵老桑树结出的果实，当成熟的桑果饱满得再也经不起空气哪怕一丝温情的摇曳，我终于带着甜蜜的梦倏然落下，嵌进了这条河岸边松软的土壤里，我便在这儿生了根发了芽。

　　当春天的第一缕风吹来的时候，凝寒的霜雪在我的枝头融化，每朵含苞的嫩芽都带着希望萌发。就像这条结冰的河，在春阳温暖的照耀下，冰层一点点地融解，它的血液里渐渐有了隐隐激情的潮涌。

　　盛复，暴雨降临的时候，我张开怀抱，伸展着全身的叶片，迎接它的到来。在轰鸣的雷声中，在闪烁的电光中，我尽情地享受风雨的洗礼。就像这条河，在风的摩挲中，在雨的敲击中，用热情演奏着生命的绝唱。

　　当秋的金风吹遍大地的时候，我那绿得欲滴的叶片，陡然间把绿汁流尽，浓缩成灿烂的金黄。在渐紧的西风中，每一片叶子都瘦成一只蝴蝶，在风的指缝里翻飞。就像这条河的浪花，没有一点忧郁和叹息，只有对大自然真诚的感激。

　　在大雪降临的冬季，一切的热闹和喧哗都归于肃穆和静谧。我同这条河相偎相依，在严寒的包裹中，我做着美丽的梦。我们坚信：当梦醒时分，大地又会恢复无限生机，鸟儿的羽翅又会轻轻擦着我的梢头，清脆地鸣叫，也会像珍珠儿滚落在幽幽的河水中。

　　不知过了多少年之后，人的身影渐渐映入我的视野里，还有远处渐次冒出的蘑菇似的房屋，以及那房前屋后悠闲晃动的鸡儿、狗儿和小孩的身影，这些都成了我目光驻足的一道美丽的风景——土地不再荒芜。

　　当洁白的桑椹挂满枝头时，总有一个可爱的小顽童，攀爬着我的胳膊采摘我的桑椹，他的笑声清脆得像鸟儿的啼鸣，真让我陶醉。

　　有一年发了大水，满世界的水啊，惨白汹涌，冲倒了房屋，淹没了土地。就连我身边的这条河也膨胀得失去了自己。浸在水中被冲击的我，紧紧地抓住大地深处的筋脉，我深知：一旦放松，我就会与生命永远脱离。

　　当我在痛苦中挣扎时，我的枝头竟挂着了一个少年，他几乎奄奄一息。他努力地伸开双手抱住我的枝干，依在我壮实的肩膀里。这少年就是当年常来采摘桑椹的顽童。虽然我也几乎摇摇欲坠，可从他的绝望和惊恐中，我却顿增了信念，当大水退后，我身边的这条河又找回了自己，我也依然在这条河边挺立。

　　又一年的麦黄季节，田野里每个角落都飘荡着麦子的芳香，我也努力营养着挂在我枝头的一颗颗白桑椹，让那浓浓的香甜混合着小麦的香气一起奉献给大地。

　　那个曾经的顽童，已经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他经常带着他的恋人来到我的身旁，采摘我的叶片，喂养他们的蚕儿。 有时他们还摘下我的熟透的白桑椹，相互送到对方的嘴里。他们的眼眸中溢着甜蜜和幸福的憧憬。有时，他们到河边去洗手洗脸，我分明听到身边这条河开怀的笑声，这条河像我一样，因为他们双手温柔的搅动，在他们的幸福中尽情地感受着幸福的疼痛。

　　尽管在季节不停的交替中，我也不断地更换着容颜。但我相信，我会像这条河一样，永远保留着青春不会老去。鸟儿在我枝头栖息，行人在我身下躲避风雨；孩子们站在我结满桑椹的枝叉上采摘快乐；还有人不顾遥远前来收集我的枝桠和叶儿，为病人缓除病痛的折磨，我和他们和睦相处。

　　渐渐地，当田地的开垦延伸到我的脚下时，大地裸露出了受伤的肌肤，成片的树林惨遭杀戮，鸟儿失去了家园，它们在惶恐中逃匿，去寻找另一个栖息地。我身边这条曾经奔流不息的河，也出现了断流，渐渐失去了粼粼的碧波，直到连最轻的一只小木船都难以负载。断流、干枯成了它无法治愈的病魔，它像一位赶路的老人，再也抬不起脚步，无奈地把千疮的身体匍匐在大地之中，成了大地深深的伤痕化石。

　　直到有一天，我的脚下走来了一位长者。就是那个曾经的顽童、少年和青年。他手里握着锯斧，闪着逼人的寒气。他宣告了我的末日，原因仅仅是我的叶冠太繁茂，影响了庄稼的收成。

　　就这样，活了一百来年，就是再活一百年也不会苍老的我，在洪水的淹没和冲击中，没有动摇过的我，在干旱的烘烤和煎熬中，没有枯朽过的我，严寒的磨砺、风雨的推蚀……一切都没有阻挡住对生命的向往和对大地的眷恋的我——这棵站立在苍茫大地上、站立在一条河岸边的最后一棵白桑树，在锯斧简单而无情的砍伐中瞬间倒去。在那落满尘埃的时空中，划过一道永恒的悲怆弧影。

　　当最后一滴残阳的血，溅落在烟霭的暮色里时，随着我的逝去、随着我身边这条河的消失，这儿的人们连同他们的子孙，便永远失去了对桑梓故乡美丽的记忆。

（选自《散文百家》，2007年第12期）

【赏析】

本文开篇独具特色，直接交待了一棵树的命运与一条河的遭遇，“树”的倒下不是因为“苍老”而死，就像“河”的断流，不是因为“容不下翻滚的波涛”，引发读者的深思：造成树、河不幸命运的“真凶”到底是谁呢？设置悬念，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

文章前半部分花了大量的笔墨，写了春、夏、秋、冬四季桑树强劲的生命力，当春日的第一缕微风吹过时，感受着春带来的希望；当盛夏的暴雨袭来时，为夏的热情感染；当秋天把金黄洒满大地时，沉浸在秋的绚烂中；当大雪降临大地时，折服于冬季的肃穆与静谧。接着描绘了桑树与人类和谐共处的生活图景，洋溢着幸福快乐。后半部分笔调突转，夹叙夹议，展现了桑树横遭急功近利的人类锯斧无情砍伐的痛苦，留下一道悲怆的孤影。文章中的叙是为议服务，使观点有根有据，增强说服力，而议是以叙为基础，叙议结合，读来饶有兴趣，给读者以思想的启迪。文章前后构成强烈的对比，突出地表现了文章主旨，控诉人类肆意破坏自然生态平衡的罪行，并提醒着人类，在我们破坏自然的同时，也在毁灭着自己。卒章显志，叩人深思！

同时，这篇散文叙述角度新颖独特，运用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角度，把桑树化作一个人，诉说一棵桑树的生命经历。这样写有两种好处：一是一人称叙述亲切自然，给读者以真实生动之感，例如“总有一个可爱的小顽童，攀爬着我的胳膊采摘我的桑葚，他的笑声清脆得像鸟儿的啼鸣，真让我陶醉”，以“树”的所见所闻所感，表现其与人们和谐相处的幸福，真切而有感染力；二是第一人称是一种直接表达的方式，有利于表达作者自由地表达思想情感，保护大自然，就是保护与大自然息息相关的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