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赵世家》（二、赵氏孤儿）

赵朔，晋景公之三年，朔为晋将下军救郑，与楚庄王战河上。朔娶晋成公姊为夫人。

译文：赵朔在晋景公三年（前597年）率领晋国下军援救郑国，与楚庄王在黄河边交战。赵朔娶了晋成公的姐姐为妻。
晋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初，赵盾在时，梦见叔带持要（通“腰”）而哭，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绝而后好。

译文：晋景公三年（前597年），晋国权贵大夫屠岸贾密谋诛杀赵氏全族。当初，赵盾活着的时候，曾梦到叔带扶着腰痛哭，极为悲伤；过了一会又大笑，还拍手歌唱。赵盾为这个梦进行了占卜，占卜结果是先断绝而后又完好的征兆。

赵史援占之，曰：“此梦甚恶，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孙，赵将世益衰。”屠岸贾者，始有宠于灵公，及至于景公而贾为司寇，将作难，乃治灵公之贼以致赵盾。

译文：赵氏的史官援查看了占卜的结果，说：“宗主这个梦不吉利，但是不会应验到宗主的身上，而是应验到宗主的儿子身上，但也是源于宗主的过错。等到你的孙子时，赵氏家族将越来越衰弱。”屠岸贾，起初受到晋灵公的宠信，等到晋景公时担任司寇，时机成熟后屠岸贾借惩治杀害灵公的凶手的理由，牵涉到赵盾。

遍告诸将曰：“盾虽不知，犹为贼首。以臣弑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之。”

译文：他遍告将领说：“弑君之事赵盾虽然不知情，但依然是罪魁祸首。身为人臣却弑杀国君，他的子孙却依然在朝廷中做官，这怎么能再惩治别的罪犯呢？请诸位诛杀赵氏。”

韩厥曰：“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以为无罪，故不诛。今诸君将诛其后，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而君不闻，是无君也。”

译文：韩厥说：“灵公遇害时，赵盾身在外地，我们的先君认为他并没有罪，因此没有诛杀他。现在大家却要杀害他的后代，这并非先君的本意。现在是妄自杀戮，这样的做法就是作乱。这么重大的事件不告知国君，便是无视国君。”

屠岸贾不听。韩厥告赵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朔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

译文：屠岸贾没有听从韩厥的建议。韩厥便将这事告知赵朔，让他尽快逃走，赵朔不肯，说：“我知道公一定不会让赵氏绝后的，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韩厥答应了他，称病不出。

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

译文：屠岸贾没有请示国君就擅自与诸将在下宫攻击赵氏，杀了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并灭亡赵氏家族。

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胡不死？”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

译文：赵朔的妻子是晋成公的姐姐，怀着赵朔的遗腹子，逃进晋景公的宫殿里躲了起来。赵朔有位门客名叫公孙杵臼，公孙杵臼对赵朔的门客程婴说：“你为什么没有赴死呢？”程婴说：“赵朔的妻子身怀遗腹子，假如侥幸生下一位男孩，我就会侍奉他；假如是女孩，我再自杀也不晚。”

居无何，而朔妇免（通“娩”）身，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已脱，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奈何？”

译文：过了不久，赵朔的妻子生产，生下一个男孩。屠岸贾听说后，就立刻前往宫里索要。赵朔的夫人将婴儿藏到裤兜中，祈祷说：“如果赵氏宗族应当断绝，你就啼哭；如果不该断绝，你就不要出声。”等到搜查时，婴儿竟然没有发出声音。脱险后，程婴对公孙杵臼说：“如今屠岸贾一次没有找到，以后必定会再来搜查，如何是好？”

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

译文：公孙杵臼说：“扶立孤儿与赴死哪个更困难？”程婴说：“赴死容易，扶立孤儿困难。”公孙杵臼说：“赵氏先君待你甚厚，你就勉强承担困难的事吧，我来做容易的事，请让我先赴死。”

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婴出，谬谓诸将军曰：“婴不肖，不能立赵孤。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

译文：于是二人想办法弄来别人的孩子背着，将赵氏孤儿裹上绣花襁褓，藏于山中。程婴走出来，对搜捕的人谎称：“我程婴无能，没有能力扶立赵氏孤儿。谁能给我千金，我就告诉他赵氏孤儿的下落。”

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程婴攻公孙杵臼。杵臼谬曰：“小人哉程婴！昔下宫之难不能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纵不能立，而忍卖之乎！”

译文：搜捕的人一听非常高兴，答应了他，出兵跟着程婴攻打公孙杵臼。公孙杵臼假装说：“程婴你这个小人！过去在下宫遇到变故，你没有殉死，和我共同谋划藏匿赵氏孤儿，如今你却出卖了我。纵然不能与我一起扶立赵氏孤儿，又如何忍心出卖赵孤呢！”

