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脚老太太,从抗日战争到改革开放,她当家的大半个世纪


一、她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据说她小时候家里有数百亩田地,县城的四条街里都有她家的铺子,家里的银元和铜钱都是用水缸盛。如果和平年月,她或许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公子,衣食无忧的度过一生。


可惜生不逢时,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


日本人在中原地区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奶奶的弟弟碰见两个日本兵,差点被杀死,藏在乱草堆里才躲过一劫 。


兵荒马乱的时节,能活着就很奢侈,更遑论婚嫁。家里为了防止姑娘死在自己家里,趁着夜色,用一把椅子把奶奶抬到了爷爷家,算是嫁出去了,从此出了事也能算到夫家头上。


爷爷家那时候家徒四壁,连炕都没有,是打地铺。


她出生在民国时期,裹小脚的要求已经不太严格,只是她从小乖顺,小脚裹得一板一眼。


那双脚我小时候见过,四根脚趾,齐齐折在脚底,压得平平的。脚背弯曲着高高隆起,仿佛一双短短的,尖尖的人肉做得小高跟鞋,看上去触目惊心。时代一直在变,她的脚却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这双小脚为她的一生带来了无数的痛楚。


那年奶奶16岁,从嫁过来那天起,就开始迈着颤颤巍巍的小脚,操持起这个家。


往后的日子里,她渐渐显示出超出常人的细致和周密,不仅把自己手里的活干的很好,还帮爷爷把活计安排的妥妥当当,慢慢下来她就当起了家。


从此,她当家的工作一干就是半个多世纪,她像一辆老牛车一样,拉着一大家子人,一路坎坷走过了那段最泥泞的岁月。


二、


奶奶的勤劳能干很快在整个生产大队都出名了,一双小脚走路摇摇晃晃却步伐很快,地里农活也没有落下。


从地里回来也不能闲着,夜里还要纺线织布。


那时候布料是稀缺品,普通人很难买到,也买不起。还点不起灯,只能点三炷香,借着香头的微光竟能织三尺布,凭一己之力解决了一家人的穿衣用布问题。


再后来几个伯父纷纷娶妻成家,织布机作为财产不知道分给了哪个伯父,那辆小小的纺车不起眼,奶奶才能留了下来。


我小时候和奶奶住一个屋,她纺线我是见过的,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她把一根搓好的棉条连接在纺车上,右手摇动纺车,左手轻握棉花条缓缓扬起,伴随纺车轻微的嗡嗡声,棉花条里抽出一根细细的线来,仿佛变魔术一般。


那时候她已经七十多岁。纺车的嗡嗡声伴随了爷爷,父亲,直至我的童年。


到了新中国建国以后,曾经连张床都没有的家里,已经置办了两挂大车和一挂水车(大车和水车我没见过,按照现在的标准大概相当于有两辆货车,田里有一套灌溉系统。)评阶级成分的时候,评了个中农,按照原来的条件本来是贫农的,真是世事无常。


1958年加入公社后,大车,水车也都充公了。


到了1960年,发生了全国性的大饥荒,大灾之年,人命卑微。据说我们村没有身份证是1960年的人,不是那年没有人出生,而是那一年出生的人没有能活下来的。


我不知道爷爷奶奶是怎么度过那几年的,至少家里没有人饿死。


听我奶奶说是用自己小麦换别人红薯,甚至红薯蔓和草糠,最后是吃野菜和树皮,才没断粮。


她很少提起,但是从我三个伯伯矮小的身材,我大伯甚至驼背成了罗锅可以推测,当年他们受的灾难是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


妈妈给我讲过,她的爷爷当时还是他们村的村干部,天天靠着墙根安慰大家:“再等等吧,等等开春榆树发芽了,就有救啦。”可惜他没能等到榆树发芽,饿死在了1961年的早春。


三、


几年后,光景略好,至少能吃上饭的时候,我爷爷去世了。


除了大伯成亲,姑姑出嫁了。还有三个儿子没成家,最小的儿子那年只有6岁。


郭德纲相声里说过“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人越穷的时候往往越显得计较,因为东西就那么多,别人抢了,你就没有。


