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托梦

一辈子抽烟的老人，我是不建议劝他老人家戒烟的。

我爷爷一辈子三样东西不忌口，一支烟斗一杯茶，偶尔还酌几杯小酒。用不起名贵烟酒茶，都是粗茶淡酒，从抽烟丝到抽红玫王再到抽双喜五叶神，一瓶九江米酒放床头，闲来喝上一两口。虽因眼疾卧床十多年，膝下孝子贤孙悉心照料，脸上总是乐呵呵的，生前常赞我母亲贤惠，我兄弟姐妹乖巧听话。小的时候，父亲单枪匹马广州捞世界，母亲留守乡下操持家务活，照料老人孩子，赶牛耕田无所不能。逢年过节买猪肉，首先要端给爷爷奶奶吃。这些，爷爷奶奶心里都亮堂着。

爷爷略懂玄学，心明如镜，春夏秋冬皆在手中，日月星辰如在眼前，脚不出户仍能拿捏日上三更，今朝何时。如果不是一次意外，当年93岁的爷爷定能陪我们更长久些。

这个周末，91岁的中国农民袁隆平逝世，举国悼念，这让我更怀念我的爷爷。

晃眼过去十多年了，如青山矗立，未曾褪色。爷爷去世前两年，我刚刚工作不久。还记得当时我踌躇满志，把参加省两会的记者证带回家，兴奋地告诉爷爷自己工作了。爷爷也很赞赏，也知道记者“要靠笔头”。他常常讲韶关出了个文宰相叫张九龄……爷爷小时候念过几天书，会写字，天干地支在他指尖转换，清晰记得猴年马月卯时。初中时周末回家，我都会去跟爷爷问好，当时爷爷的左眼还能看得见，他会把自己抄写的一些心得给我，让我记下来……从我上高中起，爷爷就已经看不见东西，有一回爷爷摸我的脸，我告诉说：“阿公，我越来越像我爸……”爷爷坐在床上捋了捋胡子，乐呵呵地说“好好……像你爸好……”

我爸三兄弟五姊妹，分家的时候，奶奶跟我爸，爷爷跟二儿子。分家是当时农村家庭的自然分化现象，虽然分了家，爷爷还是很疼我们。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穷，没有什么零食哄孩子，爷爷喜欢把饭团放在兜里，见到我的时候就塞给我。稍大点经常跟爷爷爬山看风水宝地，饿了的时候，爷爷就会从口袋里拿出香喷喷的饭团……主人山下，花岭顶上，我们爷孙俩都走过。那时候吃的稻米，都是自家田里长出来的杂交优米，山泉水滋润，施有机肥料，饭团有一股天然米香。上世纪90年代，我还在上小学，村里基本上都种植稻谷，品种也基本以杂交稻为主。早在80年代，当时我还没出生，袁隆平经过十多年的研究，取得了杂交稻实验的全面成功并在全国推广种植。我们村当时耕种的稻谷种子，浸透了袁隆平们的汗水。

一粒谷种，万家仓实，救人兴国，功德圆满。

爷爷去世的那一天，我和大哥连夜赶回。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刚一脚踏入围屋大门，就看见爷爷的灵柩摆放在围屋正堂，爷爷已安躺在里面长眠，我扑通跪下，大声喊“爷爷……”哭得浑身颤抖，那时当兵的三弟还没退伍回家……

爷爷一生的杰作主要有二，一是亲手建起了方圆10里格局最完善的客家围屋，二是养育了我的父亲五兄弟姐妹。就在昨天，也就是2021年5月23日，爷爷辈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我们的客家围屋，祸起萧墙，在我们一家阻挠不及之下，被拆除……随之毁掉的则是祖辈辛苦经营构建的情感纽带，这给我善良的父母造成了巨大的心灵伤害……我不敢妄言，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但是毁我祖宅者，也不必诅咒他们遭天诛地灭……我对人性始终还怀有敬畏。

最近一天夜里，我梦见了爷爷，回到了之前与爷爷生活在一起的场景……爷爷是否托梦于我豁达一些，原谅那些拆毁祖屋的可怜之人？还是他们破坏了祖屋，先人的魂没了安放之所找我诉苦？醒来后，我呆坐了好久，心一阵绞痛。

朋友劝我说：人在做，天在看，天道昭然。我狂笑不止……

爷爷在世的时候，留着长长的胡子，笑的时候，总习惯用手捋一捋，然后点头，有一种超然于世的豁达……

现在的我也留起了长长的胡子……

——2021年5月于广州桃园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