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憎会，那就会一会

下班刚要出门时突然接到一个气势汹汹的质问电话，虽然很扯淡，很可笑，当时还是保持礼貌耐心回答了几句，因为牵扯到别人，不想搞得太难看，叫别人为难。但是当我说明情况后，这个倒霉玩意儿居然一句回话没有，直接挂了。这令我顿时非常窝火。白给你们干活怎么还是这态度？脑子不好，家教也没有吗？

芝麻绿豆大个官，官威倒不小。自从王先生调走后，“店小二精神”也人去政息了，从严治party口号喊了这么多年，倒养出这样嘴脸的公仆。自己内部办的事，不该先自查吗？下属单位就是你的下人？由你吹胡子瞪眼？对你的上级领导，也敢这样吆五喝六吗？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辫子还舍不得剪，反而翘起来了。

立即跟合作对接的妹子说了这事——你们那边一个什么人刚才跟我叫嚣，她说都是误会，可能办公室他们不了解情况，他要再打电话过来解释一下就行。我说他要再打过来我就直接开骂。管他妈是谁，先让我泄火再说。

路上的急雨只一阵就没了，西三环正北方向的天际线上，空空低垂着一大坨黑黑的云。

还是闷热。

一直到半夜才稍稍凉下来点，人也渐渐平静下来。

窗外蛐蛐跟往常一样叫个不停。动物的世界很简单，像这么没完没了地叫，无非是在求偶，或是在打架。这就是它们生活的全部，终日终生如此，目标明确，行为坚定，毫不浪费生命和食物。作为一个功能活体，纯粹且高效。

人间就复杂得多，复杂意味着麻烦，麻烦带来烦恼。生而为人，起点当然比草丛里那些节肢动物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但若论生命意义的实现程度，细究起来，芸芸众生大概免不了男默女泪。幼儿读本会说“一只快乐的蟋蟀”，成年人有几个能肯定地评价自己这一生是“一个快乐的人”呢？

快乐要去追求，烦恼却是躲也躲不开。即使你能放弃一切念想，甘在人类社会某个角落里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螺丝钉，只想安静平顺中规中矩地过完这一生，完成社会、家庭责任，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可以无惧生老病死，不执着求得，不伤怀别离，努力平散五蕴，但那些令你厌恶的人和事总能追到角落找上你。佛家管这叫“怨憎会”，人生八苦之一，说这是因缘和合的结果，无可避免。应对的唯一法门，是看空。

我曾经也想像个圣人那样，努力做到时时克制，隐忍，宽容，不介怀。我当然不信达摩面壁九年真能把影子印入石头，但我想人要是坚持修炼，假以时日，应该能把一些东西注入内心，能把有意识内化成无意识。那时候自然就没有烦恼，没有痛苦了。

但反观这些年来，只觉得越来越沉不住气。按说随着年龄增长，人是该越老越平和，乃至慈祥的。难道逆生长了，越来越血气方刚？照照镜子，也没见变年轻啊。

平日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奇葩社会新闻，往往能在评论区看到那句近年很流行的“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想一想，其实这话有道理，否则不会让那么多人共鸣。越老越平和、越老越智慧，都是伪命题。平和、智慧，这些都是宝贵的东西，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干凭空就能获得呢？就因为活着？把那岁数活到狗身上，难道狗都能比人智慧吗？当然，狗一般倒是会越活越通人性，不大会逢人乱吠了。

年龄增长，器官老化，机能衰退，无论是生理能力还是精神能力都只会越来越差，这才是自然规律。广博如海洋，天然能稀释、净化污浊，但承纳的污秽过多了，超出自身净化能力，久了也会被污染。何况人这么一具小小皮囊。一个倒霉玩意儿，倒霉惯了，到老也只会成为一个老倒霉玩意儿，这是自然之理，甚至不能怪他。确实也有越老越平和、越老越智慧的，那一定是人家修炼不辍的结果，只不过我们没有看到他背后的努力而已。那些是人中珍宝，是可敬可爱的人。

但是活在这个日益躁乱、焦虑蔓延的世界，修炼不易，破功却很容易。突然邂逅一个倒霉玩意儿，就能让你十年修为溃堤。

我不想老了变成自己厌恶的那类人，也只有继续修炼，修炼有时会很痛苦，但痛苦总比厌恶或令人厌恶要强。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

但现在，我只想稍微歇歇脚，组织一下语言，明天那个老倒霉玩意儿要是再打电话过来，我该怎么代他父亲教育他。