加上爷爷过世,一个带着三个半大孩子的中年妇女,似乎成了人人可欺的对象。


“没有雪中送炭,只有雪上加霜。”人性似乎总是这样,往往在脆弱无助的时候帮助的人少,欺负你的人变多,而有时候对你最凶狠的还是自己人。


最先发难的是爷爷的亲弟弟,二爷虽然和爷爷分家了,但是正值壮年的他依然能指挥他嫂子和几个侄子一家人干活。


因为那个年代拳头大是硬道理。村会计可以凭着他五个二十出头,如狼似虎的儿子称霸全村。二爷也可以凭他年富力强,欺负他的老嫂子和几个年少的侄子。


有一次和奶奶吵架,奶奶被二爷薅下过一块头皮,而十来岁的小儿子因为和二爷顶嘴被一巴掌打得满脸血。


二伯和三伯更是不济,天生的怯懦让他们在任何人群里都是被欺负的对象。


爷爷有弟兄三人,随着爷爷和他三弟去世,老二想独占老三的家产,奶奶不答应,就被二爷告上了法院。


二爷人脉广,在法院疏通了关系。把明显不占理的官司拖得无比漫长。奶奶应诉去了法院二十七趟。


奶奶曾回忆说:“我被衙门传唤了二十七趟,去了二十七趟县城,我不会骑自行车,那时候也没有自行车。每天天不亮就往县城走,下午回来天都黑了,一天下来连口水都没地方喝,还要耽误一整天的工分。那时候三个孩子都还小,我不挣工分他们也都得饿着,后来只好忍了。


”三爷是个光棍,所谓的家产就是七根房梁。二爷怕这七根房梁被奶奶抢走,把房梁放到生产队的会计家里藏了起来。后来为了讨好这位生产队会计,这七根房梁就就没拉回来。我这位二爷很有点“宁与友邦,不与家人”的意思。


大伯已经结婚,大伯母在二爷两口子的挑拨下天天闹着要离婚,嫌弃三个小叔子挣工分少,嫌弃这一家子穷,嫌弃奶奶管得宽又抠门儿,对奶奶恨入骨。


在还没和奶奶分家的几年,每年的大年初一,大娘都会大喊着奶奶的名字,叫着“老不死的你听着!”然后“碰!”的一声巨响,把一个搪瓷盆摔碎在奶奶门前。这在农村是诅咒人早死的意思。


奶奶常说“成家容易拢家难”或许奶奶觉得,以当时的条件大伯能找到媳妇已经不易,只要他们两口子能过下去,儿媳妇骂几句也不算什么。


奶奶只是默默地把碎片收拾掉,一声不吭。


爷爷刚去世的时候,二爷曾经张罗着把奶奶最小的儿子卖掉,换三袋麦子。奶奶说:“如果把他卖了,我就活不到把这三袋麦子吃完,我活不了剩下俩孩子也活不了,你这是要逼死我们一家!”最后在奶奶极力反对下才算作罢。


这个最小的儿子就是我的的父亲。


四、


或许老天看这个女人太受委屈,专门派人来保护她。父亲截然不同与三个哥哥的体弱怯弱,异常的勇猛强壮,从小就是孩子堆里的王,等到他十五岁左右,步入青少年时期,他的凶猛强悍已经全村皆知,敢欺负他们母子的人大大减少。


即便二爷也不再敢轻易招惹自己这个气血方刚,力气过人的小侄子。


二伯和三伯结婚后,没有人愿意照顾这一老一小,两个伯母纷纷要求分家。


奶奶没有多做争执,就带着父亲单过了。此后二十多年,这一老一小相依为命,一直到奶奶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在父亲的陪伴之下。


三个伯母也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可能苦日子过得太久,已经忘记了,真正的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不是争抢来的。


家里东西少的时候,任凭她们抢得死我活,也不过是家里那点不值钱的家底。蛋糕不够大的时候,你怎么算计都分不多。


她们都怕这一老一小成为拖累,早早分了家,其实小瞧了这一老一小,属于奶奶和父亲的峥嵘岁月才刚刚开始!


