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燕|流浪的女孩

流浪的女孩

秦晓燕

他的脸蛋是未经发酵完全的,说不上圆润还是干瘪。像是刻意躲着日照的脸色,之于男孩,略显稚嫩了些,眼波流转的速度与不合时宜的笑始终失调,唯那两弯眉毛是男孩该有的,弧度线条介乎柔美与硬朗之间,让人尚可忽略面部给人的明显不适之感。过于红润的单薄嘴唇,泛溢着始终难以拭干的涎水,他的身量是消瘦的,至于年龄,我无从判断,只记得比七八岁时的我高出一个头的模样。

对他印象感知的愈益深刻,是在我上下学堂的路途中进行的。对于一个初入学堂的小女孩,学堂到祖父家“弓”字型的路线,沿途密匝匝的庄稼,不知名的各色小花,蜿蜒经过校门口的小水沟,无一不诱惑着我。及至后来读到萧红女士笔下《外祖父的园子》那些愿意开花便开花,愿意结果便结果,想怎么长就怎么长的花草,使我再次无法自抑的重温着记忆里的那份畅快。

“前面那个铁大门里住着一个勺娃子”,一日放学途中,几个高年级的孩子指着小路拐弯处孤立存在的一户人家说。这是除却跟表哥们探险地道外,尤令我想要一探究竟的事情了。连着数天,我途经这户人家时开始细致观察,这是一处用土墙围起来的较大的院落,修葺的三间房屋均是向着院内敞开的,依稀可判断中间屋子里有一个很大的土炕,因为沿路有一孔熏黑了半壁墙面的炕洞。三间房屋坐落在铁大门一侧,放眼别处的光景,院内至少有三种以上的果树,零星错落地生长着,铁门一侧拴着两头奶牛,间或传出羊羔的“咩咩”声和鸡鸭的叫唤声。除过不与其他庄户人同居一村,这实在没什么不同,我渐渐对“勺娃子”的传说失掉了兴味。

小孩子是最会寻找快乐,甚或自娱自乐的,偷食桑葚、肢解蚂蚱、勇闯坟地……所有近乎探险的乐趣,都会让一个孩子不再执念一个传说。直到一日放学途中,一群孩子的哄笑让我迅速捕捉到缘由,那个传说中的“勺娃子”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根玉米杆,挡在小路中间,似婴孩呓语时的声调大喊:“不许过,不许过!”同时辅以无所畏惧的畅笑,那样子神气极了!他穿着略小于自己身量的衣服,裤腿挽起,上衣胳膊肘的地方打着一个补丁,一双满是泥渍的黑布鞋,裸露的脚踝显示着健康的肤色。他手持玉米杆一掀一砍一收,吓得小女孩们四散逃窜,这一现象无不助长着他的“嚣张气焰。男孩们则太难有这样一个戏谑的对象了,他们与他佯装对峙,丢石子,做鬼脸…...我在表哥们的庇护下,得以细致观察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他跑跳拦截孩子们的动作可谓行云流水,且能准确阻拦那些尤其惧怕他的孩子,这让我一度怀疑,他并不是“勺娃子”。他大喊大叫时口齿含混不清,声音像极了羊羔的“咩咩”声,这总给我一种印象,“勺娃子”是能够听懂羊语的。

这之后每隔一两天,他都会拦截在路上,等待放学的孩子们,依旧是不知所以地叫唤与傻笑。对于大孩子,他是戏谑玩耍的对象;对于小孩子,他是放学途中惊险刺激的“关卡”。后来,很多孩子都不再怕他,因为他的“武器”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别人。

那时的我太好奇了,因为他的长相,所以是“勺娃子”吗?可我们又是什么长相呢?因为他不上学,只是放羊放牛,所以是“勺娃子”吗?可放牛的王二小是革命小英雄呢!所以我急迫地向周围的大孩子们求解,得到了两个结论:有的说,他贪玩从房顶上摔下来变傻了,他还有个傻子哥哥,也是从房顶上摔下来的;有的说,因为他吃了自己的耳屎,所以傻了。第二种结论当时着实吓到了我,我不敢再频繁地掏耳朵,总怕不小心吃了耳屎。很显然,这两种论断都是浑说,至今我也终究不清楚他被冠以“勺娃子”的根本原因。