抱儿呼曰：“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译文： 公孙杵臼怀抱婴儿大叫道：“天啊！天啊！赵氏孤儿有何罪过？请让他生存下来，只杀掉我公孙杵臼就可以了。”诸将不答应，然后诛杀了公孙杵臼与孤儿。众将认为赵氏孤儿确实已经死了，都非常高兴。但是真正的赵氏孤儿却仍然活着，程婴最后与他一起隐匿在山里。

居十五年，晋景公疾，卜之，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景公问韩厥，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鸟噣，降佐殷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

译文：十五年后，晋景公病重，景公进行了占卜，卜辞说大业的后裔由于祭祀断绝而作祟。景公询问韩厥，韩厥知道赵氏孤儿还活着，就对景公说：“大业的后裔在晋国断绝祭祀，说的就是赵氏吧？从中衍开始其子孙都姓嬴。中衍人面鸟嘴，降临到人世来辅佐殷王大戊帝，其子孙到周天子时，均有盛德。

下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绝祀。今吾君独灭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唯君图之。”

译文：直至周厉王、周幽王无道，叔带才离开周前往晋国，为先君文侯做事，直到成公，世代立有功勋，从来没有断绝过祭祀。现在君侯杀尽了赵氏宗族，国内的百姓都怜悯赵氏，因此显现在卦象上。希望君侯能够知道此事。”

景公问：“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告。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

译文：晋景公问道：“赵氏如今还有子孙后代吗？”韩厥就将赵氏孤儿的情况告知了景公。于是景公就与韩厥谋划扶立赵氏孤儿，先把赵孤召来藏在宫中。众卿进宫探问病情，景公利用韩厥的私兵逼迫谋害赵氏的权贵来与赵氏孤儿见面。

赵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命，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命，群臣之愿也。”

译文：赵氏孤儿名叫赵武。这些权贵被韩厥胁迫，无奈地说：“当年下宫事变，是屠岸贾主使的，他假传国君的号令，并命令群臣。如果不是这样，谁敢作乱！就算国君没有生病，我们原本也要寻找并扶立赵氏的后人。如今国君下了命令，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译文：于是晋景公召集赵武、程婴出来逐一拜谢诸权贵大夫，众大夫联合程婴、赵武共同进攻屠岸贾，诛灭屠岸贾的家族。晋景公重新将原属赵氏的封地赐予赵武。

及赵武冠，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

译文：等到赵武年满二十岁加冠，成为成年人后，程婴就与诸位大夫辞别，对赵武说：“当年下宫之难时，大家都能够为主殉难。我并不是不能死，我是想扶立赵氏的后人。现在赵武已经立事，成为成年人，恢复了过去的地位，我将到黄泉下，将这些汇报给赵宣孟和公孙杵臼了。”

赵武啼泣顿首固请，曰：“武愿苦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

译文：赵武哭泣着叩首，坚决请求说：“我会报答公，直到我死，但您忍心离开我而死去吗！”

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

译文：程婴说：“我不能苟活。公孙杵臼觉得我可以成就大事，所以先我而死；如今我不去告知他，他会觉得我还没办成这件事。”于是自杀。(这大概就是，士为知己者死吧，我们不能用现代人的思维去理解古人）

赵武服齐衰三年，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绝。

译文：赵武为程婴服齐衰三年，并为程婴设立了祭祀用地，春秋两季进行祭祀，世代相传不曾断绝。

赵氏复位十一年，而晋厉公杀其大夫三郄。栾书畏及，乃遂弑其君厉公，更立襄公曾孙周，是为悼公。晋由此大夫稍强。

译文：赵氏复位后的第十一年，晋厉公诛杀了晋国权贵郄氏三位大夫。栾书害怕牵连到自己，弑杀了厉公，另外拥立襄公的曾孙周，即晋悼公。从此晋国卿大夫的势力开始逐渐强大。
赵武续赵宗二十七年，晋平公立。平公十二年，而赵武为正卿。十三年，吴延陵季子使于晋，曰：“晋国之政卒归于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之后矣。”赵武死，谥为文子。

译文：赵武承续赵氏宗族的第二十七年，晋平公被立为国君。平公十二年（前545年），赵武担任晋国正卿。晋平公十三年（前544年），吴国的延陵季子出使来到晋国，说：“晋国的政权最后会落到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后代的手里。”赵武去世后，谥号是文子。

文子生景叔。景叔之时，齐景公使晏婴于晋，晏婴与晋叔向语。婴曰：“齐之政后卒归田氏。”叔向亦曰：“晋国之政

将归六卿。六卿侈矣，而吾君不能恤也。”

译文：赵文子传位于景叔。景叔时，齐景公派晏婴出使晋国，晏婴与晋国的叔向有一次谈话。晏婴说：“齐国的政权日后最终会被田氏掌握。”叔向也说：“晋国的政权将要被六卿掌握。六卿极为放纵，我们的国君却不能控制。”

赵景叔卒，生赵鞅，是为简子。

译文：赵景叔去世，他的儿子赵鞅继承景叔的职位，即赵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