父亲虽然才十六七岁,早已显示出过人的精力,不输和壮年汉子力量,干活能扛起180斤的麻袋,打架摔跤更是同龄无敌手!


最初分家两人只有一处宅基地和两间土房,家里的五间红砖正房是父亲干农活回来,晚上抽工夫盖起来的。


奶奶虽然年过六十,但是依旧头脑清晰,精力充沛,干活利索,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奶奶虽然没上过学,但是当年她家有私塾,她弟弟念书的时候常在窗外偷听,竟然也认识不少字,三位数以内加减法,两位数以内乘除法全凭口算,几乎分毫不差。


一直到我父母结婚后好多年,依旧是奶奶当家作主。


1984年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奶奶和父亲分到的六七亩田地,完全不够两人发挥。


父亲又做起了杀猪卖肉的生意。父亲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用自行车驮着一百多斤猪肉去八十里外的市里去卖,下午六点赶回来。吃了饭收拾家里农活到晚上十来点,还要去村里看会儿电影,回来了不睡觉,自己拉土盖房,一直忙活到凌晨两点,第二天早上五点又去卖猪肉。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天天如此,却从不知疲倦。


1986年父母结婚后,先承包了一大片果园,又承包了二十亩农田。那是忙到不分昼夜的日子,也是蒸蒸日上的日子。


奶奶精力丝毫不减当年,比起父母还要忙碌,事无巨细地安排从春耕、播种、果树修剪、浇地、施肥、打农药、麦收、秋收。


她不仅把自己力所能及的全部承担过去,还把父母每天干啥,干活的先后顺序,春种秋收的时节,安排得明明白白。


哪怕已经接近七十岁,她依旧是家里的劳动主力。


秋收过后二十多亩地的玉米棒堆在院子里,像小山一样。父母负责从地里掰下来,拉回家,然后要尽快去犁地,施肥、种冬小麦和浇灌。


家里的玉米要剥皮,扛到房顶上晒干。奶奶除了给父母做饭,其余时间几乎埋在了玉米堆里。我每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床的,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觉的,仿佛就在玉米堆里一直剥,一直剥~~~


那时候的秋收会一直忙活到入冬。到了冬天村里人才能闲下来,偶尔去邻居家串串门儿,打打牌,休息一下,而奶奶又开始张罗着做一家人的衣服。


那时候我们全家的棉袄、棉裤、棉靴都是她一针一线缝起来的。我妈针线活不如奶奶,只有给她老人家打下手的份。


如今我妈也当了奶奶,有一次想给孙女缝制一件小棉袄,折腾了好多天,最终还是在邻居大婶的帮助下,才最终完工。


她不禁感叹:“还是你奶奶当年针线活好,想当年她做一家老小的棉衣,也没见她费力。”


幸好如今物资已经比当年丰盛不知多少,想要穿什么都能轻易买到,若不是为了表达一下她对孙女的爱意,我妈完全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在近乎不眠不休的劳作下,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从最初的家徒四壁,到我父亲有财力不借钱娶上我妈。从最初分家产,孤儿寡母分到的口粮几乎不够吃到来年,到家里的粮食院子里、房顶上都放不下,屋子里的十几个盛粮食的大瓮,都装的满满的。

家里还养过鸡,养过猪,种过葡萄,西瓜,还种过烟叶等等,总之家底日渐殷实。


等到我出生后,家里的条件已经在村里属于较好的了。母亲讲,我小时候父亲经常让我骑在他脖子里,然后去村里小卖部,看我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指哪个父亲就买哪个!