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男孩,是一日中午我上学迟到了,奔跑在小路上,临近那所院落,心情骤然紧张起来,孤身一人的小女孩只能在心里默念:不要出现“勺娃子”,千万不要。人生很多这样欲求不能的时刻,总会不失时机地给你“意外之喜”。我临近这所院落,快要奔跑着经过它时,迎面赶着两只羊羔的“勺娃子”出现了!因着迟到的恐慌,连并着对他的恐惧,我双眼充溢的泪水只待随时发动。他见到我,表现出异常的兴奋,大约他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上学的小孩出现。他伸展双臂,脚下横向跨步,做出随时要拦截我的动作,我带着哭腔对他吼道:“你让开,我要去上学!”他依旧不知所以地笑着,这样的僵持随着他母亲的咒骂与拉扯几近结束,我迅速逃离他时,我听到他在我背后喊着:“玩……玩。”

后来的日子里,几乎没再见过他,也许是冬季,牛羊的饲料还需要人工添置,稀疏零落的草料已不能满足它们的胃口。再后来,因为搬家,进入别的学校,我终究再也没有见到他……

奇怪的是,如今很多次读到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那个戴着银项圈,手执钢叉刺猹的少年,总会使我想起曾经的那男孩。如果他再身体结实壮硕点,脸色红润些,也该是这样的少年模样。他终究没有伤害过一个孩子,我终究也不知晓他何以与我们不同?

“你见过杜霞吗?”熙攘的街市,叫卖“印度香”低劣的音质,焦渴的日中,构成了一个流浪汉与我对话的全部背景。他为什么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大抵是因为他看到一个等待在商场门口的小姑娘的无所事事,也或许是因为他看到我母亲刚进入商场,不会很快出来。不管什么原因,一个四年级的小姑娘,已经具备了对待陌生人的基本警惕。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心里思忖:他要是拐骗我,我是跑进商场呢是大声呼救呢。他又用舌头下像是含着一汪水的声音问我:“你见过杜霞吗?”说着,他从坐着的略显肮脏的台阶上站起来,我很快打消了他要拐骗我的想法,因为他的身体太瘦小了,只比我的身量略微高了一点,若真论起体力来,他应该是较量不过我的。一种对野蛮力量最原始的自信,让我与之开始对话,我说:“我没见过”,同时,我观察到眼前这个流浪汉,穿着黑色的裤子,白色的衬衫,衬衫领口泛着日久积攒的污垢,实则是正常宽度的裤子,因他的瘦削,只让人觉得空荡,好在一身的装束还算齐整,不至使人心生厌恶。与身量极不协调的是他的脸颊,扁平阔长的下颌快要包裹住上唇,这样的长相可追溯到明太祖朱元璋的面部构建,他的眉眼极淡,近乎缥缈,借用钱钟书先生《围城》中的描写最是妥帖,平淡的五官像是用热毛巾可以抹而去之的,飘忽的眼神仿若只是表明他还活着的佐证,额前十分清晰的抬头纹,让我约摸估计他的年龄该在二十岁以上。听到我的回答,他显得有些失望。

我问道:“杜霞是谁?”

他说:“是一个女孩。”

我又问:“是做什么的女孩?”

他道:“还在上学。”

我问:“你怎么认识她的?”

他继续用显然笨拙但又十分认真地口吻跟我说:“我给她买本子,还给她钱。”

我更加好奇地追问道:“你为什么要给她买本子,给她钱?”

他又道:“因为杜霞的爸妈不要她了,她生气就跑了出来,所以……所以她没有钱,没有家回。”

我说:“她的爸妈不找她吗?”

他说:“她不想让他们找到。”

我问:“你见过很多次杜霞吗?”

他又道:“她没钱的时候就会来找我,可是好多天我都没见过她了。”他说着,脸上浮现出怅然若失的神情。

我猜想着杜霞没来见他的原因,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无限同情,父母不要的孩子该是多么可怜。直到我的母亲走出商场,他急迫又郑重地对我说:“你见到杜霞,一定告诉我。”我紧跟在母亲身后,回头应道:“我知道了!”