后来还买了拖拉机,电视机,甚至装上了电话。


五、


生活渐渐奔小康,再也不用为一点吃喝发愁,可是奶奶依旧保持往日的节俭,以当时家里的条件看来,她的节俭已经到了吝啬的程度,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摘不完的棉花,抖不完的芝麻。”是奶奶常挂在嘴边的。


而她是“捡不完的黄豆,挑不完的煤块。”在放杂物的西南屋里,常年放着一大堆黄豆秸。是在灶火上做饭,蒸馒头时候用来引火的,奶奶不忙的时候就去那堆豆秸里扒拉,有时候能扒拉出小半碗黄豆,奶奶就会很开心的冲洗干净,然后出现在晚饭的米汤里。


冬天烧炉子,掏出来的炉渣灰里会有一点黑色的小煤块,奶奶也经常坐在炉子边,把小煤块一点点翻出来,然后扔进炉子里。


我十分怀疑这一点煤块能增加多少热量,认为这是一种效率极为低下的行为,有时候刚掏出来的煤灰还会烫着手,奶奶乐此不疲。


奶奶做饭有规矩:炒菜放油不许超过两小勺,放盐不能超过多半勺,父亲也忍不住抱怨她:“瞎省检,人不吃油盐哪有力气干重活。”


出门必须关电视,经常我开着电视去上个厕所,回来就被奶奶关掉了,无论我如何解释启动一次,耗电超过开机五分钟,奶奶完全不为所动。


我妈曾提起,她坐月子的时候,奶奶随身带着一小瓶香油,每次我妈吃饭给滴上两滴,就揣在身上,一个月子坐下来,二两香油还剩一半多。


我一直猜测,我妈这些年炒菜放油越来越多,或许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产生了“报复性行为”。


我上小学的时候,常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拾荒,去村外的垃圾堆里捡玻璃瓶,废铁丝什么的,慢慢积攒了一大堆,打算着卖掉后,买一辆四驱车,惊艳小伙伴们。结果有一天突然被奶奶卖了,不顾我哭闹把钱“据为己有”,让我记恨了很长时间。那时候在我眼里奶奶就是十足的女版葛朗台。


她也有大方的时候,从我上初中起,偶尔给我五块、十块钱,那时候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我一周的生活费。


我很困惑她为什么要给我钱,她告诉我“在学堂别饿着,要吃饱才有力气学习,当然也别买些菜霍霍的(包子之类有馅的),要买干的(馒头之类)才便宜又顶饿”。我对此嗤之以鼻,都什么年代了吃个包子都不让!


当然我也没有真拿这些钱买包子吃,这些钱后来我全部用来买了课外书。我中学期间买的一大箱子文学书籍,至少有一半是奶奶赞助的,包括《欧也妮.葛朗台》。


奶奶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算命先生给朱元璋算命,说他能活64岁,结果64岁朱元璋没死,大怒之下要杀了算命的。


算命先生向自己的仙人师父请教,是不是自己占卜之术不精。他师父告诉他,并非如此,而是有一天做了皇帝的朱元璋去厨房,发现锅边上有七粒米,不舍得浪费,就塞自己嘴里吃了,上苍感于朱元璋贵为帝王依旧不舍浪费几粒米,为他增寿七年。奶奶说:“做人不能忘本,才有一点积蓄就忘记了当年的苦日子,那好日子也过不长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小时候在村西的沙坑边上,有一小块荒地,奶奶经常在那里槌谷子,收麦的时候碾麦子,后来越用越平整。由于那里全是沙地,种不了庄稼,所以也没人要。


奶奶便让父亲没事拉点土往边上垫垫,扩大了一圈,再往边上用碎石围起来,然后她去村外的土坡上挖了许多小槐树苗回来,围着那片荒地种了一圈。


当时我记得那些小树苗也就手指粗细,种上去当年只成活了一半,奶奶就来年继续移植,一直到全部存活。


如今那里几十棵槐树都有碗口粗细,远远望去郁郁葱葱一大片,仿佛一个小树林,而那片荒地也成了我家另一处宅基地。


80年代村里盖房子大都是红砖房,圆木房梁,木头椽子。除了一根红松圆木主梁是买的,其他的房梁、椽子大都是多年前奶奶植树的结果。


几个伯伯和我家里有很多东西都是这么一点点来的,似乎是她凭空变来一般,其实“无中生有”的背后,是这位一家之主十几年如一日的提前筹划,精打细算。


六、


2001年,二爷去世了。由于当年二爷的霸道和欺负,两户已经多年基本不相往来。


二爷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有两个女儿,二儿子人比较憨厚,一直打光棍。


由于人丁较少,两位堂叔希望我们这一家能参加二爷葬礼。而我们这边已经是真正的一大家子人了,奶奶的四个儿子全部成家,有六个孙子六个孙女,连重孙女都有三个。


大伯两口子和二爷家走的较近,大伯母主张过去参加。


而我父亲极力反对,他忘不了母亲曾被二爷拽下一块头发,打官司跑了27趟县城,也忘不了他自己被叔叔一巴掌扇的满脸血的场景。他坚决不去,也不允许他哥哥们去。


我伯母妯娌几个也各怀心思,意见不一。


奶奶看着子女们争吵不休,沉默半晌说道:“上一辈人的事情上一辈了,既然他先走了,那么仇怨就结束了。我嫁到魏家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半大个孩子,我不跟他一般计较,咱们都去吧。”父亲虽然脾气暴躁,但是对奶奶极为孝顺,便是满腔怒火,也没有反对。


一大家子人去参加了二爷的葬礼。从此两家在数十年后开始和解,到我结婚的时候,两位堂叔和婶子早早就过来忙里忙外,毫不见外。


奶奶用她人生最后的退让,把这个大家族重新笼络到了一起,或许她不想把仇恨留给她的后人,又或许在她心里这个曾经嚣张跋扈的小叔子根本不算什么,总之,这就算以德报怨吧。


2003年,我和父亲在家抬木头,然后把木头垛在墙角,奶奶在一旁指挥我们放到指定的位置。一根木头没放好,忽然滚落下来,奶奶立刻伸出小脚挡在木头前,似乎是想把木头挡住。


碗口粗两米多长的木桩子,我和父亲都要两人抬,哪怕轻微滚动也绝不是奶奶的小脚可以阻挡的,奶奶被撞倒在地。


奶奶还没坐起来,就连忙说道“没事没事,你们干你们的,我脚好像别着筋了,坐会儿就好。”父亲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计,不管奶奶劝阻,开着拖拉机带上我俩,就去找正骨大夫,奶奶脚踝骨折了。


老年人最怕摔着,一摔着就容易骨折,骨折不可怕,可怕的是一骨折就要卧床休息,而长时间卧床会让老人的身体机能加速退化,很多人就此一病不起。


探望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连续有两个多月,我家隔三差五来一堆亲戚朋友,有的我都不认识,还得赶紧去地里叫父母回来接待,亲戚朋友带来的礼品堆成小山。


或许是奶奶就医很及时,更可能她身体素质本身就好,两个多月后,奶奶以不输于年轻人的速度恢复了。


父亲给她买了个拐杖,用了没几天就扔墙角了,她说一辈子没用过拐杖,用不惯,那年奶奶82岁。


虽然行动无碍,可父亲还是一阵后怕,之后就坚决不让奶奶干农活,甚至吼她:“你别在这给添乱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歇着是不可能歇着的,只有四处转转找点活干才行,不干农活就收拾卫生,我家那时候格外整洁干净。


奶奶极爱干净,稀疏的白发梳的整整齐齐,挽在后脑一个发兜里,错襟的蓝布大褂还是老式的布纽扣,从最上边一个系到最下边一个。连裹脚布都裹得一丝不苟。


用邻居们的话说,老太太干净的不像个干农活的人。然而我知道,衣服打扮能骗人,劳动的双手不骗人,奶奶手背的皱纹,手心的老茧,变形的关节和裂开的指甲,仿佛都在诉说着她一生的辛劳。