后来一经闻到劣质的香料味,我总会想起那个寻找杜霞的流浪汉。当我能够应用一点思辨能力重忆这件寻人之事时,便不由得感到人性的可鄙。我始终忘了问他,杜霞长什么样?可长什么样又有什么所谓呢!负气离家的女孩,如果还有学业,父母怎会不去学校寻她?这个名叫杜霞的女孩,如果你的姓名是真实的,是否会在某天突然忆起,一个瘦小的流浪汉曾毫无吝惜地“施舍”自己?是否会为自己杜撰的悲凉故事而愧怍不安?

如果不是出生时缺氧,姐弟俩会是非常可人的小孩。他们的面庞较小俊俏,脖颈颀长,笔直的身材比同龄孩子高出约半个头顶,孩子在十一二岁撺掇着长个儿时的身材优势,他们一样不落的占着了,因思维发育的明显滞后,他们被命之 “特异生”。

这个名叫洁的小男孩在我任教的班级里,他的姐姐比他高一级,个头原因,他的座位较后。当时我教授着自己并不太喜欢亦不擅长的数学,每当上课,周围的孩子总会告状说:“老师,他踢我的板凳”“他在撕纸玩”“他在课桌底下抹鼻涕”……诸如此类,我每每用眼神告诫他不该扰乱课堂秩序,他胆怯地将面颊掩埋进书里。一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教师,一个未及人母的青春女性,对于孩子的关爱,只能局限于职业道德规定的范畴。

一次课堂上,我讲到“偶数”,他高高举起手并正确地说出了一个偶数,我带领孩子们回馈他以热烈的掌声,及至落座,他嘴角泛溢的微笑也让人轻而易举的想到了春天。大抵是这次受表扬的经历,让他在课堂上的胆量大了起来。在我讲解配套练习时,他高高举起双手,我心有不悦地问他:“现在不需要回答问题,你怎么了?”他兴奋又略显羞涩地说:“秦老师,我写了你。”我走近他的座位,看到胡乱涂鸦的一页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段话,题目是:我们的数学老师,正文写道:“我的数学老师是秦老师他笑容想苹果他热爱同学、他善良、美丽他有漂亮的衣服他还有黑色的头发、明亮的眼镜他说话仙女一样他还给我们水果吃我们喜欢他也喜欢我们。有一天他布置作业的时候他比英语语文布置得还少”。其间没有标点符号,频频出现的错字,丝毫没有削减我看后的羞愧之感,我窘迫地对他说:“谢谢你送老师的小作文”。至今我还保留着这页内容,只有我知道,他真诚地以为老师的“热爱”,只是出于安抚他不扰乱课堂秩序,不影响教学计划的心理,他的老师从未真正完全的关注过他。

那段歪歪扭扭的话语再次浮现脑海时,我告诉自己,即便是智力特异的孩子,也有着感知温暖和情感的权利,而这样的权利不该被世俗习惯势力所忽视。我开始以真诚地笑容回应他的目光,直到一次练习课,孩子们做作业,他走上讲台对我说:“秦老师,我实在坐不住。”我轻声问:“你想去玩吗?”他高兴地点点头,我即刻让两个男孩陪他去打球。之后很多时候的自习课,他都会来向我“诉苦”,我不能每次都允准他去打球,因为要确保其他孩子的作业按时完成,我说:“画画吧!”他坐在我的办公桌旁,胡乱涂鸦,随意上色,彼时他乖巧的模样总让我内心深深隐痛并惋惜。

后来他升入了六年级,再后来他进入了城里的初中,听调入城区学校的一个同事说,洁现在在他的班,比小学时更差了。我没有再问“更差了”具体指什么,可以想见的,初中学业的压力,是不允许别的同学陪他玩耍的,老师也是无暇关注他的内心需求的。

洁,不知现在的他是不是出落得愈发高挑了?他即将被这个社会分离的越来越彻底,即将与身边的同龄人渐行渐远,可他又何其无辜,这出生时就注定了的悲剧命运。

他,他们,只是将自己的命安置在了比较角落的地方,可是,谁又确信自己的命该如何安置呢?我不想伤害他们,真的,一点也不想。

(作者简介:秦晓燕,女,笔名随心。张掖市甘州区人,职业小学教师。自幼爱好文学,尤喜散文与诗歌,偶有习作生成,初具自己的风格,作品散见于《甘肃陇源文学》等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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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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