七、


奶奶曾经给我讲,有个南方过来的瞎子给她算过命,说她命好,能活九十多岁,去世的时候大地披孝,对此我只当做的故事听听。


2005年刚入冬,奶奶感觉有些不舒服,开始卧床输液,几个伯父伯母和我父母开始轮流伺候她,说是伺候,也就是输液的时候在旁边看着,陪她说说话,输液完了记着拔针。


因为奶奶有高血压,常年吃着降压药,以前也偶尔会输个液,所以大家并不是特别担心。


奶奶虽然行动有些费力,但解手从来不在床上,坚持自己起来去厕所。


有一天奶奶精神出奇的好,开始下床活动,甚至还把几件入冬穿的衣服拿出来洗了洗。


那天晚上轮到父亲照顾,两人相依为命多年,自然比别人关系更好,一边看着奶奶输液,两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奶奶忽然说道:“我这一辈子没说过狂话,今天说句心里话,我真觉得我的命挺好,就算今天我死了,我的命也能压过半道街的人了!”父亲哈哈大笑,表示何止半条街,压过一条街也没问题!


这天夜里奶奶忽然惊醒,说道:“仁(我父亲名字),你快醒醒,我胸口疼。”父亲连忙起身,要去叫医生。奶奶又说:“别走!你握住我手。”父亲赶忙握住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却一点点垂落下来,然后就是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年我上高二,一直到奶奶的葬礼上,我还一脸懵逼,觉得不可能,老太太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会说走就走呢?上个月我回家的时候还见她拎了半桶水呢。不应该呀?何况算命的还说过,她能活九十多岁,去世的时候大地披孝,什么算命先生!这个死瞎子、死骗子!


入葬那天,是个大晴天,天热的不像冬天的样子。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村里的乡亲们,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亲戚、朋友,披孝的子孙们更是白压压一片。送葬的花圈真的摆了近半条街。


那几天我一直有些恍惚和不愿意相信,奶奶就这么走了,一直到长长的送葬队伍快出村时,想到再也见不到那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想到再也听不到她给我讲那些陈年旧事,悲伤猛烈的涌来,我难受哭了起来,怎么都止不住。


入葬之后,回来的路上,几个伯母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竞赛似的冲进奶奶的屋里,开始毫不顾忌的翻箱倒柜,把奶奶两个旧箱子的遗物倒出来,你争我抢的分掉,我作为一个小辈,冷眼旁观着她们愚蠢的行动。


我就不明白,无非是两箱子叠的整整齐齐的旧衣服罢了。她们穿又穿不了,连做抹布都嫌硬,到底有什么可抢的?或许她们想看看老太婆还有什么压箱底的首饰什么的吧,可是她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奶奶结婚时是一把椅子抬过来的,什么嫁妆都没有,就算是有,经历那么多苦难尤其饥荒年月,还有什么东西不换成一口吃的呢?


我印象中,奶奶除了一个常年戴在手上的,快要磨透的不锈钢顶针,什么首饰都没戴过。


唯有一根黄铜簪子,她让我看过,就是普通的一头圆一头尖的,约莫十几公分长的小细铜棍,上面布满黑乎乎的铜锈,从来没带过,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如今,我也已经是而立之年,也多少经历了一些事情,也见过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细数起来却再未见过如她一般:做人坚强而不失宽容,做事细致而不失长远,生活节俭而重读书。


以前我以为《金刚经》应该是一条一条的包含宇宙至理的经文,读过才明白,佛陀的举止就是修行,和须菩提的对话就是真经。


其实她的遗产早已经给了我们,只是她的子孙们可还记得她的谆谆教诲,可还记得她的言传身教?


她入葬后那天夜里,突然变天,渐渐下起小雪,然后越下越大,足足下了有半尺来厚,仿佛大地也在为她披孝一般。


奶奶属狗,按照属相和各种事情的时间线推断是1922年生人,今年正好是她诞辰100年,谨以此文纪念她,我们家族的缔造者,我家的一家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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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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